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強拆家園,菜田村遭滅村命運」
忽然間,父親的家經常出現在報紙與電視新聞報導中。政府的收地計劃,引起部份人強烈不滿,說這是毀滅了新界人的家園。而令我感意外的是,這些在鏡頭前高呼口號、遊行、甚至被警察抬着走的人,他們很多都不是住在菜田村的村民。

一條對他們來說理應很陌生,又沒有關係的新界村落,是甚麼的動機令他們這麼熱心地去維護?
我在新搬進的劏房內,一邊吃着即食麵,一邊望着電視新聞疑惑這問題。

我從小巴下車,從村口步入父親的家,那裏已經掛有幾幅搶眼霸道的抗議橫額,有紅色的,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上面是「政府毀我家園」、「不遷不拆」、「要求直接對話」的句語,橫額明顯是未待顏料乾透便被高掛起來,幾條像淚痕的顏料從筆劃瀉下,添了幾分悲愴感。
這樣的布條在入村後也會見到,有些大刺刺地掛在某家的鐵絲網上,從前輕易便見到某戶人家在做晚飯或替盆栽澆水甚麼的,今天只見到充滿控訴味道的橫額。我被一白色四方布塊吸引,它約麻雀枱枱面大小,上面用水彩筆畫了紅色的太陽,綠色的草地,草地上有藍色的人,有黄色的小孩,小孩脚邊有個歪斜的橙色圓形,應該是個足球,有黑色的牛和紫色的魚,魚在牛的上面,可能牠在飛,魚旁邊有菱形風箏,風箏拖着一條很粗的紅色線,另一端接着藍色人的手。畫功是普通到極的小孩之作,它被張掛在一間屋的鐵閘上,我認識這家人,但不知道他們家有小孩。
我從前好像也畫過這類圖畫。





這天假期,「甘興記」還是繼續營業,二哥和耀叔主力留在厨房內,小寶忙出忙入,因為村裏多了訪客,生意也因為這個原因而多了。自從政府收地的消息一出,二哥也再沒提要教小寶燒臘的事。
有客人驚訝「甘興記」的燒豬原來由地底的傳統燒爐燒製,表示大感興趣,因為這種燒爐在香港也沒有幾個,政府已停止發牌,加上外面的飯店受地理條件所限,也只能以石油氣或煤氣來製作燒豬。
這些人對貼在牆上的訪問剪報很好奇,看見某名人的相片也會留意一下,那些照片中的名人旁邊,通常都是父親或母親,很少機會見到我們四兄妹,特別是二哥,他很抗拒這種合照。母親生前說二哥內向不夠世故,但我眼中的二哥一點也不內向,他不想拍這些照片,是因為覺得自己一身醬污厨油,有種難堪的自卑。

二哥的讀書成績不及大哥,他倆年紀近,小時候難免給人拿來比較。特別是每年的農曆春節,總有些久不見面的親戚鄰里喜歡沒話找話說,話題很容易落在兩位哥哥身上。
有位媽媽的親友,好像是表哥之類的關係,但一年才見一次,母親跟他之間的關係總是沒法記牢。這位「表哥」,我們稱呼他「表舅父」,表舅父每次出現都是非常熱鬧的,因為他有七個子女,一家九位總動員走在路上,有那種從前達官貴人出門,前呼後擁的氣勢。
他的大兒子嘉宏和二女兒嘉佩的年紀跟大哥和二哥剛巧相同,兩家人寒喧談天談地談生活後,便會談到子女。表舅母一直以子女在港島名校上學自豪,知道我大哥成績好,也會拿來跟自己的嘉宏比較,但二哥成積不怎樣,多年來也沒有興趣理會這些。
有一年春節,表舅父一如以往般來到我家拜年,晚飯前,表舅母談到嘉佩拿了海外獎學金預備去美國升讀中六,當然誇奬一番女兒如何聰穎之餘,也要問我二哥成績如何。
那個時候二哥已經可以肯定不會再讀下去,「甘興記」便是二哥的將來,這個問題他自然不想去答。
「永業中五後怎樣?」表舅母問。




「沒打算怎樣。」二哥嘴巴像含着一個包子回答。
「哎唷,怎麼這樣說?現在的社會認證書不認人,中五畢業可以做甚麼?現在大學畢業也開始難找工作了,所以我才會讚成嘉佩去美國讀上去,將來找工作也比人容易,現在寫字樓隨便一個文員也是大學生,所以我對嘉佩說,將來別急出來做事,學士畢業便讀碩士,碩士畢業讀博士,將來才有保障……永業,你將來打算做甚麼?」
「讀博士。」這次他答得爽快,我在旁邊也瞟了他一眼。
「啊!博士?甚麼…..」表舅母一臉出奇。
「燒豬博士,我父親親自任教,也不見得他會餓死。」我二哥的說話使全屋靜了。我父親聽到他們的對話,雖然嘴上說叫二哥別對長輩亂說話,但我知道他內心是高興的。
這是最後一年,表舅父總動員在我家出現,往後幾年,都是他自己一個人來,再後來,連表舅父也不來了。

從前飯店的客人是慕「甘興記傳統地底燒爐」之名而來,而現在呢,則是慕「菜田村被滅村」之名而來。他們很多是年輕人,應該還是個學生,背上一個背囊,胸前一台照相機,汗水把上衣都沾濕透,每個人都似乎沒介意在壞掉的冷氣機下吃飯,有人將雞骨頭掉在一隻纔嘴的花貓面前,花貓先小心翼翼地挨前嗅一下,然後很機伶地咬在嘴裏,轉過身便走到不知那裏去。

「吃飯了沒有?」父親見到我便問。




「跟朋友吃了才回來。」自從搬到元朗之後,每當放假日子我都會回來看看父親,一來他剛經歷一場大病,二來清拆事件之後,令我覺得有種末世前感覺,彷彿眼前一草一木都在面對死刑。

「食飽飯就來做事囉!」耀叔一口客家話叫我幫手招呼客人。
「要我幫手可以呀!先來一碟豬骨頭。」
耀叔隨便抓了幾塊豬骨給我放碟上,我拿着來到屋後,幾隻見慣了的小狗馬上搖着尾巴跑過來猛嗅我手上的骨塊。
「別搶,沒吃飯嗎?」我知道家裏除了我和永家之外,沒人會專門侍候這些四處跑的野貓狗。我拋出一塊連幾塊碎肉的骨頭,狗兒低頭追着去舔。
「遲些日子我們走了,你們要去那裏找吃的?」我對自顧自搶吃的狗兒們問,當然,牠們沒理睬我。
「喵…..」一隻三色花貓在牆角抗議沒牠的份,我將一塊小的掉給牠,結果竟惹來另外兩小的在牠身後走出來,牠們應該是三色貓的子女。
「現在這個環境還生小孩?」我對花貓說:「你們連家都沒有,將來算不上無家可歸吧!」

父親的精神不錯,醫生說減少工作對復康有幫助。晚飯後,父親說村裏的燈火少了,因為有些人已接受政府賠償,搬了去公共屋邨或在市區置業。
晚飯後我便回家,我走在村裏的小路時,也發覺燈光沒以往的熱鬧,雖然從前算不上萬家燈火,但也可以說點點燐光,現在即使有人居住的房舍,燈光也添了幾份寂寥。

「呀!」
一把女孩的聲音在我身後出現,我應聲望過去,天色暗沉,好像有個人跌在地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