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今次政府強硬收地,是否代表地產覇權已經伸延到新界鄉村呢?」
電視機中見到一位身材嬌小的女記者,正將米高峰遞到我面前。
「呀……」我像望着一個外星人般,望着攝影機。「覇權呢……是存在……在鄉村……」
「好,我們再看看其他村民如何反抗今次政府收地行動。」我迅速從鏡頭消失了。
「阿安你說甚麼呀?」耀叔吃着一片橙,帶着調侃的語氣問:「你未曾見過電視台呀你?嚇到口窒窒,哈哈哈…..」
「有這麼好笑嗎?」他似乎很喜歡看見我出醜人前,我沒好氣回敬他,將枱面的碗碟厨餘收拾清潔。
「我見過雞叔呀!」耀叔對父親說:「他呀!火氣大啦,說政府賠多少都不肯走,又說這地是收不成的,別信那些官的說話,他就是打算坐着在家門中間不走,難不成會拆人屋嗎?那香港難不成變大陸一樣嗎?沒這個道理!我聽他說也像,你看那些議員呀,就是不讓政府拆,政府沒奈何也就是拆不成,是不是?」
我將碗碟放到厨房,讓永家去洗,我聽到耀叔的說話,也聽到父親說:「我看不是,這次是來真的。」
就這兩句話,兩人也沒再說甚麼。
「呀……很累!」二哥挨着厨房門,將腦袋兩邊一擺。「今天村裏來了很多人,叉燒也不夠賣,我也只是在燒呀燒,也顧不上歇一歇,現在那些累才一擁而上。」他臉容扭作一團,我知這確實是累人的功夫,所以小寶才不願意做,他走了。




「有沒有人頂替小寶?」我從雪櫃拿出兩罐啤酒,一罐給二哥。
「頂個屁,都要拆了!」啤酒拉環卡查一聲而開,彷彿打開了一個排洩缺口,讓煩惱從那裏飛散。
「要拆的話,你怎樣?」我問。
「怎樣?」二哥喝下幾口啤酒後,臉上露出正在想着將來的神情說:「不再做燒臘了,這行太辛苦。」

二哥這說話,我不是頭一次聽他說。
過往,他總會說厨房很熱很辛苦不想幹,我聽到也會很認同,現在外面的燒臘飯店全部已經是用煤氣爐,還有那間飯店像「甘興記」還在用地底爐?還用柴火來燒?而且父親堅持街坊價錢,二十多元的燒臘飯,幾乎十年沒加價,這根本吸引不了二哥繼續留在這裏。
但今天再聽到同一句話,我竟徒然產生一種不捨的落莫感,可能我知道,如果連二哥也放手的話。這塊「甘興記燒臘」的招牌,將來只可以拿來當裝飾品了。

自從認識了那位社會政治系的童卓瑤之後,我發覺每次回菜田村也會輕易見到她。




接近農曆新年的這天,我又再在村裏見到她。這天天氣冷,她套上一件脹鼓鼓的粉紅色羽絨褸,在村公所門外拿起一幅紅底黑字,寫着「菜蔬瓜果我來種」七個字的門口對聯,在旁邊一個男生幫忙下,預備貼在村公所大門右側。
我好奇上前,問:「怎麼要你們幫忙了?」我指指那對聯。「這些一直都是有人會做的。」
「花生叔已經搬了,你不知道嗎?」搖搖拿在對聯頂端,小心翼翼地貼上去。
「花生叔?」我問。
「就是每年負責這些新年佈置的那個大叔,他接受了政府調遷,上星期搬往天水圍的公屋。」她從椅上跳下來,又再用那種眼神逼着我問:「你不是說,你不知道每年也是他替村公所佈置吧?」
「啊……」我不想說謊。「我只知道是這裏的村民。」
「這個當然啦!」她再拿起另一幅,說:「難道會有外面的人來幫忙嗎?」
「現在就有了。」我望她背後說,但她沒回話。
另一幅下聯這樣寫着七個粗黑大字:「田畿祖屋你去拆」
「這樣的對聯……是你們寫的。」我見到村公所內放着毛筆墨水這些東西。




「是雞叔寫的。」她貼好後,說:「你應該不知道他寫得一手好書法吧!」
她說得對,我除了知道他在村裏種花之外,其餘一概不知道。
「我發覺我對這村的認識比你還深。」她兩手拍拍,擦去上面的污垢,對我說:「你是在這裏出生、成長,但你只不過是個住客,或者對你們家來說,只是個做生意的地方。對你來說,這裏拆平了成一個地搬,將來興建新型住宅也沒關係,因為這裏沒有你的回憶,我說得對嗎?」她的語氣雖然很平和,但意思卻絶不客氣,我還是首次被人問到這個問題,我想說,她是錯的,但我沒開口。
「你想反駁?」她問。
「我想,沒回憶這說法,不完全是對的。」我始終不甘心被一個外來的人說,她竟然比我更熟悉這塊甘家三代居住的地方。
「那……」她擺出個邀請的眼神。「可以帶我往村裏走走嗎?」
「好。」

「陳聯有。」
當我和搖搖沿村路往村內走時,她沒頭沒腦的吐出這三個字。
「嗯?」我不知甚麼意思。
「花生叔的全名。」她轉過臉對我說:「他叫陳聯有,在這裏住了四十幾年,年青時是個龍虎武師,即是做大明星的替身。後來有次要在六樓跳下地面,落地時脚踝扭了一下,當時不會隨便去醫院,用跌打酒塗過便算。」
有另一個在「抗爭」的男生見到搖搖,問她去那裏,她說四處走走,那男生望我一眼,我笑了一下回應。
「後來,他發覺痛得厲害,落床也不行,才去了醫院。醫生說骨裂了,再不開刀做手術,怕要整隻脚掌切去。但即使手術完了,他從此不可以再做劇烈運動,即是說,他要轉行了。」
我們沿着路走,天氣很清爽,偶爾一陣風吹過,路邊的雜草整齊地向一邊擺動,我向前面望過去,見到一間荒廢了很久很久的石屋,我小時候有段時間經常來這間石屋。




「他轉了甚麼工?」我問。
「駕小巴,一做三十多年。幫忙村公所佈置的事,也是近這十年的事。」
「妳果然知的比我多。」
「因為你沒有去關心過。」
「這就是社會政治?」
「一部份啦!」她眼珠一轉。「還有很多其他的。」
「那間屋……」我指着那間空置石屋,說:「從前有個老伯在住。」
「這個我不知道!」搖搖微笑一下。
我們走近石屋,屋外面已經雜草叢生,木門緊閉,大閘的鎖匙孔也滿是銹跡,有幾塊玻璃窗破了,牆外有廢棄的汽水罐。
我從破了的玻璃窗望進去,沒甚麼傢俱,只得幾張破爛的木櫈,一張老舊月曆海報掛在牆上,歪倒的小木櫃,一地舊報紙。一隻花貓在雜物上霍然伏下,正非常緊張地直盯着我,一雙眼珠子成了全屋最亮的東西。
「那個老伯有很多玩具放在家裏,洋娃娃、火車頭、小鋼琴、皮球、鐵皮車等很雜亂的一大堆,不是像百貨公司般新穎而且排列整齊的,而是有一件沒一件的隨便放在家裏,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經是非常吸引的事。」
「是他的孩子的玩具?」搖搖也從窗口望進去。
「不是,他獨居,我記憶中沒見過其他小孩在這屋裏出現過。我猜,可能他曾經是經營玩具店或是做玩具生產吧!那個年代,香港生產很多玩具。」
「所以你會經常來,因為有很多玩具可以玩!」她向我展現出一個非常好看的笑容。
「哈….」我笑一下再說:「後來,那老伯不在了,我不知他是搬了,還是其他原因,總之就是沒有再回來。」




「像失踪?」
「這個……也不算吧!可能其他人知道,只是我不知道,這樣也不算失踪吧!但那些玩具依然留在屋裏。」
「嗯!」她很好奇。
「是啊!我從窗戶望進去,內裏一切就像老伯還在時一樣,傢俱也沒搬走,玩具還是很多的放在裏面。那個時候,我也會來到屋前,從玻璃窗望進去。」
「你一定是捨不得那些玩具。」
「呀……有一點吧!現在說,有點怪!我是……覺得那些玩具很寂寞,很可憐的樣子,它們被老伯遺棄在這裏,沒有人再對它們說話,沒有人再擁抱它們,我覺得它們一定是等着老伯回來的,每天都在等,但每天都失望。我當時心裏在想,如果連我也不來的話,它們一定非常傷心。」
「你的說法,像『反斗奇兵』裏面的玩具?」她問。
「是,就是這樣,就是幻想它們是有生命的,我會隔着玻璃窗,望着那些玩具說『我來啦!你們見到我嗎?』,我知道它們見到我會感到高興,可能它們也會說『嗨!我見到你啦,我好好唷!』,哈…….哈…..就是這種天真。」
可能是我的笑聲驚擾了屋內的花貓,牠「喵」一聲悶叫,再「蓬」一聲跳躍,已經跳到別處,在黑暗中消失了。
「後來呢?老伯沒有再出現?」搖搖問,我們離開石屋。
「再沒見過他了,後來我也沒再來,可能是被其他玩意吸引吧!玩具的事也就此忘掉。很多年後,可能是老伯的後人把屋清理了,就是妳見到的樣子。」我回頭望望那石屋,內心竟對當年沒有好好守護那些玩具,產生一種虧欠的感覺。
但我沒有將這感覺對搖搖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