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是在一間西餐廳內。
父親雖然在飯店工作,但還是個愛趕時尚的小伙子。他愛將收音機放在厨房內,收聽外國流行歌曲,用積蓄買時興的喇叭牛仔褲。放工之後,會與朋友去市區的西餐廳飲咖啡。
「牛扒餐很高消費,只有寫字樓的老闆會吃,你父親就只會點咖啡,有時見他點一客炒飯時,就知道他是剛領薪水了。」母親生前曾經如此憶起認識父親的經過,話裏還是有種懷緬的味道。
母親小學畢業後去了觀塘一間山寨製衣廠做女工,「山寨」的意思是設備比起大製衣廠較簡陋,人手也只得十幾個上下,即使是老闆也是要親自包裝、搬貨,更不要說甚麼福利假期了。每天在小小的工場內工作十五小時,這在當時是平常事,外公與外婆也沒有責怪母親的老闆涼薄,畢竟讀書少就要認命,沒有餓肚子已經是走了一半的運,在是經歷過戰亂的人的普遍心態。

但母親忍受不了像牢獄般的工作生活,耳朵聽到的除了嘈雜的衣車機械聲,就是收音機的倫理廣播劇:昨天男女主角相戀了,今天忽然知道二人是失散的兄妹,這類倫理悲劇劇情在十二、三歲的母親眼中,無稽也可笑,越聽得多,她覺得這世界越沒有希望。
後來她在尖沙咀找到一份侍應工作,餐廳名字叫夏威夷,母親說她當時以為夏威夷就在菲律賓附近,因為餐廳內的相片很像菲律賓,直至很久之後才知道自己弄錯了。
夏威夷餐廳以鐵板牛扒餐馳名,母親第一次吃的牛扒就是在這裏吃到。餐廳消費不便宜,來的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寫字樓老闆,他們喜歡在餐廳內約會拍拖或談工事,也有在夜總會或酒吧工作的舞小姐,她們很少會單獨來吃飯,身邊總會有個男仕陪伴。當然,很多時這位男仕都是塊新臉孔。

在這裏上班,母親認為自己是見過了世面,因為牛扒西餐吃過了,她很多親戚朋友連那塊端上桌的鐵板那沒見過。最熱鬧的尖沙咀夜景她也見過了,連那些大老闆背着太太,約會自己女秘書的私密都給她知道了。




所以當他第一次見到土頭土腦的父親時,就起了壞心眼要作弄一下他。
「先生。」母親問父親:「有甚麼想吃?」
父親拿起餐牌,上面的英文已經難倒他,他硬着頭皮揭下去,幸好還認得「Coffee」這個字,他小聲說:「咖啡,唔該。」
與父親同行的兩位朋友,也異口同聲地點了咖啡。
「只是咖啡?」母親見到這三個土包子就想笑。「要不要試試我們的牛扒餐?」
「啊……」父親望望餐牌,見到一張鐵板牛扒的照片,下面標着三十大元,這可是他的半個月人工。他望望兩個朋友,他們一臉為難,再望望負責招呼的母親,少年血氣方剛,覺得既然來見識,便好醜也要一試,大不了以後不來便是,也不能被一個女孩看扁了。
「就要一客這個。」父親指着餐牌的照片說。
「好的,其餘兩位呢?」
「不用了!」兩人快速回應。





「後來我們三人分了那塊牛扒來吃,結帳也是三人凑合。」後來父親對我說。
「就是這次,我開始留意你父親。」母親附和着。
這段記憶中的對話,已經是我讀中學時的事情,母親過身後,父親鮮有提起往事。夏威夷餐廳已在八十年代結業,反而父親的甘興記還在。
但也快將消失。

我在尖沙咀一間印尼餐廳等君儀,這天是週末,我在門外等了二十分鐘才有一張枱,我的枱在厨房門口旁邊,每當有侍應從厨房出入,一股熱流與「逢、逢」的火爐聲都會向我撲來。
「怎麼坐這裏?」君儀放低她的手袋,坐我對面問。
「今天人客多,二人枱只剩這張。」我將侍應的說話,重覆一次。
「你點了甚麼?」她望着餐牌問。
「還未,等妳。」




「逢」一聲,厨房門打開,一位女侍應捧着一個大湯碗出來,我見她兩手顛危危,擔心她一個不慎的話,遭央的是我和君儀。
我倆各自掃視着餐牌上的照片,有些菜式很吸引,菜很碧綠,肉很白滑,一鍋湯水也像湖光,幾乎全部都想試一下。
「我要……A餐。」她決定了。「這位置很熱。」她用餐牌向自己扇風。
「啊!我B餐吧。」我叫了侍應,她飛快地寫下我們所點的,然後飛快地收起餐牌,最後飛快地招呼別人。我想,當年母親一定不是這樣招呼我的父親。

她點的炒河粉,和我的沙爹牛肉飯,很快來到我們面前。我看那碟河粉像隨便拉七雜八的凑合出來一個模樣,我的牛肉像幾片老紙皮掉在泥塘裏面挖上來,我嘗試回憶餐牌上的照片,竟一張也想不起來。
「新的租約怎樣?辦妥了?」她夾起一撮青菜問。
「啊!這個,就是想跟妳說。」
「怎麼啦?」
「租金太貴,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我啜飲一口檸檬水。
「那裏也一樣,新界也貴。」
「我想搬回元朗住。」
「元朗?」她電話響一聲提示音,她放下筷子去查閱,之後問:「那裏?」
「元朗。」
「我是問元朗那裏?」




「還未找到。」我說:「我想方便照顧爸爸。」
「嗯……」
我倆各自吃自己的,很快,她似乎飽了,剩下幾塊油光肉片在碟子上,抹抹嘴說:「何時?」
「甚麼何時?」
厨房門又再打開,一股「哇啦」的喧擾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新屋。」她扯高聲線說:「何時找?」
「啊!放假再算吧!」

一星期後,我出現在元朗一間地產公司裏面。
「你來得正巧,剛剛有個熟客帶了個新盤來。」貌似電視裏面的黄曼娜的地產經紀對我說:「現在客人對套房有很大需求,你上個星期來的話,我也沒有單位介紹給你。」
這是間算是小型的街坊地產公司,門面不大,如果這時再來一個客人的話,我怕要與他並肩而坐。枱面上有本今期的婦女雜誌,幾個顏色不同的文件夾,一個老舊的木造咭片座上孤零地放着幾張色調過時的咭片,上面的名字是張嬌,我相信就是面前這位女經紀
「嗯,這裏……」張嬌攤開一本文件夾。「對面街文魁樓六樓,業主才剛剛裝修了單位,雲石地板新油漆獨立厠可煮食,還有一扇窗,這種靚房放出去,一個下午已過被人搶了,所以我才說你走運。」
原來在今天,一間房有窗也是個賣點。我問:「租金多少?」
「五千,裝修前已經是四千八,二百元買全新裝修,便宜不便宜?哈哈……」張嬌的笑容很開朗,那唇膏的紅色很配合她的名字,很嬌艷,我懷疑會滴下血來。
「去看吧?」她問。




「啊,好。」

如張嬌所言,雖然行上六層樓梯有點吃力,但單位確是新裝修的,因為大門外還堆着用剩的油漆罐,木門才剛推開,一股廉價的油漆化學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單位分間出四個劏房,其餘三間已有人承租了,剩下一間在夾在中間的,通常這類房間是最小呎數也很難安排窗戶。
「很好的套房,是不是?業主特別在這裏開個窗戶,通通風也透透光。」她打開一扇小得可憐的窗,窗外可以看到對面食肆的抽油煙機出風口。
「你一個年輕人是足夠了,日間要上班,晚飯在街吃,回來洗個澡便要睡覺,唉……」張嬌嘆口氣,再說:「現在香港人是住在這樣地方啦!兩星期前,有個女大學生找我,她剛畢業找到一份空中小姐的工作,也是要住套房。」她將一串鎖匙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回左手,發出一陣沒一陣的「叮呤」聲。
「她說開銷大,不住套房可以租甚麼?難不成全部薪金用來租個小單位?還要交通吃飯電話費一大串開銷的呢!」
她的電話響起,本能地想往另一邊接聽,但房間小,她去不了那裏,就背着我算了。
「啊,這個呀,你等一等……」她用手掩着電話,轉過身問我:「甘生,這房合不合你意思?我有客人有興趣!」
「沒問題,我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