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齣劇的製作比想像中要複雜,籌備的時間又比想像中要短。導演決定讓我當上副導,他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帶著原創故事走上舞台。我想確保故事能以原來的方式呈現,他是這樣說的。
 
「明天演出我有票,你要來嗎?」
我和阿草都沒見面。他到了內地集訓,中途休假回來又撞上排練的時間,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才剛回家。
 
「不太好吧,我睡著的話會很丟人。」他在電話裏頭苦笑。這話不是開玩笑的,之前有套我很喜歡的日本小說拍成電影,讓他去陪我看,累垮的他睡了一整場。
 
「那我們甚麼時候見面?」明天演出後就會空閒多了,至少在另一套製作開始之前的這段時間。
他說下星期又要去哪裏比賽,然後又到哪裏實習:「再說吧。」
 




掛線後,我把煙蒂捏熄。他不知道我抽煙,知道的話肯定會很多嘮叨。以往在見他之前,我都會小心提醒自己要吃兩片口香糖,指縫間的煙味很難除,記得牽他要用左手,不然就往身上噴點乾髮粉說昨天熬夜了。這些麻煩可以從而讓我稍為克制。可是這段日子不見他,也沒甚麼需要顧忌。
 
 
我回到工作室,看著被我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又想點起另一根煙。
即使他不來看,也要做到最好吧?
 
「花,」助導探頭進來:「尾班車要沒了,你今晚回去嗎?」
工作室牆上那個極富藝術感的大鐘,一點了。
 
習慣這回事,真的很奇怪。




我每次看鐘,總會把時間加上三小時,然後猜忖早跟我沒瓜葛的他在做甚麼。
 
我說不回去了,隨即戴上耳筒聽自己給自己的推薦歌。助導看慣了這個模樣,只替我靜靜關上門。
出奇地在這裏我和製作組的人相處得挺好。大概他們都各有脾氣,我不是唯一一個怪人。可是在劇組的舒適帶,又和在課室最後一排不同。在這裏,我感覺每人都有一座孤島,而我們都安坐自己的角落,不打擾誰也不白眼誰,在遙遠但可及的距離會心微笑。
 
中四課室後排,仍然是我最懷念的一尺樂土。
 
他離開後,我也買了一部mp3播放機。我不是故意和他買一樣的,只是因為習慣。因為習慣,我用播放機的時候也只聽右邊耳筒。
因為習慣,只聽他讓我聽過的歌。
 




 
得不到多麼好   當得到不知怎算好
奢侈的一聲天荒地老

 

 
距離開幕還有好幾小時,完成最後一遍綵排後演員在後台休息。導演不習慣寫筆記,光用腦袋就記住了剛才發現的不足,把握最後機會提醒演員。演員消化著說話和晚飯,趁著空檔伏在化妝間小歇。我不想打擾他們休息,只好移步至到台上。
 
助理們在各自的崗位忙著準備工作。我在台上俯瞰觀眾席,我們的表演只有一場。除了比賽的評審會來評核,團隊的家人朋友亦會來看,剩下的少量門票也在開場前一星期被公眾搶購一空。
 
也就是說,來看這個故事的人將會坐滿這個劇場。
老實說,雖然這個故事是導演親自選的,可是我對它還不是太有信心。甚至因為製作組的班底都太優秀,我怕這個劇本會壞了他們。
說到尾主要還是因為他沒看過。要是他能聽我說一遍這個故事,並且親口說好看的話,我想我也會更喜歡和相信這個故事能感動到人。
 
 




「花,借一借吧,」說話的人蹲在台上,臂上圈著電線膠紙的瘦削女助理。她是和我同年的新人,說話直率但不帶惡意:「別礙事呀。」
 
我連忙讓開,不妨礙她工作。眼見四圍的人都在忙,我好像顯得太清閒甚至有點礙事。放眼台下,剛才空空如也的觀眾席只坐了一個人。
 
 
導演來年就畢業,我沒甚麼志向,也沒想過自己畢業後要做些甚麼。他曾經跟我說過,作為一個新人,要是我不是熱愛劇場的話,將來強迫自己走進這圈子必定會吃力不討好。
 
他沒說話,光是閉上眼睛坐著。
我靜靜地坐到他旁邊,故意隔上一個位置。在這裏我就發現,原來我們不是被遺下在孤島的人,而是我們都需要孤島。
 
大清早忙到現在,這才有時間坐下來歇歇。我想看看還有多久就開演,四處張望才驚覺這個氣勢磅礡的表演廳竟然沒有一個鐘。
 
「找甚麼?」原來他一直醒著,只在閉目養神。
「沒有,」但我還是抱著疑惑地左顧右盼:「想看看現在幾點而己。」
 




他掏出手機,向我展示時間:「知道為甚麼這裏沒有鐘嗎?」
我把頭側著,等著傾聽他的答案。
 
「因為表演者在台上不應受到時間制肘,盡情感受成為這個角色的每一秒。」
 
我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學長以前當過台前?」我聽說,導演大多都當過演員的。而且我看他說演出的時候,嘴角還難以自禁的上揚。
 
「老是提著從前有甚麼用呢。」
他莞爾而笑,答得饒有意味:「它唯一的作用,只是造就了今天的我。」
 
這一輩子我們會遇上很多人。真正屬於你的已經留下來了。至於不屬於你的, 他們在回到真正擁有他們的人身邊之前,也留下了你所需要的東西。
 
若日曆一篇一篇真的可倒退
重頭來與你代入他的軌跡裡





 
 
「聽懂了沒?」導演看我發呆,往我眼前揮手。
我一下子答不上話,只在點頭。
 
今早我回過家一趟去梳洗。平日我們都習慣穿黑色,在公演的一天更是應該。站在鏡子前,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出門前,我還是在抽屜底取出一條乾花項鍊。壓在心房,它抖得沒那麼厲害。
 
 
分開了為何依偎生命裡
 
 
每次我寫故事,其實都感覺他留下來了。
謝幕時欠身鞠躬得特別深。除了要感謝台下觀眾,也是為了要感謝他,成為了我每一個故事的靈感。




 

 
距離開場還有十分鐘,後台忙到一團糟。我想竄到觀眾席找個角落站著看,卻被人從背後一手捉住肩膀。
 
「不是說不來嗎?」
他不穿運動裝的樣子,我到現在還看不慣。
 
「在公開售票時我早就預訂了。」他向我展示被撕去票尾的門票:「這可是你寫的第一台劇。」
 
「還以為你會說看不懂。」我拿他的票來看。他想給我驚喜而不找我留內部票,但放在公開發售的都是閪位,這是常識吧。
 
「就是不懂,」他步向觀眾席的山頂位:「所以要學。」
 
我苦笑了一下,暗笑自己和他一起那麼多年還猜不透對方。
 
假使你是情侶 假使你共同一起生活裡
 
 
公演過後我終於可以好好地放假。雖然如此,阿草還在繼續他的集訓,我一直也未找到機會來問他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畢竟阿草不是他,我寫了那麼多個故事,他這才第一次看。
 
悠長假期後回到校園,導演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贏了比賽。沒獎金,獎品是另一次重演的機會。一段時間相處下來,整個製作組已經十分要好。我算不上是活躍的一個,慶幸他們只覺得我是一個比較靜的人,從來也不會投以難受的目光,讓我在這裏一直生活得挺舒服。
 
當晚一個學姐在製作組的群組中發訊息。內容是說學校在下學年有個交流生計劃,我們贏了比賽,申請成功的機會很大。
 
 
 
翌日中午,我和阿草終於擠到時間碰面。
 
「今天怎樣?」他捧著熱呼呼的巧克力,滿面笑容的向我走來。今天是星期六。
我聳聳肩,將文件夾放到背包中:「還是老樣子吧。」
 
「都說了,」他笑說:「其實沒甚麼好擔心的。」
 
 
「我想去學校的交流計劃。」
 
「甚麼計劃?」
「交流生,去別個國家的學校上課。」我挑了一個位置坐下來:「就像你去集訓一樣。」
 
「可是要說英語呀,你可以嗎?」他眉頭猛皺起來:「成績之類的,你不是一向也不怎麼好嗎?」
 
我沒回答,也沒說話。
他重重歎息,這是他盡力避免觸及的一個話題。深呼吸,開口就沒那麼難。
 
 
「你問過醫生了?」
 
 

 
空氣變得沉重。每個星期六,我們就在診所樓下的這個空中公園坐著閑聊。
每次等我的時候,他都會在這間咖啡廳買熱巧克力給我。醫生說過,巧克力能刺激安多酚,吃多點人會沒那麼焦慮。
 
 
 
「今個星期怎樣了?」醫生每個星期一樣笑容可掬,我也想學學她。
「考不上大學,挺好。」但那個戲劇課程總算取錄我了。
「是嗎?我不知道你喜歡戲劇。」她嘴裏是閑聊,手卻在默默抄錄下來。越是裝作自然就越是刻意。
「我也不知道,」我在椅上伸了一個懶腰:「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寫故事。」
 
趁這個機會說一下,我本來也以為去見精神治療師是躺在催眠椅上的。可是原來都不對,我和醫生每個星期不過坐在一間辦公室似的地方說說話。電影和電視誤導我們太多,但管它的,一般人都不會有機會去拆穿這些謬誤。
 
 
「花,其實我不知道應否鼓勵你寫下去。」醫生收起了笑容,字正詞嚴。
 
「你知道,我一向認為你的病和這些過剩的想像力有關。」
 
 
「想像力是好的,有幻想也是好的,這樣絕對沒有問題。」醫生多番強調這一點,她常說不想剝削我唯一的興趣和寄託。
 
這決定一邊狠心一邊又後悔
很短暫   狂熱留下得一杯冷水

 
 
「可是當你無法分辨現實和幻象,甚至被幻象影響你的生活就是問題了。」
 
很大一個問題。
 
 
「今天男朋友也來接你嗎?」她微笑,合上文件夾,著我記得下星期覆診。
 
 
一起這種藝術 若果只是漫長忍讓
應感激忠心的伴侶
 
 
【SOUNDTRACK 26>遠在咫尺.m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