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窰人間: 11
~「哎呀……」
「筋骨應該沒大礙，用跌打酒在上面搓揉幾回吧！」父親從抽屜找出一支他常用的正骨水，將它交給這個女孩。
「謝謝，謝謝。」她接過來，但似乎覺得在幾個陌生人面前搓自己的腳踝有點尷尬，還是先將正骨水收進她那個漲鼓鼓的大布袋內。
「妳的朋友呢？」我問。
「我們本來一齊離開的，但我遺下了電話在三婆屋裏，所以一個人折返。」
她口中的三婆，是村裏一個老婆婆，我小時候很喜歡去她的家，因為她從前會去市區的工廠拿一些手活回來家裏做。那個年代，是香港輕工業的黃金時間，只要你有一雙手，是不愁沒工作給你做的，很多草根階層的家庭主婦，也會這樣做。那些貨品有時是鐵衣架，有時是不銹鋼煙灰盅，有時是假髮。
而我最喜歡的是鐵甲人玩具，一整袋的鐵甲人手脚，就由三婆這類「山寨」式的家庭工人，將它們逐件裝上鐵甲人的身軀上。我貪玩，也會替三婆裝嵌這些鐵甲人，小孩子也從沒想過要有甚麼報酬，只是純粹的消磨一下時間與精力。但那些工廠主管很小心眼，怕工人拿成品去賣，所以我們的鐵甲人玩具都是沒有頭的。三婆送過一些「無頭」鐵甲人給我，我仍然如獲至寶的拿回家，二哥笑我的鐵甲人是個殘廢的，我聽到後哭了很久。
隨着香港製造業式微，三婆很多年前已沒再做「山寨」工人了，但她的家裏仍然
可以找到幾個不銹鋼的煙灰盅和髮型屋的學習用假髮。
「還未知你叫……」女孩問。
「我們姓甘，我叫阿安。」
「我叫童卓瑤，朋友都叫我搖搖或YoYo。」她將布袋掛上肩膀。「我要走了，謝謝你們。」
「呀……可以嗎？」我望望她的右腳踝。「我陪妳走。」
「不用了，我可以的。」
「沒關係，我也是要出去的。」我這一說，她才記起我是在路上見到她的。
在步往村口的這段路上，我們談了一些話，知道她是個大學生，是社會政治系學生。我沒問甚麼是社會政治，反正學科這回事都是很難理解的，正如要解釋甚麼是物理學，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明白。但至少我知道她是為了阻止政府清拆菜田村而來。
「你在這裏住多久了？」她在巴士站問我。
「嗯，應該有二十年吧！」
「你喜歡這裏嗎？」
「呀？」
「這裏……」她用手指着我們剛才走過的小路，問：「你喜歡嗎？」
「還……還可以吧！」
「甚麼還可以？喜歡就是喜歡，你這個答案代表你不喜歡。」
「也不是，有時我也喜歡回家的。」
「回家不代表回這條村，而且你還是選擇在外面住，對不對？」她的目光望着我，是那種張狂的直接盯着，我還是頭一回遭一個相識不到一日的女孩這樣盯着發問。
「嗯，外面住的話，上班比較方便。」我不知為甚麼，竟有種罪疚感。
「你住那裏？」我問，期望她回答是市區，可以減輕我的不安。
「觀塘。」
我很意外，說：「這麼遠！你還要上學？」
「對，放學便來。」
「不會……太累嗎？」
「有些事情，因為怕累便不幹的話，將來會後悔的。」
她的說話，竟加重了我的罪疚感。
「我們強烈要求與政府官員直接對話。」
再見到搖搖，是她在村內接受記者採訪。
「希望政府聽到村民的訴求，停止強逼遷拆。」她與一名手持米高峰的電視台記者，站在一台攝影機對面，以口號式的說話發言。
這天村內很熱鬧，因為其中一戶人不滿賠償方案，跟前來游說的官員發生口角，氣氛一度緊張，警察接報到場，記者聞風而至。一下子，村內的人彷彿都全部走了出來。
「喂！阿安！」
我應聲望過去，是搖搖，她剛完成採訪。
「我有事找你。」她向我走過來，這天她跟那晚一樣，依然是汗衫牛仔褲布鞋的打扮，只是那個大布袋不在身上。
「有甚麼事？」
「你們願意走嗎？」她直接地問。
這句沒頭沒腦的問題，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們有沒有接受政府的賠償？」
「這個……有點複雜，父親好像還沒有決定。」我的確不知道父親的想法。
「你呢？你怎想法？」
「我？」
她望着我，在這塊村公所門前的空地上，在一班反對逼遷的義工與村民的申訴大會上，這位我只見第二次的觀塘女生，正等待我對這條村被拆的反應。
「嗯……」我說：「要拆了，是不太好。」
「那即是，你支持我們的，是不是？」怎麼我覺得有點向客人推銷時的感覺？
「是支持，呀！支持。」
「好！」她突然拖着我的手一拉。「過來簽個名支持，很多村民已簽名了，我剛才翻查一次，發現原來你家還沒有簽名。」
她帶我進入村公所，裏面已經坐滿了人，部份是我不認識的反對清拆的外地人，但更多是本村的居民。
「是安仔！」在村內種花的雞叔見到我。「你阿爸呢？叫他來！」他明顯是強硬反對派。
「你是『甘興記』阿安？很多年沒見啦，我都不認得了！」一個坐一旁的大嬸說，我對她印象也模糊。
「哎唷……是安仔呀？怎麼還是皮膚黑黑的？現在做甚麼工作？」一個女人不知道從那裏冒出來問。
「你家就是『甘興記』？」另一個女人問我。
「呀，是。」我沒理會她是誰，我究竟在做甚麼？一張寫滿了名字的抗議信，就在我面前。
「可以跟你說幾句嗎？」那個女人將一個米高峰伸到我面前，一部攝影機正向着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