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偶遇已經是一星期前的事。有好幾天我有意無意地跑去商科學系的講室,又有好幾個陰天故意在天台抽了半包煙。
可還是碰不上那張臉孔。上次不是說過「待會見」嗎?
 
親密維持十秒  又隨伴遠飛
無聊時歡喜在忙時忘記

 
 
他離開香港前,我們也說過待會見。只是那個待會,待到了四年後的今天。
 
 




 
我是在試鏡會上再見他的。
他跟其他參加者混在一起輪候,但推門的一刻我馬上就認出他來。他拿著我們準備的一小節劇本,說著一口流利英語,自信滿滿地表演著。
 
這段時間到底他經歷了些甚麼,是否就如他所寫的分手信一樣,追逐自由做盡一切喜歡的事,然後就沒的了。我像個追看電視劇的主婦,想要知道錯過了的每一個時刻。奈何人生唯一一個重播鍵叫回憶,但他沒有給我開放權限閱覽。我最想知道的還是在他離開我以後,是否有過得更快樂。
 
試鏡完畢,我衝動地隨他走出課室。和他說上一句話,即使無言以對打個招呼也好。
 
言盡最好於此  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只差半步成詩





 
 
他的出現太突然,我沒想好要說些甚麼。就問他明天會否再到天台抽煙吧。
只是剛想開口,他輕拍我的肩膀,指向課室門外在等待試鏡的人。
由頭到尾,他沒說一句話,只留下一個微笑就轉身離開,直至被走廊盡頭吞沒。再一次,我們又擦肩而過。
 
這個微笑,到底是「再見」還是「待會見」。
 
蝴蝶記憶很短  留下什麼恩怨
回頭像隔世一笑便算




 
 
 
試鏡會結束,沒心情參與他們興致勃勃的討論,只好在課室來回踱步,胡亂掀翻放在桌上的文件。
多虧負責統籌的組員,裏面整齊收錄好每一位參加者的資料。當中顯然也包括他,和他的電話號碼。
 
趁著大家沒在意,我悄悄地將他的電話儲存下來。然後給他發一個短訊,騙他出來一起抽支煙,或者更直接的打電話給他說好想他。太瘋狂了,統統不可能。手機總會有一個永遠不會撥打,又永遠不會刪除的號碼。難道撥通這個電話就能接通他,猶如戲劇的人生哪有這麼容易。
 
何況經歷過三年前的一次,艱難地撇掉了小木偶後我再也不願重蹈覆轍。
更重要的是,阿草相信了我。就算可以讓自己再一遍地跌個遍體鱗傷,他也不可以。他選擇原諒和相信,純粹因為他比我還要怕受傷。
 
 
「所以女主角毫無懸念,是主修音樂這個長髮女孩吧。」是次擔任導演的是當地學生,為了遷就我們交流生而故意把英語放慢來說:「你覺得,哪位演這個角色比較好?」
 
我一直心不在焉,連他們談到哪個角色都不知道。想必導演是見我神不守舍,才故意著我給意見。我搖搖頭想讓自己打起精神,一瞥桌上的文件又捕捉到他的名字。




 
「我覺得這小伙子也不錯。」副導指著一個當地學生的名字說:「是可以擔當重要角色的人。」
 
我記得那個男生,好像是從波蘭來的混血兒。來試演的時候很投入,很多高年級對他讚不絕口。
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吃力地克服語言的隔閡:「他的感覺太陽光和樂觀,如果演一些背景設定比較悲劇的人物可能就不太適合。畢竟我寫的對白很多都需要角色能夠表達悲傷來傳遞訊息。」
 
還好導演點頭,同意我說的話:「那這個男生?」
說罷,他用筆桿點了點家豪的名字:「他也是香港來的。」
 
「他是交流生嗎?」副導問。
「好像不是,」導演翻查著他的資料:「似乎是本地學生,大概是從小就待在這邊之類的。」
 
他們談起這個人,心臟頓時加速跳躍,我歇力不讓臉上出現任何異樣。
「我沒意見,看你們。」
事實上,來參加遴選的人不多,基本上只要有來的都會錄用,只是劇份對白多少之差,再不濟的都會被邀請加入後台團隊。結果,他好像非常順利地成為我筆下一個角色。




 
聽我說了那麼多故事,這次他終於不只是一個聽眾。
 
 
 
第一次劇本圍讀在晚上舉行,我拿著今早才趕起的初稿分發給大家。導演讓我在大家開始前,先簡單說一下故事的大綱。
 
「畢竟你在試鏡後才突然說要改大綱,而且改動的篇幅一點也不少,」他略帶抱怨:「我們未消化得及。」
我苦笑一下,被當眾訓斥好不尷尬,尤其他就在我們中間。
 
我在得知他入選後,很快就下了一個決定。
當晚我找導演和監督,跟他們說我不想再用原來談好的劇本。我被問到有沒有充分的理由,只要我能夠趕好劇本,時間上是可行的。最麻煩的是我們才剛根據原來的故事選角,通知他們入選後就突然說要改故事,不能確保這班演員也能演新劇本的角色。
 
我解釋說,我正是因為看到這班演員試鏡才想更改故事背景和大綱。
「新故事會按照演員的個人特質來寫,肯定比原來的角色更適合他們。」我歇斯底里地說服他們,不只因為陳家豪。




 
在他們試鏡時,我眼睛好像戴上了一種濾鏡,看到他們身後的影子跑了一個角色出來。那個角色的長相和他們完全不一樣,極具個人特色的打扮,表情也充滿了故事。
 
「時間方面絕對不成問題,」我繼續落力遊說:「今晚我就能把新的大綱交給你們,劇本初稿一星期內就會有。」
我從未感覺如此強烈,非要完成一個故事不可。
 
 
不像第一次公演,現在我對著大家解說故事大綱已經不會口吃。
「雖然是圍讀前的簡介,但今次就輕鬆點,當是我來給大家講故事就好。」
可是這次不同,他就在場。
 
「在說的時候,我想大家容許我做一件事。」說罷,我取出早準備好的藍芽擴音器:「我想給大家播一首廣東話歌。聽不明白的同學也不要緊,解說故事的部分還是會用英語的。」
 
這些舉動絕對不會太奇怪,自從進了戲劇學院才發現正常的人才不正常。我向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孔說話,就假裝沒見到他。
時隔四年,我又來到小島上給你講故事。




 
還未化灰的臉  留在夢中演變
回頭就當作初次遇見
 
 
 
「 故事意念,來自悉尼環狀碼頭海邊的遊樂場。
 
主角是一個拉小提琴的女生,沒有穩定工作,每天在海邊長廊拉琴賣藝維生。只靠路人打賞的生活捉襟見肘,但她堅信終有一天可以靠音樂養活自己。
最特別的地方是,她演奏時會蒙起雙眼。因為看不見,才能更集中地細聽弦下每一顆音符。她就是用這個方法來逼自己趨向完美。
 
路人初時只覺得她很奇怪,甚至以為她是瘋子。長年累月下來,當她每天深夜結束演奏時,發覺玻璃瓶內的打賞一天比一天多,她更堅信會遇上聽得懂她的人。
 
 
又一個結束演奏的晚上,玻璃瓶放有一張小卡片。
 
『笑多點吧,音樂帶給你的應該是滿足和快樂。』
卡片沒有留下任何名字,但有一陣淡淡的玫瑰花幽香。
 
她聽從玫瑰花的建議,翌日真的有更多人來投下賞錢。
 
有時候,玫瑰花卡片上面寫的是『我見你拉琴的時候手抖得很厲害,保重身體是表演者的首要工作 』,又有時候是『明晚會下雨,早兩小時回去吧』之類的提示。
 
 
直至有一天,玻璃瓶內不再是帶有玫瑰香的小卡片,而是一張音樂公司的老闆名片。她雀躍不已,想不到原來伯樂就在身邊。她很高興這個人愛她的音樂,也關懷她的生活瑣事。音樂公司老闆是個年輕才俊,和她很快就墮入愛河。簽下合約後,她再沒到海旁演奏。
 
 
在一次約會中,她故意帶老闆回到海旁。她回憶著他寫給她的玫瑰花卡片,誰知老闆竟對卡片的事毫不知情。她得知事實後非常失望,獨自一人回到海旁再次演奏,看神秘人會不會再給她卡片。
 
可是這次,她說謊了。
 
她違背自己的初衷,偷偷在蒙眼的黑布上刺兩個洞。
 
結果使她更為吃驚,原來玫瑰花卡片的主人正是一直在旁邊賣藝的小丑。
 
小丑也是街頭藝人,和她差不多時候開始在海旁表演。小丑的形象取自旁邊主題公園的正門入口,路過的遊人大多都是慕名前來遊樂場,選擇扮成小丑正中他們下懷,所以他得到的打賞一向不俗。
女主角回想起來,小丑很多時候都趁休息時躲在一角抽煙,讓她不怎麼喜歡。但重點是,她記起了他抽的煙正正帶有玫瑰味。
 
她激動得馬上除下黑布,捉著小丑問他很多的問題。
誰知小丑只得苦笑,不急不忙的回答她:『抱歉,你可以說慢點嗎?這樣我很難讀唇。』
 
小丑在第一天已經很留意她。因為她看不見,而他聽不見。
小丑明白她綁上眼睛的用意,音樂家要細意傾聽。因為失聰也令他更留意周遭的事物。
 
正是這份細心,他才留意到她嘴角淡淡的失落、手臂微弱的顫抖和天上悄悄凝聚的烏雲。
 
他當小丑也就是因為聽不見笑聲,所以才更希望看見別人的笑容。太多人誤解小丑是歡樂的象徵,但每一張白臉紅鼻子背後比誰都更要悲傷。
 
直到有天,一個西裝筆挺的人出現,聽了幾分鐘就放下了名片。小丑知道自己無法欣賞她的音樂,更無力帶她走得更遠。
他把今天的玫瑰香卡片收好,把玻璃瓶狹小的位置留給了她的未來。到這刻女主角才駭然發現,原來聽得懂她的竟是個聽不見的人。
 
他喜歡她,雖然聽不見,但同樣喜歡她的音樂。除了留下不慎沾有玫瑰香的卡片,他更把自己的賞錢全部倒給她,讓她誤以為世界開始聽見自己的努力。
 
聽懂她的人,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個。
可是懂你的人,其實也只要一個就夠。」
 
 
故事說完,草草看過劇本的人交頭接耳,紛紛討論。
我暗自鬆一口氣,把杯內的水一喝而盡,在玻璃杯底偷看對面的他。
他沒和旁邊的人討論,只是專心的讀著劇本。
 
不用淪為伴侶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這個,就是我寫到十七章就沒寫下去的小丑故事。
 
 
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SOUNDTRACK 30>失憶蝴蝶.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fGj3epxFd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