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對他說謊。
沒有任何人迫使,我還是選擇撒謊了。
 
但這也未算最可怕。
最可怕的,是我說「沒有和陳家豪外出」的這個謊言同樣被實現了。
 
 
回家看到衣領潔白如新已經覺得不太對勁。我在短訊試探過陳家豪,他說昨天的確有約我,但我不留下原因就臨時爽約,說到這裏他還說自己有點生氣。
於是他在當天獨自外出,去了同一家精品店。左看右拿還是拿不定主意,便打電話給我。我讓他買了同一款模型,他也照辦了。查看手機的通話紀錄,亦多出一段由陳家豪致電,長達二十分鐘的通話紀錄。
 




我的確沒有外出,我說自己一整天都在家也是真的,所以我沒對任何人說謊。
我沒有說謊。
 
 
學期開始,基本上中四都是原班升上中五,除了插班生陳家豪被調到多多所在的精英班。就如他去年插班一樣出其不意。開學以後,我幾乎沒怎麼見過陳家豪。
雖然精英班的課室就在隔壁,但一個年級動輒也有一百幾十人。不刻意的話又怎會遇見。要知道,緣份或多或少都是人為的。
 
在旺角球場那一晚,他給我講了他家裏的故事。我常將自己的孤僻怪罪於家庭與我的疏離,放任我一人生活。反觀陳家豪的家庭背景也不見得相當美滿,但在學校從沒有人會疏遠他,來校短短一年已經交到不少朋友。
 
我們到底有甚麼不一樣。




 
 
但自從我知道他過得沒別人看得那麼好,我也嗅到了那種屬於同類的氣息。
同時又因為我對阿草說謊了。我故意撒謊來隱瞞外出的事,降頭讓這個謊言實現了。
 
木偶降能實現所有謊言,卻偏偏讓撒謊者記得事實原貌。
不知用意為何,但肯定小木偶他是有心讓說謊者成為世上最後一個保留真相的人。
 
即使事實可以改寫,但人的記憶不行。
記住了真相,也就是記住了自己在說謊。




騙過了自己還好。但從我口中說出的謊言不會被忘記,也不會被拆穿。它們成了最無堅不摧的包袱,要我一生背負。
 
 
每天打開衣櫃,見到那件從未被玷污的純白衣服,我也告訴自己我和阿草的關係如是。
在陳家豪記憶中,我們那天並沒有出外過。隨著升班,關係亦止步於舊鄰座。
我仍然坐在課室最後一排。沒了鄰座,也沒了他愛聽的陳奕迅,孤島又回復到原始狀態。
不同的,是他留下了痕跡。
 
他插班的一年下來,我也習慣了在課上聽音樂。但我對流行曲的認識全來自他,所以我在手機的歌單,也全是他推薦過的陳奕迅。
 
望向窗外陽光普照。怎麼不下雨呢?
如果他還在,不知道會點一首怎樣的歌。我閉上眼晴,隨意在一首歌停下,幻想這是他挑的。
 
我已經沿著他留下的足印走,一步不偏,只是走了好久還沒見到他。
今天我說個甚麼故事好呢。關於遺憾和貓的怎麼樣?




 
 
到再次有機會和他好好說話,已經是中五學年的秋季旅行。

 
如我所料,早上的活動的確無聊,就是跟著導師走進山叢,聽一些好像離我很遠的樹木保育知識。中午就是自由活動。阿草跟籃球隊去練習,我班上的人三五成群的去找樂子。其實這樣還好,最難堪的時刻不過是解散一刻,四周驅散只剩我一個不知何去何從。
只要挺過這刻就能遠離人群,躲回宿舍房間就能像平日在家一樣,孤獨而富安全感。
 
寂寞本身並不存在。正如世界其實只有「光」與「沒有光」,而沒有「暗」。寂寞只是在熱鬧襯托之下的負面感覺,而這種對比是成反比的。外面的世界越是普世歡騰,在孤島的我就顯得越寂寞。
注意,我只是被「顯得」寂寞。我本身是沒有任何感覺的,都怪歡笑聲太有感染力,感染了所有人而唯獨我被遺下。
 
基於世界越快樂我就越寂寞的原則,晚上又是難捱的時刻。
幾個不幸的女生被分配和我同房,她們自然是不願意。誰叫她們是三人組,而宿舍只有四人房。感覺有點像小時候玩糖黐豆,眼前只剩一個油頭垢面的死肥仔,你寧願輸也死不會抱他一樣。
 
為免變得更令人討厭,趁她們一起去洗手間的時候便逕自溜出房間。




我不是那種有社交障礙(我猜不是),不懂看人眉頭眼額的人,至少我還識相。難得和朋友去宿營,晚上也想一群女生窩在被裏聊到夜深。畢竟來到中五,能這樣胡鬧的時光已經不多。
反正我還沒睏,待在一群相熟的人之中也很不自在。我打算一個人在營區逛逛,逛到她們差不多都睡了才回去。
和人打交道固然困難。但對我來說,不被討厭也夠難了。
 
 
還好家裏習慣不開燈,讓我不怎麼怕黑。離遠望向營區操場,射燈強得相當刺眼。電子時鐘說現在不過是十時許。
我絕對不會走向球場或康樂館之類的場所。一來是應該早已上鎖,二來是那些地方極有可能設有監控電視。被逮到要回去也算了,最要命的是那些襲向我的奇異目光,光想想已經夠難受。
 
我小心翼翼地往室內場館的反方向走,走不了幾步竟然回到了今早聽林木保育的那條山徑。
始終山道沒大路那般明亮,我不是怕黑,只是怕叢林有蛇或甚麼的。還好溜出來的時候把手機也帶上了,開啟電筒就易走得多。
 
黃昏時候下過一場過雲雨,我看雨看得很過癮。但那場雨令山路的泥濘變得濕潤,走不了幾步球鞋已經沾滿泥巴,每一步都黏黏溚溚的。仔細感受,有股拉力正想把你拉下山。我想那股力量其實不過是懶惰。
 
 
沿著今早導師帶我們走過的路,一個人走的時間過得比較慢。




明明早上走的時候只消個多小時已經到頂,怎麼現在還沒到山腰?
 
肯定是森林帶來的錯覺。
 
 
想到這裏,我不禁心底一寒。
該死的,之前為了搜羅故事,在網上看了不少關於日本樹林吃人的傳說。現在沒有說的對象,這些故事好的壞的都只能滯留在腦海,無法使用也無法刪除,光在這裏佔空間。
沒辦法下我只好折返,但走不了兩步,一想起這個人就來氣。
 
他給我留下了喜歡聽陳奕迅的癮、喜歡故事的習慣,卻忘了把自己留下來。
好不負責任。
 
 
「不登頂嗎?」
 





 
手電筒直接照向聲音來源,他額上的汗珠好比海上粼粼的波光。
 
「這麼巧。」我不能說這是緣份,因為這回事並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會來眷顧我這種人。
更何況「天下從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戴了面具下的必然」。這是我在一本叫《圍城》的書上看過的。
 
 
共識不知從何而來,我們繼續往上走。
 
我的手機電量剩下不多。還好他把背包帶上了,有飲料也有手電筒,四周頓時光亮多了。
「我在宿舍外面已經見到你,」他邊走邊說,語氣有點喘:「看你鬼鬼崇崇就尾隨你了。」
 
早就說,緣份都是人為的玩意。但讓我驚喜的是,竟然也會誤打誤撞灑在我身上。
「哦。」一下子不知如何反應。後來回想對著久別的朋友,我這個答案實在差勁。
 
我說森林的確會帶來幻覺。明明剛才花了個多小時才走到山腰,和他一同登到山峰都不過是凌晨兩時。
 
登頂的時候,連我也走得汗流浹背。累壞的他二話不說就坐在雜草叢生的崖邊,我也跟著坐下。兩腳懸垂,下面就是深不見底的峭壁。
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坐得不太舒服,早知道就不穿運動短褲。
 
「要聽歌嗎?」
他倏然開腔。我暗自慶幸他首先打開了話匣子,不然氣氛肯定會僵結起來。
再次接過他的耳筒,這種感覺好不真實。自從他到了鄰班,我每天上課仍然幻想他在旁,給我挑今天的推薦歌。怎料此時此刻,他確實就在身邊。
這不是幻象,咫尺之遙我能感覺到他有溫度。
 
 
想起我不完美
你會不會 逃離我生命的範圍
想著你的滋味
我會不會 把這個枕頭變得甜美
 
「還好我跟你來了。」
「怎麼這樣說?」
他沒回答,向我抬抬下頷,仰望上空。
 
耳筒繼續播放,這首歌的背景音樂只有淡淡的結他聲。眼見四野無人,聽得我覺得歌聲也有些許回音。
今天的推薦歌,選得真對。
 
 
一個人失眠 全世界失眠
無辜的街燈 守候明天
 
 
我住在高密度住宅區,街外從早到晚都燈火通明。對上一次看星是在常識教科書。
還好今晚我出來走走了。
他也是睡不著,所以才會離開宿舍?
 
 
幸福的失眠 只是因為害怕閉上眼
 
 
「是要許願嗎?」剛問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下一秒我就意識到,許願的是流星才對。
 
他忍住了竊笑,打開背包取出了紙筆。仔細一看,那張是我們出營前要交的工作紙。
「怎麼了,精英班學生想起明天要交功課嗎?」與其說這是取笑,我心底更知道這是在宣洩他把我留在孤島的不滿。
 
他輕笑,隨即將工作紙撕成一半。
我看得傻眼,他又把紙撕得更細,再給我其中一塊。
 
 
「先寫下,」他再把筆遞給我,當然是他一貫所用的黑色細鋼珠筆。
「我們埋在這裏,待有流星走過就能實現了。」
 
這是真的嗎?
 
 
其實許願甚麼的,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想過認真的。
但既然走到這麼高,隨便寫一下也無妨。
 
我們寫好以後沒有詢問對方寫了甚麼。許願者都迷信,說出口就不靈光。
他又從背包取來了自己的塑膠食物盒,拍拍吃剩的餅乾碎屑,就將我們的紙屑放進去。只是中午下過雨,濕潤的泥土比較難翻鬆。
花了很久,半透明的食物盒成了時間囊,保管好我們漫無邊際的願望,潛到荒土以下沉沉睡去。
 
「這棵樹,還會越長越高吧。」我輕輕撫摸樹幹的坑紋,覺得細紋是它想說的話。
他聳肩表示不知道:「或者它聽過我們的願望,會長出櫻花。」
陳家豪喜歡櫻花,我記得他說過日本的櫻花最美。
 
原本乾掉的汗水再度沾濕他額前的頭髮,使髮型看起來好糟糕。
他一口氣喝掉了半瓶能量飲料,才頓時想起禮貌上該留一點給我。
 
「謝謝。」其實我也渴死了,喝上半口就嗆住。
一咳就不小心弄到白色運動服,很顯眼一片橙色水漬,就像在旺角球場一樣狼狽。
 
讓他再次看見我出洋相,我在及後回想才頓覺難堪。不過當下一刻我只記得他教過我,拿紙巾沾清水,要往上捏才抹得乾淨。不知為何那幕仍然歷歷在目。
 
我也疑惑,為甚麼他走過的每一步,都走得那麼深。
 
 
想起白天的約會 忘了晚上的咖啡
只怕感情如潮水 遠離我夢中的堡壘

 
 
「回家以後用點檸檬就好了吧。」我一邊清理一邊自顧自地說,卻忽略了在旁的他。
 
「你,」他一臉狐疑,當中難免夾雜詫異:「為甚麼會知道?」
 
 
「沒有,」我連忙搖頭:「你在學校告訴我的。」
「我有嗎?」他繼續窮追不捨,堅信自己的記憶不可能出錯。
很叫人納悶的是我總不能直接告訴他,對呀,我就是個中了降頭的人。久不久就會有人迫我說謊,騙完人以後謊言還會篡改事實。他肯定會以為我是個中二病的瘋子。
 
 
「對了,你要不要聽故事?」
這個故事說在小巷盡頭有一家關於遺憾的店,天黑營業,天亮打烊。店內只有一個男人和貓。
 
他每次給我一首歌,我就要告訴他一個故事。
我對於這種「交換」頗堅持,因為這是我們之間的習慣。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也沒有第三個人能仿傚。
 
「好,」他把背包搭在肩上,霍地站了起來:「我們邊下山邊說。」
 
想著你的滋味
我會不會 把這個枕頭變得甜美
 
 
故事說到店舖主人離開,剩下店舖和貓,我們就回到宿舍了。
還好天沒完全亮透,竄回去也比較容易。
我們在各自的樓層分別,他只簡單揮揮手,便轉身往樓梯走。
 
 
可能因為我們作鄰的時候朝夕相見。現在闊別,卻談不上幾句話,難免有點意猶未盡。
不過具體來說,我又沒想到甚麼要非和他說不可。
或者換過來想,是我覺得他應該有些話要和我說,卻一直沒等到。
 
很奇怪的是,有他的片段腦海好像總會自動複製幾千個備份,沒問準我就播放起來。
像極了他帶來的壞習慣,循環播放,一想就是一整天。


 
回到房間,冰透的空調毫無睏意。
我在上格床翻來覆去,三個同房的女生睡得正酣。
 
 
想起我的時候 你會不會 好像我一樣不能睡
 
 
叮。
 
我連忙用枕頭壓住手機。她們翻了半個身,險些就被吵醒。
要是這樣無疑會更令人討厭。
 
 
一條未讀訊息。
 
 
「大叔離開舖頭的一晚,花貓大概也會失眠。晚安。」
 
被晚安過的我夢到了日本櫻花,失眠就留給貓。
 
 
想像你的曖昧 我會不會數不到綿羊 一雙一對
 
 
【SOUNDTRACK 6>全世界失眠.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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