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曼尼亞最能迷倒世人的地方在於它是一個心形的小島。
我不是慕名而來,因為身在島中的你根本不會目睹到這回事,除了在明信片店以外。很多戀人為著這個浪漫的標記前來,我不評論人家但他們開心就好。在心形島上交託終生,其實是一件頗為甜蜜的事。
 
說真的,塔斯曼尼亞悶死了。
 
 
交流計劃是聯校的,主要想讓我們和當地學生合作,兩個多月後舉行公演。由於是學生製作,學校也沒甚麼經費的關係只演一場。完場過後我們便回去。其實兩地教的理論都是大同小異,不過在這裏我還是會認真一點,大概是因為棕髮綠眼的鄰座不像陳家豪般健談和投緣。而且我在這邊最早的課都不過是十點半。還有時間去寫幾百字故事,或重讀一遍他的信才出門。
 
 
一星期過去,幕後班底大致已經組好。我在申請交流的時候已經邀交了劇本初步構思,所以幕前的選角很快就可以開始。最煩惱的是這個故事我丟下太久,霎時間抓回感覺不容易。尤其這次不能用我最熟悉的語言來寫,為了保存故事的韻味就得更費功夫。




 
早上的理論課完結,趁著一兩小時的空閒我跑到學校天台。上次迷路的時候,不小心讓我發現這裏有個小花園。
地方不大但勝在環境清幽,人造草地上還有張歐陸風長椅供人休憩打盹。還好時候太早,這裏還沒有人。或許與時間無關,我發現這裏總是人煙稀少,應該是因為太冷了,大夥兒都希望待在暖氣洋溢的室內。
 
安坐長椅之上,我才掏出今早在這邊買的煙。好幸運,在這邊仍然找得到我習慣抽的葡萄酒味香煙。
叼著煙草,用手阻擋寒風的吹襲。嚓。嚓。廉價的打火機總是不聽使,好掃興。
 
 
「要借火嗎?」
 




旁邊傳來這樣一把聲音。其實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點尷尬,像孩子學大人抽煙卻無論如何也點不起來的樣子。
只是在這個關頭,拒絕人家好意的話更失禮。
 
「好呀,麻煩你。」儘管負皮這一段,但我必須說一句你們口中的死煙剷大多還是挺有禮貌的。
 
慢著。
 
「你說中文?」說罷我才駭然回頭。
 
「你說我呀?」一張臉直指自己鼻子。這雙眼,這個鼻樑和這個嘴唇。




 
呆過半晌才記得要笑著說這一句,好久不見。
 
 

 
沒了額前留海和土氣的眼鏡,他的臉容更是清晰。螓首蛾眉,我從來不發覺這個他比女人還美。寶藍色的大褸,修長的捲腳牛仔長褲,黑色的麋皮軍靴。光是坐在旁邊,已經不難發現他長高了不少。
 
「好巧。」我不敢直視他,甚至連火機都沒接過。
「真的好久不見。」他顯然沒有一點腼腆,說著說著屈指一算:「有四年吧?你在香港好嗎?」
 
我過得好不好?
你是在問你離開的以後我還好嗎?多多、小木偶、醫生這一切一切,沒有你的生活糟透了。不像祖母以前問我的一遍,現在我可以說實話,發洩似的向他怒哮我過得一點不好。
 
「挺好的。」回答時展露微笑,神態自若。




我承認我是一個窩囊廢,尤其在他面前:「你呢?」
「好呀。」他大方地回答,連一點點難堪尷尬都沒有。感覺上,他像就知道會在這裏碰見我而一點也不驚喜。
 
 
翻山越嶺之後      愛卻神出鬼沒
你像一首唱到沙啞偏愛的情歌

 
 
凜冽的空氣就此僵結。我相信我們不是沒有話要說,只是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又不知道哪些該說不該說。
塔斯曼尼亞真的好冷。
 
 
「實在是太……巧合了吧。」我率先打開話匣子,配上幾聲勉強又乾巴巴的笑。
他側著頭顱,一臉不解:「你指甚麼。」
「這個地方,這所學校,和你。」我在悉尼遍尋不獲的人,竟然一直都在我原本要到的目的地。




 
不是緣份忘了眷顧我,是我沒有相信它。
 
 
 
最叫我始料不及的,只是他的外表和語氣都變了太多。
此刻我好想問,這種成長就是你想要的改變嗎?
 
他咧嘴而笑,這個笑容太久違。他看著手上的火機,大概是心疼待會煙灰掉到草地的小黃花上,便從長椅起來,改為倚到天台邊緣的欄杆。
我也跟著走了過去,小心翼翼的應著每一句話。
 
「以你的成績,應該能找到更好的學校吧。」
 
因為太不真實,一舉一動我都經過深思熟慮,怕一大意碰到甚麼,這個夢就會從指縫間溜走。駭然夢醒,我還是在香港的課室內。
 




「可能吧,不過我還沒住膩澳洲。然後又聽說塔斯曼尼亞好浪漫,就來了。」
 
我聽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地方,同時心裏像鐵一樣沉。
你在這地方住了四年還不膩,可你愛我只是愛了半年。
 
「你是隨交流團來的,對吧?」他應該是從招募海報中得悉的,來到這個份上我才記起海報拍得我好醜:「想不到你居然會唸戲劇。」
「我也沒想到,只能說是歪打歪著。」不是存心撒謊,只是不想讓他知道我是因為那本滿滿的電話簿才讓我走進這個世界。
 
 
靜默了一段時間,我才想起要問他,現在讀甚麼?你也差不多畢業吧。
他自己也忍俊不禁,反問我:「要是我說跟你同科,你會很驚訝嗎?」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不能相信這世上居然會有這麼多湊巧的事湊巧堆在一起。
 
「我唸商科。」他擺擺手,實在看不過眼我太好騙。可是數字和金錢我光想就夠頭疼。
「但是副修戲劇。」他和我詫異的目光不慎對上,便問:「很奇怪?不算吧,我們的興趣一向很相似。」這話完全聽不出一點尷尬,我心卻怦怦直跳。




 
他一腳踏著欄杆,把頭陷在雙臂之間稍息。片刻又昂首,燦爛的笑容迎上剛好揮灑落這邊的陽光。
 
 
迎著微風拂來,他輕輕的哼著歌。
 
「   天空它像什麼,
愛情就像什麼

幾朵雲在陰天忘了該往哪兒走        」
 
 
我很慶幸他沒操著半鹼不淡的英語,也沒裝模作樣的說自己忘了怎樣說廣東話,他還喜歡陳奕迅。
 
我按捺不住從側邊偷看他,發現他有耳釘了,以前沒有的。黑寶石在耳上被太陽照得正耀眼。這個人看上去好陌生,陌生得我連在夢中或小說裏也沒見過他,言談之間又是那份我在夜裏每每重溫的熟悉。
他到底是誰。在他眼中現在的我又是誰。
 

 
他沒再哼歌,從大褸口袋中掏出打火機,我剛才沒接過來的。他的打火機明顯不是一般在便利店買得到。他的是以銅鋶製成霧面效果,表面刻有羽毛圖案,看起來非常墜手。
他遞來,我雙手插袋示意不用了。他笑得非常輕佻:「別裝,我都看到了。」
 
我不好意思地接過,第一口就吸得特別深,想要吸到肺部盡頭以緩和久未平伏的動盪。我把打火機還他,他又從口袋中掏出小鐵盒,裏面是排列整齊的手捲煙。
 
叼在皓齒中,打開火機蓋的聲音清脆得驚人。他更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玫瑰香的雲霧。
 
我們像搗破了對方的小秘密,默默低頭竊笑。我又抽了一口,但玫瑰太香濃,我感覺給比下去了。
 
 
「你父母知道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用那原本該在琴鍵上的指尖輕彈煙蒂,幾顆煙灰隨之落下。
他又問:「那阿草知道嗎?」
 
我莞爾而笑,他看著我亦是同樣。就像我們在旺角球場上買來了各種小食,然後發現對方跟自己相同的癖好一樣。
 
只不過在五年後的今天,我們都長大了。
 
 
「我們又再次一起說謊,騙過了全世界。」
 
也許我記不住可是也忘不掉那時候
那種秘密的快樂
 
 
 
下午兩時多,灼眼的陽光過去,換來一層濃霧烏雲。
 
「這邊很少下雨,」他吐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煙圈:「不過像這樣的陰天卻很常見。」
 
他還記得,我喜歡下雨天。
天色一下子變得更陰沉,吐出來的煙霧在暗淡的天色中更見清晰。
再紊亂的思緒用力噓出來,變成一縷煙還是平靜不過。大概煙草就是這樣令人安寧。
 
我們倚在天台只及腰間的欄柵,兩縷出自不同口中的煙絲互相繚繞,在空中悄悄的交纏在一起,然後在下一刻在空氣中淹沒。
 
像我們一樣靜靜的糾纏,再默默的逝去。曇花總是只有一現,除了我們無人知曉。
 
 
「  聽陰天說什麼
    在昏暗中的我

想對著天講   說無論如何
     陰天快樂  」
 
 
他又再次唱著,停下來對我說:「我來到這邊,渡過無數個沒有你的陰天後才發現,這首歌原來很適合你。」
 
傷口被割開,癒合後結疤。留下疤痕的意義似乎只在於等待一個適合的時機再被傷害一次。
我回答他:「那以後碰到陰天,都要記得跟我說陰天快樂。」
 
 
他手中的煙快要消盡,純熟地用手指輕彈。
 
「叫陰天別鬧了
    想念你都那麼久那麼久了」
 
 
 
「對了,」多虧一支煙偷來的時間和寧謐,可以冷靜下來想得起要問他:「你怎會知道我在這裏?」
他皺眉蹩額:「你覺得,我是故意來找你?」
 
我自覺失言,咬著那根燒到盡頭的煙蒂,指尖沾上油。
他目睹我的窘態,失笑起來:「我在你們宣傳試鏡的照片上看到一個很像你的人,再跟學生會的人打聽是不是有交流團要來。然後……」
 
「然後?」
「然後我就甚麼也沒幹了。」
 
我不明白他說這話的用意。
 
「澳洲這麼遠,塔斯曼尼亞又這麼偏僻,上天也能把你弄來這裏了。」他笑說:「我倒不相信,衪沒有安排我們遇見。」
 
手機正好不識相地響起。原來早已經錯過開會的時間,得趁導演氣瘋前回去。
他輕易洞悉我的想法,擺擺手:「先去忙吧,我們遲點再見。」
說罷,他從煙盒又掏出一根新的煙。
 
我連忙吆喝他:「適可而止好了。」
他輕浮的笑著,那張明眸皓齒使人不得不著迷。說罷,火舌又再碰上煙頭。我不得不走,抽煙是極其個人的一段時間。我明白所以更不忍侵佔。
 
 
那次會議,我全副心思都不在議程之上。令我最在意的,是我竟然在天台上和偶遇的他就此別過,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法。
 
不過能見上他一眼,這趟旅程是否已經無憾。
 
 
原來我忽略的如今想紀念也沒用
那些時光的因果

 
 
【SOUNDTRACK 29>陰天快樂.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M_fOsa5e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