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中五的暑假,一半日子花在球場上看阿草,另一半日子窩在家中看窗外的車和人。不久前我才剛開始習慣去圖書館待上半個下午,為的只是蒐集一些有趣故事來交換,但現在已經沒這個需要了。
 
阿草不像我,他很早就認清自己的興趣。這種學生會理所當然的考上大學,成為書本上常說那種社會上有用的人;我估計自己畢業後可能會在各處打散工,把現在每天渾渾噩噩的下午延伸至渾渾噩噩的一生。
社會需要一種有用的人,來養活另一種沒用的人。在十六歲的我看來世界的確是這樣運作,要不然書本為甚麼總是強調我們長大要做有一個有建樹的人。
 
暑假的無聊就當是給自己提早熟習,反正我的一生都應該如是。翻掀窗簾的一角,好刺眼。本來蔚藍得像電腦桌布的萬里晴空,竟然飄來了一朵烏雲。
 
叮。
一條未讀訊息。
 




 
「歡迎各位收聽,以下是今天的推薦歌。」
 
 
他只給出歌名,讓我在網上搜尋。不意外的依然是他愛聽的陳奕迅,意外的沒了他在旁興致勃勃地解說歌詞,原來我對這些文字還是一竅不通。
 
我不是那種習慣傳短訊的典型青少年,手指笨拙地在摺疊式手機上挪動。
「但我沒準備故事。」
 
「今次,用你的下午來交換怎樣?」




 
 
唔。
儘管阿草從不過問我每天日程(因為他假定了我大部分時候都在無所事事),我認為還是應該要和他說一聲。我打電話給他沒人接聽,才想起他參加的棒球隊明天有比賽,以他的性格必定還在自己加操。好像說甚麼晨跑的能讓自己保持最佳狀態。
想起他在下雨天的執著,我不經不覺就把電話放下。
 
直至這刻,我沒有說謊。
 
雲 在趕月 路低聲說 就翻風雪






 
哐啷噹啷。
 
我們晃進了旺角大型商場的精品店,他才道出把我叫來的原因。
「你想要買甚麼給她?」
「我沒想過哩,」他穿著簡單的深色上衣,襯搭流行的手製皮革項鏈:「就交給你了。」
直覺告訴我我,皮革飾品是多多送他的。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不穿校服的樣子,還真看不慣。
他想讓我幫忙挑禮物給多多,這樣使我頗為難,因為我和多多根本就算不上朋友。
她成績好又受歡迎,男男女女都在她身邊團團轉。每逢生日,社交網站留言版滿滿都是祝福。
這種人又怎會願意和我打交道。
 




 
「但你好歹是女孩子。」
他不知道,女生也有兩種定義。在男生眼中,不會打扮的女生和其貌不揚的女生都算不上女性,歸類為另一種生物。
 
這個回答叫我好難接話。我琴棋書畫一竅不通、沒有一個能說是道非的好閨蜜、對潮流一無所知,就連打扮也提不起勁。
就連時下女生喜歡甚麼流行甚麼討厭甚麼,我也不知道。
 
見我久久沒回答,他閑著沒事又在開我玩笑:「即使你是男生的話,也可以幫我挑一份送給女孩的禮物吧?」
 
「那我就以男生的角度給你挑了。」我承接著他的笑話,以粗豪的聲線自嘲起來。
我往放滿布玩偶的櫥窗反方向走,對面正是擺放各種模型的貨架。不同大小的紙盒上盡是一堆我看不明白的日文,於是隨手給他指了一個軍綠色的機械人模型。
「這個吧。」其實在我看來,每隻機械人都長一模一樣,充其量只有顏色之別。
 
他先是面有難色,還是把模型盒拿上手。
他輕輕把紙盒一搖,裏面傳來嚴實的咚咚聲,零件好像相當多。




這很明顯是我故意逗他玩的。像多多這種只愛打扮的女生根本沒可能會看動畫,更加莫說是砌模型。
但他沒待我回答,竟然自顧自的走去付款。
 
我連忙拉住他,但他只瞥模型一眼,沒有看我:「我倒覺得,很適合。」
我看他是懶得再煩,所以隨便買點甚麼就算。不過沒關係吧,我不禁想起兩人在社交網站上的合照,光是看笑容也能感覺到她十分幸福。反正只要是他送的,多多都一定喜歡。
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為甚麼別人談的戀愛好像和我有點不同。
 
 
就這樣,他提著裝有軍綠色機械人的塑膠袋離開了精品店。
從商場回到外面,正午的熱空氣早就被入黑的天色蒸發。遇上了下班的人潮,才發現在那麼大的市區,找兩個位置吃飯也是難事。
 
「要不我們回去好了。」我這樣說雖然有點掃興,但今天幫忙挑禮物的任務也總算達成。
他四處張望,人潮看似好一陣子也不會散去,我們只好沿路走回地鐵站。
 
「喲,」拐彎就是地鐵站,他把我喊停:「這裏不是有吃的嗎?」




 
最後我們提著大包小包,窩在旺角球場觀眾席最高的一列。他剛坐下便竊笑起來,正好讓我聽見。
「有甚麼好笑的?」我伸手往自己臉上亂摸一通,生怕是甚麼時候弄髒了。
「沒別的。」他搖頭,說只是想起在離開中四的課室後,我們這樣又再次成為了鄰座。
「嘖,無聊。」
 
 
煎釀三寶隔著紙袋還是燙手,他狼狽地把一塊豆腐塞進口中,卻捺不住燙連連呵出熱氣。
這個模樣太滑稽,但我只顧取笑他,手上的竹籤戳不穩,沾滿辣醬的腸粉咻的一聲掉下。
 
回過神來,腸粉是掉在地上了,我白色的衣領卻揩上了辣醬,深紅色的一大抹很顯眼。
「屌。」霎時間我比他更要狼狽。
他聽見我罵髒話,更誇張的笑起來。
 
我在阿草面前不說髒話,他常說女孩子不應該這樣。有時一句半句不慎衝口而出,他整天就會板起臉孔。平日已經夠寡言,生氣時甚至半天都不和我說話。




 
「多多也不說髒話。」陳家豪聽我這樣說,不禁補充。
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起有關多多甚至戀愛的事。
 
「她說罵髒話後會喉嚨痛。」
我心頭一顫,連忙咽下唾液確認自己的喉嚨是否還好。
 
「有次我和朋友打遊戲機,幾個小時就罵了上千句髒話。」他說當時多多也在網吧陪他,我不意外。
「接著呢?」
他說她整天悶悶不樂,好像心事重重:「最後,她捉住我的手祈禱了。」
 
 
我眉頭一皺,他接著解釋:「她說希望神讓我死後還能上天堂,好等我們相見。」
 
這時天已經黑透,頭上的繁星比球場的鎂光燈還要耀眼。
多多所說的天堂就在那邊吧?

 
「都涼了。」
他這話沒頭沒尾,我還沒搞清楚便遭他一把搶走紙袋:「這個我幫你吃。」
 
「很辣的——」我連忙叫住他。不知為何我從小至大就嗜辣,我甚至懷疑母親在奶粉摻了辣椒粉。
只是話未說畢,他已經狼吞虎嚥地把剩下的清光。
 
「我沒告訴你我家鄉在四川啊。」他是用四川話說的,所以內容都是我在瞎猜。
 
無論如何這話都似是挑釁。雖然誰比誰更能吃辣的這種比賽實在太幼稚,我還是遞他其中一袋小吃。那間重慶串燒小店是我在一次閒逛時無意發現,自此每次走過附近都會繞路去買。有次買給阿草吃,他吃一口就辣得眼淚直飆,半天還說耳朵在疼。
 
油份滲穿了紙袋,他只是緊緊盯住,久久沒有接過。
他從背包掏出了樽裝水。
「光是聞到已經要喝水,這也太差勁……」我正想笑他這是示弱的表現,他又從口袋攤開了一張紙巾。
 
這一連串的舉動太不明所以。他擰開樽蓋,將水倒在紙巾上。
 
 
「多少也該像個女孩子吧。」
 
 
他一下子湊近,用沾水的紙巾在我的衣領上用力擦拭。
他邊擦邊說,一直在對面看著我,這抹辣醬真的好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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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抹是不行的。看好了,要像這樣……」他用兩隻指尖使勁一捏:「好像要把甚麼往上捏出來的。」
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我不是覺得尷尬或甚麼的,純粹是覺得他湊那麼近,我呼吸的話鼻息會哄到他。
我想,我們已經算是朋友吧。
 
 
讓他處理之後,污漬出奇地淺色了許多。
「家務可是我一手包辦的。」他一臉神氣,拍拍胸膛。
 
聽見這話,我又成了另一隻嗅到同類氣息的動物。
「你在家裏,也一個人?」我說的一個人,不光是指獨生子。
 
「才不是,」他一口就否定:「家裏人可多了。」
 
由課室來到旺球場的最後一排,這夜他變成了說故事的人。

 
他說一切都是因為父親。我本以為他父親應該是個很好的榜樣,所以才造就了這樣的他。怎料他說剛好相反,父親脾氣很壞,母親和姐姐都很怕他。
 
從懂事起,母親就不斷灌輸他成為一個好男人。
所以他從來不會對人鬧脾氣、很會照顧別人,所以他成績一直很好,唸名校,也考上八級鋼琴。
他要成為比父親更好的人。
丈夫是她一項錯誤的投資,她用餘下來的半生作賭注,全都押在兒子身上。
 
也許他也意識到話題有點沉重,只好硬笑一聲帶過。
「待會和你去超市買盒梳打粉,泡一泡就能去漬了。」
思緒還浸在剛才的對話中,我沒有回話。空氣靜了下來,很快便釀出尷尬。
 
 
「喂,」他突然從口袋掏出甚麼:「要聽今天的推薦歌嗎?」
「……」
「隨故事附送的。」
 
於是他向我遞上一邊耳筒,自己又戴起了另一邊。
 
我們在最高的一列觀眾席俯瞰,球場上還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中年人在踢球。
這回到我竊笑起來,只是他沒有聽見。
在這裏,我們也是在最後一排聽他挑的推薦歌,不斷單曲循環。
 
我感覺自己回到了中四課室。
有陳奕迅的歌,也有陳家豪。好像將這兩回事拼湊起來,就是我整個學年的回憶。
 
吃得差不多,他逕自開始把垃圾一一撿拾。
我還嚼著最後一口串燒,賴著含糊說:辛苦你了。
 
在遇上阿草之前,我也有過一段不願回家的時間,從那時開始就不交功課也不溫習。我討厭家門後永遠都是漆黑一片,誰也不在。
那時我在想,大概待我長大後就會釋懷。但後來我在學會釋懷前更先學會了習慣。
這夜在球場聽完陳家豪說他的事,我頓時明白到,原來從來沒有誰比誰更能吃辣或吃苦。
 
 
他聽見我說話沒抬頭,但我感覺垂頭下是一抹微笑。
我肯定他是聽得見,而且全盤收下了。
 
聽細說下 未了的心願 埋在那天
 
 
「那我走這邊。」
我們在地鐵月台分別。他一手捧著軍綠色機械人,一邊向我揮手。
「在學校見。」
「開學見。」
 
 
 
鑰匙笨拙地解開門鎖,時鐘孤獨地搖曳到十時多。
無論在甚麼時候回來,家門後面都只是一個黑色的盒子。
 
我沒有打開大燈,而是拉開窗簾。就像古人鑿壁,我在這裏偷街邊的光。
在小時候我就發現了一件趣事。在這種狀態望向天花板,從倒影中會見到街上有車駛過,好像看皮影戲一樣。
 
漆黑中看街上的倒影是我兒時最大的娛樂。
雖然家裏很黑,至少街上有光。
 
 
倏然,身旁一束光芒穿透了影像,幻想中的皮影戲劇場瞬間破滅。
一條短訊喚醒了手機。
 
「到家就告訴我一聲吧。衣服的話,記得用梳打粉泡十五分鐘再拿去洗。」
「累了的話不用回覆,晚安。」
 
 
都這麼晚了,難得身邊還有一點光。
 
 
心底空缺 被那點雪白蓋掩

 
阿草的棒球比賽贏了。比賽過後球隊放假,難得不用練習便和我去吃飯。
 
「所以……三振然後呢?」我皺著眉頭,光是聽著已經吃力。
 
聽說這次晉級就是決賽。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很厲害,因為他一年幾場比賽,都是跑來跑去就贏了,我都不懂有甚麼分別。
阿草聽罷一笑,雖是在笑我的拙笨,但他在贏下比賽的日子就特別容易笑。這樣一看,我覺得他好像又黝黑了不少。
 
他在講述昨天的比賽,我聽得一頭霧水:「我知道你打籃球是後衛,但你在棒球隊到底是投手還是打者?」
他終於也放棄解說昨天峰迴路轉的反勝。柳橙汁喝光了,他決定換個話題。
 
「你呢?昨天有去哪嗎?」
他戳著玻璃杯的冰塊,隨口寒暄。
 
小木偶,你在嗎?
 
 
「花?」
這是阿草的聲音,不是小木偶。
他總是喜歡在這些時候出現讓我說謊的,跑到哪裏去了?
 
「你怎麼了?」
阿草沒察覺到甚麼不對勁,他純粹覺得我又在發呆。
但這道問題,我始終無法支吾以對敷衍過去。
 
 
「沒有,」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說謊就好比運送易碎品,稍一不慎就仆街了。
「就在家裏呆了一整天。」
 
 
阿草不以為然,點點頭,問我還要不要多點一杯飲料。
好。我輕聲回答,靜靜捧著手中半杯早冷掉的花茶。
 
回到家中,我把晾在窗外的衣衫收回來。
白色的衣領潔白如新。
 
 
但是否真的有這場雪       但是否真的有清心直說
如沒說 一生都虧欠

 
 
【SOUNDTRACK 5>那一夜有沒有說.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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