《百譚》: 第肆譚 《四隅巡遊》 上

四月穀雨。
然而，霜降滿地，四周都飄着雪。
這裏是位於天額峯山腳邊的大本營，放眼所見，四處都是彩色的風馬旗及帳棚，點綴着白濛濛的雪地。
一串串印有藏文經咒的五色旗幡隨風飄蕩，散放祈願傳向山脈，祝福每個雄心萬丈、企圖征服世上最高峯的攀登客。


「來齊嗎？嗯……齊了。好了，歡迎大家來參加這個登山團，我是你們的嚮導，羅暹人朱強，六十四歲，當天額峯的登山嚮導已經四十年了，登頂成功的次數為二十四次，失敗的次數更多，多得已經忘記了。近年身體機能開始變差，這次會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登山，之後會留守大本營，轉職為後勤人員。」
前方右邊，暖烘烘的營火後，來了一位穿着紅色羽絨外套的老嫗，中氣十足地邊環視邊對着我們說。
「好了，大家坐吧，在你們享用餐點時，介紹一下自己，說一說你們來登頂的目的。」
朱強伸出雙手，示意我們坐下。




「我是朗聖，二十歲的大學生，藏衛人，是個登山狂熱份子，征服過我家鄉的所有山峯，今次我花盡了這幾年當兼職存下來的積蓄，決心來登頂，為甚麼要來？是因為……」
坐我左旁，穿着綠色羽絨外套的青年率先回答。
「因為它就在那兒。」
朗聖停頓一下，抬頭眺望並遙指天額峯後，完成說話。
「著名登山家馬里洛的名言嗎？哈哈，真是後生可畏。」
坐我對面的左邊，穿着黃色羽絨外套的中年人接話。
「我是馬達，四十餘歲，來馬商人一名，喜好冒險，今次的目的是想挑戰最高峯，體驗一下真正的居高臨下。在參加這次活動之前已經接受過嚴格的訓練，另外，事前膳食、登山裝備、心理狀況等等各方面都做了充足的準備。」
馬達挺着胸，自信滿滿地說。
「唉，富有真好，可以輕易體驗常人難遇的經歷。」
坐我右旁，穿着藍色羽絨外套的壯男歎道。




「呀，對不起，我是姆德，三十多歲，洋北人，是個業餘登山者，以登山作為興趣已經差不多二十年了，踏足世上最高峯是一直以來的理想，今次我好不容易才安頓了家庭、湊夠了需要的金錢來參加這次活動。」
他苦笑地說。
「嗯，這是個宏大的理想，祝願你這次能凱旋回家。」
朱強伸出左手拍一拍姆德的右肩鼓勵他。
我正想說話，但朱強卻搶先開口。
「喏，你這戒指很炫麗，那裏買來的？」
朱強指着姆德手套上的戒指問。
「這個嗎？剛才我在附近的小冰川撿到的，看起來精緻剔透，便想戴上手指看看。」
姆德舉起左手，一邊觀賞着戒指，一邊說。
「哎，是的，忘記提醒你們，山上的冰水是不適宜直接飲用的。這是因為近幾十年登山活動頻繁，山上堆積了數以噸計的異來物，不只是歷來登山者隨手棄置的垃圾，還有一具具在征途中不幸遇難的屍體，這些異物污染了冰川，加上氣候變暖，冰川漸漸熔化，污水從山上流落山下，大本營附近的水源亦變得不能直接飲用。由於負責管理這裏的當局未有相應的資金和措施去過濾山水，為保安全，你們現在從這裏得到的飲用水全是由外面購來的。」




朱強停頓片刻，長吁一口氣後，瞄着姆德手上的戒指，接着說，
「你手上的戒指有可能是其中一個長眠山上的英魂遺留下來的隨身物品，你最好不要肆意拿走。」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帶着它，闖過天額後才歸回吧。」
姆德嬉皮笑臉地說。
「唉，真是的，隨便你了。話說回來，我對戒指方面有一定的研究，可以把它借給我看一看嗎？」
朱強微笑着伸出手掌。
「好吧。」
姆德猶豫了一下，脫掉戒指，交給朱強。
「嗯……若果沒有判斷錯誤，這是一杖祈願戒指，其晶石的外形是根據藏傳佛教的燃三寶之形而設計的，還有，可能你沒察覺，戒指的金色背面雕有駿馬，而馬的背上則刻有古蒙字「隆塔」二字，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原有人的名字。」
朱強捏着戒指，放近眼邊，微觀細察。
「若是用來祈願的話，那不是正好嗎？拿它作護身聖物，保佑我們登頂成功吧。」
姆德邊說，邊伸手欲想取回。
「隨你便吧。」
朱強還了回去。






凌晨四時，夜色清朗。
天氣預測今天會是大晴天，這是登山的絕佳時機。
我們計劃在上午五時開始登山，中途在中轉營休息片刻後，預計中午前登頂，然後再返回中轉營，最後希望在日落前回到大本營。
經過充足的睡眠，隊友們個個都精力充沛。在吃過早餐後，各自收拾着攀登物品，準備踏上實現宏願的第一步。
戴着頭燈，背着高厚的背囊，提着登山杖，我們浩浩蕩蕩地向着攀登主徑邁進。
攀登主徑上第一個必經的危險階段就是布絨冰瀑，它是位於世上最高海拔的冰川——布絨冰川上。近年受到全球暖化的影響，熔冰面積不斷擴大，增加了附近雪崩的機會。
清晨時份，陽曦初現，四周的事物變得鮮明可辨。
放眼望去，在不遠處的大雪壁旁可以看到有兩道窄長的鐵梯，那裏就是進入冰瀑附近的捷徑。
走到鐵梯處時，我們稍事歇息，朱強在此講解攀梯時要注意的事項並吩咐我們戴上太陽眼鏡，避免發生因長期注視由冰面高度反射的陽光而導致的雪盲。
小休過後，我們開始爬着鐵梯，登上雪壁。
「等……等等！」
攀梯途中，姆德突然喝止我們。
「對……對不起，我的戒指掉了下去，朗聖，你可以幫我拾回嗎？」
姆德停止攀梯，向下對着身後排在我前面的朗聖呼叫。




「甚麼？那戒指與我風馬牛不相及，為甚麼要我浪費體力把它拾回？」
朗聖埋怨着反問。
「拜託你吧，登頂後我再請你吃一頓好的吧。拜託。」
姆德懇求說。
「唉，好吧，你要記着噢！」
朗聖降回原地，撿回跌下的戒指，放入衣袋，繼續攀梯。
在我們都攀上雪壁後，朗聖還回戒指給姆德。
「你還是不要把戒指戴在手套上吧，這樣會容易丟失兼且易生意外，戴上戒指再穿回手套會更好。」
朱強提出建議。
「好吧。」
姆德依從朱強，除下手套，戴上戒指，再套回。
在這時，我的身體乍然抖了一下，天旋地轉，跌坐下來，差點昏了過去。
「你沒事吧，需要休息一下嗎？」
朱強上前扶了我一把。
「沒事沒事，我只是有點不適應罷了，習慣了便沒事。」




我連忙揮掌示意。
「嚮導，我們暫時放慢腳步吧，反正今天是晴天，等他重拾精神後再回復常速吧。」
馬達氣定神閑地說。
「好吧，你若再感到身體不適，就立即通知我吧。」
朱強拍一拍我的肩膀。
我向她點一點頭，表示謝意。
「好了，我們繼續走吧。」


冰石嶙峋，川雪壯麗。
雖然眼前的景致被墨鏡過濾，但都難掩冰瀑浩皓的美。
走了一會兒，前面出現了一個大冰隙。
而冰隙上又架了一道鐵梯。
與之前的用來攀扶的不同，這次是作為橋樑供我們橫越冰隙的。
我們拿着兩條各自穩釘在彼此兩崖的旁邊不遠處，用作平衡及保險的粗大繩索，逐一跨過這條大縫隙，而我是最後一個。




當我小心翼翼地走上這條梯橋時，心裏禁不住好奇地向下一瞰。
下方有一條紺青色的大裂縫，深邃又幽美，內心不禁有種想跳下去的奇怪衝動。
「喂，你們快過來看看，那裏好像有一具屍體。」
朗聖大叫。
我冷不防身體一晃，雙手反射緊握繩索，回過神來。
「喂喂喂，這裏是雪山，不要隨便大呼，會很危險的。」
朱強連忙上前斥責。
我提起精神，穩健地越過冰隙，隨他們的視點望去。
前方一個雪丘的山谷某坡處有一個明顯與皚皚雪地不協調的灰沉沉物體。
傲雪凌霜，風骨峭峻。
「嗯……屍體……嗯……不遠處是頓諾大雪溝……朗聖，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它有機會就是你之前所提及的那句名言的始說人。」
朱強揣測。
「馬……」
「呼嚕呼嚕……」
朗聖剛想回話，但聲線卻被更大的聲浪淹蓋。
回頭一看，颼聲如雷，雪粉紛飛。
一大片雪白色的煙塵從我們的身後席捲而來……


「喂，沒事吧，醒一醒，不要睡。」
我搖一搖頭，睜開眼晴。
前方有一個白色人影俯伏在雪坡上。
雪，一大堆雪壓在他的背上。
有三個人在他身邊嘗試救助他。
「喂，不要睡，不要睡啊！就差數百米，差點兒就要登頂了。」
「征服最高峯不是你一生的願望嗎？你怎能就這樣放棄？」
三人漸漸着急起來。
我上前靠攏，欲施予援手。
「算吧，我們走吧。」
「但是……」
「他已奄奄一息了，而且我們的氧氣儲備有限，若果勉強帶着他，會加重我們的負擔。」
「說得沒錯。難道你想我們陪着他一起在此地長眠嗎？事不宜遲，要當機立斷了。」
「好……好吧。」
三人一同點了點頭，各自撐起沉重的身體，悲傷地離開那人的身邊。
等，等等。
你們不能這樣做，他，他還未，他還未登頂啊！
我急躁地嚷着。
一陣風雪又吹來，我的視野變得模糊一片。


我搖一搖頭，睜開眼晴。
待眼睛適應過後，我四處張望，搜尋姆德。
可惜，杳無蹤影。
看到前方有一處突起的小雪丘。
我飛奔上前，撥弄雪丘，希望發現姆德。
但，除了我那隻因用力過度而甩出的手套外，只有那枚姆德愛不釋手的戒指。
我喪着氣靠後跪坐。
抬頭不經意望向前方。
前方近處正是那條大冰縫。
那一剎那，我愣着眼，身體驟然像裸露在寒風一般，瞬間凍結。
我推估到姆德的屍體在那裏了。
「喂，你沒事嗎？」
「喂喂，快起來，你繼續這樣會容易有失溫症的。」
「朗聖，你幫忙助我一起扶他起來，如他再呆坐得更久，雙腳將不能再走路了。」
朱強和朗聖欲把我提起。
「不用了，快點趕路吧，不要耽誤了行程。」
我立定心腸，竭力挺起冰凍的軀體。
做了數記䁔身運動後，我戴上那枚戒指，套回手套，攥着拳頭，毅然隨隊伍前進。
放心吧，姆德！
我一定會帶着它成功征服天額，你就在遠方保佑我們吧！


天朗雪清，撩闊無垠。
歷盡山峰岩嶺、川河溝瀑、壁臺坡坳，終於在天額最高處印上了我們的蹤跡。
登頂的一刻，似有還無。
環視四周，思潮起伏、渾然忘我，靈魂彷彿飄至九宵雲外。
成功了，我成功了！
隊伍其他人也一樣高興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他們都能夠安然無恙的享受這份喜悅。
而姆德卻⋯⋯
也罷，對於登山狂迷，哪怕可能會齏身粉骨、屍骨無存，能夠長眠於山上可說是死後的一種榮耀。
心有天額峯，死又何足懼！
我脫下左手手套，高舉左手。
中午的烈陽把手上的戒指照得熠熠生輝、炫眼耀目。
感謝你的保佑呀，姆德，我們終於戰勝了風霜，征服了天額！


天額的最高點是一條幼鐵柱，柱的周邊五彩斑斕。
不僅圍着了世界各地的國旗和風馬旗，還有鮮亮如新的垃圾。
我們把相片拍得盡意後，跟着把各自帶來的國旗插到此處。
當我拿出背包裏的國旗時，內心登時一怔。
這是我國的國旗嗎？國旗是這樣的嗎？
對於手上的國旗有種莫名的不熟悉感。
「你怎麼呆着了？有甚麼事嗎？」
朱強上前問我。
我搖一搖頭，拉開國旗定睛一看。
呀，沒錯，沒有錯，這正是印有龍圖騰，我國洋北的國旗沒錯。
「沒事，可能是歡喜過頭，腦中的思緒有點混亂。」
我回答朱強。
「嗯，看來是時候回去了，在這超高海拔的地方再待久一會，恐怕會有更多像你這樣的狀況。」
朱強說後，走向其他隊員，指示他們收拾行裝，準備回去。
我連忙插下國旗，舒展一下筋骨，隨他們一同載譽歸去。


風聲蕭蕭，雪意涔涔。
下午四時，陰晴不定，天氣不似預期。
陽光漸不明朗，雪上加霜，主徑變得依稀難辨，下山的路途峻危艱險。
迎風冒雪地走了良久，我們都精神委頓，筋疲力乏。
走着走着，在我前面的朗聖陡然摔倒在地上。
我們上前探看，看到他旁邊有一塊披着厚雪的長型灰岩，不留心的話很難察覺到。
這時，本已爬起來的朗聖驟地又再次摔倒在地。
他驚恐地伸出手指了指那塊灰岩，示意我們注視它。
我蹲下細看，直挺挺的灰岩有着慘白的表層，四端有長型條狀物向外彎轉扭曲，一處突出的圓頭有着掙擰的面目⋯⋯
不，它不是岩石，是，是屍體！
我們都被這具屍體嚇了一嚇，不知所措。
這時，馬達猝然咳嗽大作，潔白的雪地被他的嘔吐物沾染上暗紅色。
朱強一邊撫着馬達的背部，一邊拿出手帕供他抹嘴。
我們欲上前協助，可是，她卻指着不遠處的一個小岩洞比比手，要我和朗聖進入岩洞。
我們遵循她的指示，走向岩洞。
岩洞雖不大又不深，不能完全抵擋風雪，但用作小憩倒是不錯的場所。
快要入洞時，在我前頭的朗聖頓然停下，向後退了一步。
我快步走上前，向洞內一督。
一隻鮮紅色的攀山雪靴子首先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