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沒甚麼好擔心的。
 
每個星期六,阿草接我的時候都會買一杯巧克力。
是的,星期六他不用再趕去棒球隊的週末訓練。兩年前我們踏入公開試試場,他目標清晰明確,不怎麼費力考獲全科合格,加上在運動場上彪炳的戰績讓他輕鬆入讀大學。
 
至於我呢。
一路走來還是相當的波折。我考得的分數與大學無緣,只能勉強入讀副學士或高級文憑之類,不過原來這些出路比起大學的傳統學科要多很多。我看過一個升學廣告,內容忘了,訊息是在鼓勵畢業生要憑興趣選科。我反問自己的興趣是甚麼,沒有,只是自從喜歡陳家豪後也喜歡上說故事。
所以,我想我的興趣應該是講故事。
 
 




畢業後,我先唸了一個和舞台藝術相關的文憑。接觸舞台這一道,純粹是因為它的面試時間比較晚,我不想早起。就是這樣一個原因,絕對和我想起陳家豪說過自己在那邊閒時會看舞台劇無關。
 
我以為雖然愛情已成往事 千言萬語說出來可以互相安撫
 
 
這兩年的生活和中學沒兩樣,星期一至五上學,星期六下午讓阿草帶著熱巧克力接我,和我說一遍「其實沒甚麼好擔心的」,星期日在家看故事和睡覺。
課程屬入門級別,並不像一般戲劇學院專門,接觸的範疇很廣。換言之在這裏就讀的人將來都打算再升學,然後走上不同的崗位。他們大多都以成為演員為目標,其次就是對各種專門技術有興趣的人。課室的氛圍總是被這群外向的人帶動,我仍舊格格不入。
 
那時面試官問我,想成為編劇的我有甚麼經驗。有參與過外面的劇團嗎,最喜歡哪一位劇作家,以下哪齣不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至少也有在中學玩過話劇社吧。
我全都搖頭,我只是喜歡說故事。




 
那天我甚麼也沒帶,只帶上了陳家豪給我的電話簿。
 
這是他臨走前給我的,親手記下了這些日子以來我說過的故事。
就如他給過我的推薦歌,我全都儲存在一個專屬的播放清單之中。
 
寫詞的讓我 唱出你要的幸福


 




 
面試官捧著電話簿看了很久。整個過程讓我好不自在,因為這些故事理應只有陳家豪會看,面試官只是一個陌生人。在我忐忑之際,他終於開腔。
 
「最後那個小丑的故事,為甚麼沒寫完?」
 
 

 
分手前,陳家豪有好一段時間不肯理我。我像個弱智一樣繼續寫故事寄給他,小丑故事就是那時的產物。遲鈍的我寫到第十七章才意識到他已經不會再讀下去,就此擱筆。
 
我已經相信 有些人我永遠不必等
所以我明白 在燈火闌珊處為什麼會哭

 
 
分手後的一個月,我接到最後一個由澳洲寄來的包裹,裏面正是這十七封寫有小丑故事的信,除此之外一張多餘的便條都沒有。我推測此舉是他想斷絕和我一切的來往,就像分手後舊情人會將你留在她家裏的細軟收拾好然後一箱子的還給你,而我在他身邊留下的只有一堆爛故事。




好幾個晚上我沒能恢復過來,想他想得發瘋之際我打開電話簿,在空白頁模仿他的筆跡去將小丑故事的第十七章全部抄錄下來。
我沒有寫待續。長久以來我一直寫故事都是寫給他看的,既然他已經不會再讀下去,這個故事沒有完成的必要。
 
我如實回答面試官,他重重呼出歎息,說果然世上的故事都是由傷口寫成。
 
他靜靜合上電話簿,說上一句我至今不能忘懷的話。
 
 
「你的觀眾不應只有一個人。」
 
 

 
唸完兩年制的課程,家裏多了一本電話簿。這本電話簿是我寫的,在這兩年,我學習將故事分拆成一幕幕不同的分場,再梳理成一句句對白。雖然功課都是用電腦交的,但在構思階段我還是習慣拿起黑色細鋼筆,在電話簿上畫大綱草稿,寫下靈光一閃的精煉對白。
 




畢業後同學各自升學,我也帶著兩本電話簿去應考更專門的課程。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渾渾噩噩的度日,不唸書也無法找工作。多虧陳家豪讓我愛上說故事,我才學會在虛構的情節當中找到缺口,安插自私的情感。感謝他離開後,仍然沒帶走這些壞習慣。
 
 
我想唱一首歌為我們祝福 唱完了我會一個人住
 
 
托陳家豪在最後一封信留下的祝福,我以一個不錯的成績畢業,也帶著幾個不俗的故事意念順利升學。我絕對稱不上擅長說故事,僅僅能感動他,和像他的人。
 
最後我成功考入一個更為專門的舞台課程,在大學唸三年級的阿草比我還興奮。
 
「你比以前更快樂了。」星期六的下午,他呷著在秋天更快變涼的熱巧克力。
我早就習慣巧克力的苦澀,只是眉頭還是會不自覺皺起來:「是嗎?」
 
「我是說真的,」他更賣力的說:「其實沒甚麼好擔心的,對嗎?」
 




他說的這句話我已經麻木了,我沒有想扯開話題,只是真的有事情想要問他意見。
「我在學校看到有製作組在招募劇本參加比賽,」我問:「我應該去嗎?」
「這個,」他聽後很是遲疑:「會很大壓力嗎?我的意思是,這會不會很難——」
「一點都不難。」我回答。這段日子下來電話簿越來越厚,都快要寫到第三本了。
他還是沒表達支持或反對,我知道他的憂慮。
 
「要是不參加這些額外的活動,也可以畢業吧?」他這樣問,假設我其實也沒必要堅持一定要去。
「可以是可以的,」我說:「但是不走上舞台的舞台劇劇本,到底算甚麼東西?」
 
他一怔,很快就回復過來:「那去試試看吧。要是不成功也沒關係,成功加入劇組的話也不要太著緊就好了。」
 
「只管記住,其實一切都沒甚麼好擔心的。」
 
 
 




本來也有想過要不要在電話簿選一個舊故事來參加遴選,畢竟當中不乏我認為有潛力改編成劇本的故事,這樣一來省時又省功夫。可是最後我還是捱了幾晚通宵看參考書,重新寫下一個。
 
舊電話簿的故事,應該只有一個觀眾。
 
我願意試著瞭解從此以後   擁擠的房間一個人的心有多孤獨
 
 
我帶著新故事通過了遴選,很快便迎來了第一次能將原創故事搬上舞台的機會。
阿草得知這個消息後,還是擔心多於為我高興。他嘴裏說著一千句其實沒甚麼好擔心的,要是壓力太大、做得不開心的話可以退出。其實說到尾在擔心的人只有他。
 
第一個挑戰,就是在製作組前闡述劇本意念。
離開中學已有幾年,但我一直感覺自己還在課室最後一排的孤島。我不是第一次面對這麼多而專注的目光,但在中學的目光不是這一種。他們看我的眼神都像看怪物,怪在我甚麼時候都獨來獨往,有時還會自言自語,搔著不定時就會發癢發痛的鼻子。
 
我站在排練室中央,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不帶惡意、反帶期望的目光。
 
「開始吧。」導演是個友善且才華橫溢的高年級生,也是他選中這個故事的。
 
我深呼吸好幾遍,還是沒能說出一個字。直至我把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幻想成陳家豪的樣子,才能放心說出自己創作的故事。因為他每一次聽我說故事,都會說好看。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女演員。」
 
剛說出口便惹來哄堂大笑,我頓時不知所措,因為我不是在說廢話,我是說那個主角真的是一個演員。我連忙澄清,這次是讓一個女演員去演一個女演員,真的。
 
女演員年紀輕輕便入行,半紅不紫,一直只能跑龍套。載浮載沉多年,人到中年才獲得一次演女配角的機會,一次出演就驚艷業界,甚至被評為演藝圈的滄海遺珠,多年來的監製導演都走漏眼。自此請她擔任女主角的機會蜂擁而至,一路平步青雲。
 
演技突如其來精湛,其實她是採用了俄羅斯戲劇家提倡的「方法演技」。第一次擔當女配角,她尤其重視。對步入中年的她來說或者是最後一次發亮的機會。追求演得更逼真的自己,她強迫自己每天照鏡子照上幾小時,催眠自己就是那個角色。點餐時模仿角色說話的語氣,穿衣服也故意選擇角色的風格,就連平日思考一些簡單的問題,也會以角色的性格發展一套思維。
 
中段,身邊的人開始察覺她的異常。她漸漸過份沉醉於角色之中,例如說最近演的是個女流氓,就連日常跟工作人員吃飯對話行為都表現得像個市井之徒。隔天她需要演一個發展遲緩的女學生,離開片場時竟然不懂得自行回家。
 
她演的角色越來越多,思緒就越來越複雜。她演的角色不可能永遠是好人,潛移默化地被老奸巨滑的角色耳濡目染,總是疑神疑鬼,但有時又被善良的角色扳回正軌。善惡兩者各不相讓,互相蠶蝕她的靈魂。漸漸她開始心術不正,也找不回最初的自己。方法演技的後遺症逐漸侵蝕她整個人。
 
最後,她獲邀到海外演出現代版《紅樓夢》,領銜主演林黛玉。她知道這是她衝出亞洲的機會,好高鶩遠的她更用力地強逼自己代入角色,模仿著她寫詞葬花,對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都傷春悲秋,甚至讓自己真正喜歡上飾演賈寶玉的男演員。在公演一天,演到賈寶玉誤娶薛寶釵,她就真的因痛心而死去,再沒有醒過來。
 
我寫這個故事的原因是在外間好像把演員的工作看得很輕鬆,我在接觸這個圈子之前也是這樣想的。演員不就是穿上漂亮的戲服,化一個好看的妝容,只消背誦對白就可以了。
 
 
一張張長得極像陳家豪的面孔拍起手來,以他的聲線說很喜歡這個故事。他們說這個故事讓不懂戲劇的人看見演員的辛酸,也能為真實的演員發聲。
 
我也把他們當成是他,釋出只有他專屬的微笑說:「喜歡就好。」
他的離開使我寫故事的方式都改變了。我一天無聊翻看電話簿才發現,他說分手後我再也寫不出美滿的結局。
希望他能看一次我現在寫的故事,也告訴我一聲喜不喜歡。
 
 
那是醉生夢死 才能熬成的苦
 
 
離開排練室,正值初冬。
我從口袋掏出香煙,再不需要下雨天也能吞雲吐霧。
 
 
 
【SOUNDTRACK 25>K歌之王.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w3WgP8A1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