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極北三軍棋
第十一節 三聖人


  起初,聽上去不像炮彈。

  「咻」一聲,類似鞭炮的聲音穿過空氣,有點像玩具槍故意製作出來的擬真電音,甚至很容易令人認為這種詭異的聲響毫無威脅。

  當然,說它「毫無威脅」,是徹徹底底的錯誤描述。





  之所以聽上去難以名狀,因為那確實不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炮彈」——那是共和國的最新型試作兵器「魔導砲」。它發射出來的並不是傳統金屬炮彈,亦不需要浪費莫大的能量將彈頭推出去——發射的乃是魔力本身。

  於是,從戰車兵按下按鈕,到地面發生爆炸,中間幾乎沒有時間差——更準確來說,極微的時間差是有的,但在場沒有任何人能反應得過來,那怕是這堆擅戰的魔族亦是如此。

  快如光。

  由於「蜃景」的掩護,貨車的身影在戰車兵的準星中逃離,而未有直接命中;然而,那份驚人的衝擊已足夠造成毀滅性打擊——事實上,這正是這新兵器被開發的唯一戰略用途——將炮管前方之一切事物破壞成渣。

  於是,山谷裡出現一個大光球,空氣被瞬間加熱排擠出去,形成橫掃一切的灼熱爆風;大量的魔力全數轉變為各種形式的能量:熱能將百米範圍內的雪水蒸發、不可數的波動在空氣裡橫衝直撞形成莫大聲量、傳入地面的震動彷彿能搖晃整片大陸、以及自不用說,在一瞬裡勝過天上宮闕的烈光。





  有如神怒降臨於大地的場景裡,黃雀的車隊怎麼樣了?連盧德自己都不太清楚。

  畢竟,從他的角度看,事情很令人費解——只是突然看到一道足以照亮夜空的光,從倒後鏡直撲進眼球,隨後便是一股強烈衝擊——他的額頭狠狠撞到玻璃上,耳膜幾乎被震破,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五種感官相互纏繞,他唯一的感覺是天旋地轉。如果,乘搭極速過山車中途,車廂突然飛出軌道掉落地面——大概就是目前的狀態。

  按以往的經驗,他差不多該直接昏過去了。搞不好睡一下,事件又能解決了呢?說到底,有時候努力是有極限的啊。

  盧德:(不可以...)

  但這次不行。





  不可能。

  在一段無法判斷是長是短的時間內,他全力讓自己的意識遊離在表層,不讓自己沉入虛無的深淵之中——




  另一個方向,另一個視角,另一個故事。

  曉霧:「怎麼了!?」

  另一輛貨車正在大地上狂奔。得益於鳥獸散作戰,躲過了被轟擊的命運——即便如此,背後傳來千百煙花的火光,又感到一陣彷彿被怪獸猛撞的衝擊,誰都知道大事不妙。

  曉霧:「大...大姐...?」





  強光直直穿過了曉霧虛幻的身體,並未留下任何影子。他只是看著,盧德和漱玉的車並未追上來,火焰和廢鐵在山谷內紛飛。雖然貨車仍在直衝,愈走愈遠,但仔細一看,甚至還能看見——肉塊。

  曉霧:「喂,出事了!快回頭!」

  他轉身朝著駕駛——勒石猛吼,一時之間雙眼通紅,張牙舞爪,俊美的外表頓時無存,但他明顯管不了那麼多。勒石一察覺這視線,身體一震,連看都不敢看回去;然而,即便看上去像隻受驚的家犬,他的雙手仍堅定地緊握操縱杆,絲毫未有轉彎的打算,更別說回頭了——事實上,他的腳踩得更用力,打算讓貨車全速離開此地。

  勒石:「不...不...不行啊!」

  曉霧:「啊!?」

  青年邊吞口水邊說話,身體的震動眼看漸漸加劇;另一方面,曉霧的凶相也漸漸成形,任誰看了都會直呼「惡鬼」;甚至連塵香都睜大了雙眼,瞳孔縮到幾近消失不見,長髮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散亂。

  然而,小兵不為所動。

  勒石:「不行的...現在...不可以停下...」





  曉霧:「嗯...!」

  塵香:「你說...甚麼...?膽小的...人渣...」

  塵香把煙管放置到勒石的喉嚨上,一股如燒鐵的熱力傳來,使他隨即無法呼吸。

  勒石:「嗯嗯——!」

  曉霧:「二姐,等一下!請...等一下...」

  然而,把塵香的手挪開的,卻是曉霧。

  勒石:「呼...呃...」





  勒石的喉嚨上並無任何痕跡,但那份灼熱仍慢慢流過他全身,即便如此,那對光滑的手始終未離開操縱杆——而他是對的。

  曉霧:「...你說得...沒錯。」

  雖然起初失了冷靜,曉霧很快懂了。

  現在確實不能回頭——全員聚在一塊只會一口氣被炸飛,面臨全軍覆沒的風險,如今只能繼續鳥獸散。更不用說,由於剛才跑得太混亂,這車上並沒多少戰鬥人員,基本上只是架平民貨車。回頭就等於讓全員陷入極大的危險當中,而曉霧沒有辦法做這種決定。

  因此,雖然有違情理,但現在繼續逃跑才是正確答案。

  這就是戰場。

  不能回頭。

  曉霧:「...開快點。」





  鬼道的面相漸漸變回原樣,但眉頭從此緊鎖。至少,他們是逃過一劫了。暫時。



  耳鳴在魔王的內耳之間擾攘,像數十支針刺穿頭蓋骨,直入腦髓不斷攪拌。

  「——沒事——嗎——」

  類似語言的聲音勉強傳入他的雙耳,他的大腦此刻卻未有空閒將其轉換為有意義的句子。對他來說,此刻身邊的各種尖叫聲都是雜音。

  「姐——姐——」

  他的眼球表面似乎進了不少東西——是血、是汗、是雪、是泥,完全不清楚。眼皮每次合上都如此痛苦,但他還是不停眨眼,將自己的頭左右搖晃,每搖一下都劇痛難當。

  「大——人——」

  自己現在是閉著嘴,還是張著,已經不太清楚;他更感到有人在搖他——並不是禮貌地輕搖,而是把他當玩偶一樣用力搖動。

  終於。

  漱玉:「大人!」

  盧德:「啊...」

  他回來了。

  不可思議的是,好像斷掉的線路突然連接,盧德原本混亂至極的五感,一下子之間便全數回復。而對現在的他來說,沒有比這更壞的消息了。

  如今,重新運作起來的感官吸收著所有情報,在盧德的腦海中構建出場景——

  火光、被打成大小碎塊的車子在焚燒。

  他首先看見半身人莫奈的臉容——雙眼沒了靈魂、微張的小嘴流出一行鮮血、幼細的頸子充血通紅、上身的衣裝滿是孔洞——然後沒了。她的下半身沒了。旁邊,遺下一堆零落的紅色碎塊。

  盧德,一動不動。

  傾倒的汽油在持續爆炸,難聞的氣味直直上昇。

  還未來得及問她名字的羊人,頭髮和眼球消失不見、嘴巴大大張開、全身上下烤得焦黑,灰煙緩緩冒出。

  盧德,一動不動。

  其後,一道異常尖銳的稚嫩聲線,漸漸蓋過盧德的耳鳴。

  晶晶:「姐姐...姐姐!!」

  雪妖妹妹正跪在地上,毛皮凌亂、耳朵掉了一條的她,已無任何心思去感受痛楚;她只是看著,看著並尖叫著,呼喊著她眼前的姐姐——

  花花:「不...不要看...」

  雪妖姐姐倒在地上,全身不斷抽搐,一塊被炸碎飛出的金屬片化為利劍,刺穿了她的腹部。

  終於,盧德向左右看,盤絲就在他身邊,上半身人型部份沒了左邊一半,深藍色的液體從那空殼中流出。她用剩下的右手扶著主人,視線始終未有移開。

  又看,阿修羅雙子慢慢站了起來,露出的手臂被燒得通紅;都靈伏在地上,整潔的正裝支離破碎,皮膚多處披血,右眼球被鐵片插破,血流如注;漱玉是唯一「看上去」沒有外傷的人員,但妝容凌亂,秀髮亂飛,臉色慘白。

  盧德再看,原來自己的右手也插滿了碎鐵片,但事到如今,他甚至不再覺得痛了。

  晶晶:「姐姐!!」

  他只是看著自己救回來的那對姐妹,表情難以形容,毫無動作,好似一個損壞的機械。

  一動不動。

  都靈:「蜘...蜘蛛小姐...請把我...」

  盤絲:「...!」

  似乎站不起來,都靈向盤絲伸出發抖的手,後者見狀便拉出一串絲,把少年丟到雪妖面前。

  晶晶:「請、請救救姐姐!!」

  花花:「呃...」

  都靈:「天啊...天啊...不好,這可不好...」

  少年勉強支撐起自己,看著抽搐變得愈來愈弱的雪妖,表情異常慌張、聲線震動。他伸出沾滿血的手,努力張開僵硬的手指,發動神聖魔法——

  但他心裡清楚。

  太遲了。

  都靈:「等一下...等一下!別走!」

  大量血液從那小小的身體湧出,染到燻黑的地表上,少年手上那道溫暖的光芒未能制止這一切。

  花花:「晶...不...閉...閉上眼...」

  最後,花花滾動著眼球看著自己的妹妹,以極微弱的嗓音擠出這句話。

  晶晶:「姐...?」

  都靈:「神啊...不...」

  小女孩並未聽從這句說話,反而將自己的雙眼睜到最大——

  然後,花花融化了。

  雪混和到血水裡。

  都靈:「啊...啊...咳咳!」

  少年的右眼血流不止,咳出一口口紅酒,手裡的光芒漸漸消失。才幾秒鐘,眼前只剩下一團難以直視的混合物。都靈,啞口無言。

  晶晶:「咦...姐...姐...?」

  妹妹把猛震的手伸向那雪堆,抓起其中一團,姐姐的味道還隱隱約約飄散。

  晶晶:「姐姐...你在哪裡...姐姐...」

  小雪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開始踏著凌散的腳步,東張西望,試圖找回消失的姐姐——雖然她剛剛才在眼前死去。

  盧德:「...」

  目睹著這一切的盧德,一動不動。

  取而代之的是,漱玉飄上前,抓住精神崩潰的雪妖,手按住她的小嘴——

  漱玉:「對不起...睡吧...」

  女孩毫無掙扎,低吟一聲,就這樣昏迷過去——如今的境況下,大概是唯一的處理方式了。這絕不是一位女孩應該目睹和經歷的事。

  而看著這場景的,除了黃雀以外,當然還有共和國。

  戰車兵B:「並未直接命中。疑似魔族的主要目標存活。」

  戰車兵C:「了解,換彈。」

  在那黑暗、狹窄的車內空間,一位士兵按下按鈕,一個彈殼便從炮管尾部「咔」一聲退了出來——但說是「彈殼」,這實際上是一塊發著藍光的結晶體,與空氣接觸發出水分蒸發的聲響,明顯相當織熱。確實,換彈兵必須戴著厚重的手套,才能將那水晶取出,丟到一旁,然後置入另一塊類似的結晶,用力將其推進炮管裡。

  戰車兵C:「入彈完成!」

  戰車兵B:「把他們送回地母的陰穴裡吧。」

  戰車兵A:「收到,準備——嗯?」

  準備再次瞄準之際,士兵突然察覺不妥——他們前方是一塊大金屬板,一系列藍、綠、黃等光線在那金屬表面奔走流動,形成各種形狀及文字——那是應用了光魔法的「儀表板」。一看,刺眼的紅色亮起,A按下去,一串紅色文字便浮在空中以供閱讀。

  戰車兵C:「怎麼了?」

  戰車兵A:「炮管過熱了。」

  戰車兵B:「喂真的假的,才射了一發啊?」

  戰車兵C:「新玩具果然不太可靠嗎...也是啦,一發就要吃掉一整塊魔晶石,開發部的傢伙也真是愈來愈瘋了。」

  戰車兵B:「好吧,要不要試著倒點雪進去——嗯!?」

  一股衝擊襲來,儀表板上又出現幾處紅色,顯示車頭有損毀。戰車兵A立刻看向瞄準鏡,看見頗為神奇的畫面——那兩個一紅一藍的女性魔族,正拿著弓箭朝這邊射擊。這些箭凝聚著魔力,足以插進戰車厚重的裝甲內,將其打得像一隻刺蝟。

  戰車兵A:「履帶被刺穿的話就麻煩了。就此撤退吧。」

  戰車兵B:「哈,初戰就這樣啊。算了。」

  戰車兵A:「嗯,突擊隊已經包圍上去了。那些魔族死定了。」

  於是,在箭雨之下,戰車退了下去,消失在群山之間。

  宮:「退了。」

  羽:「嗯...痛死了啊喂...」

  山谷裡,雙子放下弓,羽更甩了甩手,試圖舒緩痛楚——看來,以燒傷的手臂拉弓,即便是阿修羅亦會喊痛。

  宮:「我們中伏了。」

  羽:「那還用說,快點——啊?」

  兩人的身體重心已經下沉,正準備一如既往,運作起飛毛腿;然而他們一回頭,卻看見一個難以想像的光景——盧德,爬行一般跪著,兩眼放空,無法動彈。

  漱玉:「黑羽大人...車都毀壞了,現在我等該...」

  沒有反應。

  漱玉:「大人!?」

  女鬼提高音量,不顧儀態地大叫——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魔王盧德,彷彿有某些零件壞掉,像個死物一般。他盯著地上那一大攤血,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甚麼。

  盤絲:「...」

  忠心的蜘蛛有點不知所措,畢竟她從未見過盧德變成這個樣子。於是,解決這個狀況的,反倒是最近才加入的新同伴。

  漱玉:「黑羽大人!失禮——!」

  盧德:「呃!?」

  方法相當單純,就是以鬼爪摑了他一個耳光——甚至在他臉上劃出三道淺淺的血痕。雖然有點狠,連她自己都顯得有點驚訝,但效果明顯拔群。

  盧德:「漱玉...我...」

  漱玉:「...是小梅啊,大人。」

  魔王此刻的表情——漱玉後來是如此描述——「惹人憐愛」。於是她緊閉朱脣,鳳眼變得凌厲,散落的長髮顯得有點雜亂,卻又同時英氣迫人。她沒有說話,單純是給了眼前的男人這個表情。

  對現在的魔王來說,這表情勝過千言萬語。

  盧德:「謝謝...梅...咳咳!」

  在盤絲攙扶下,盧德無力地站了起來,雙腿猛抖,呼吸沒了規律;但至少,他的意志明顯是回來了。他搖了搖頭,睜眼掃視整個環境,盡可能無視掉地上的屍體和碎塊。

  漱玉:「大人,請下指示。」

  盧德:「...全員,立刻——」

  然而,話說到一半,魔王的發言便被某聲響干涉——破空的槍聲。

  羽:「哼!」

  都靈:「嗚哇!?」

  羽一下閃到都靈面前,以三把刀作為盾,擋下來襲的子彈。

  羽:「白痴!快動起來!」

  都靈:「咦...?」

  她二話不說,抓起昏迷的小雪妖,按到都靈懷中,然後便粗暴地扯著他移動——畢竟,現在決不能慢慢談。

  他們還在埋伏裡。

  盧德抬頭一看,在那巨大的藍色星球前方,幾個巨大的黑影拍著飛翼而來。

  龍騎兵A:「魔導砲戰車似乎退後了。」

  龍騎兵B:「沒問題。圍捕開始。」

  那是——「孽僧」齊苦聖直屬的精英部隊,龍騎兵戰士。




  黑色翼膜穿過亂流,以玄妙的角度鼓動空氣產生升力,中空高效的骨骼上裝載著高密度的肌肉;這身強而有力的肉體,千百萬年來支持著這群肉食獸的生存方式——襲擊並抓捕奔馳於地面上的一切活物。如今,這份力量被人類應用得淋漓盡致,一位全副武裝、虎背熊腰的戰士坐在背上,仍不見對其機動力有任何影響。

  飛龍。

  那是,繼「馬」之後,大地人最偉大的馴獸產物。

  而在當代,配合共和國的技術,「龍騎兵」這個兵種更是脫胎換骨:經由一層魔法護盾保護的翼膜、被騎具固定強化的頭頸、安裝了穩定翼的尾部,以及最令人印象深刻,以雙腳作為載體而安置的各類武裝。

  再安排一位精挑細選的精英龍騎兵,加上飛龍本身卓越的魔法適性,「龍騎兵」儼然死亡的化身,是整片大陸聞風喪膽的存在。每一種與大地人作戰過、被他們圍捕過的種族,都深深被埋下這種黑色異獸的恐怖。傳說、流言、謠傳...各種說法漫地漫天,那是因為——很少有人能在龍騎士手中活著逃離。

  龍騎兵A:「500尺、六...不、七隻。」

  龍騎兵B:「地面隊在西南、把他們迫過去。作戰開始。」

  與飛龍齊名的,則是訓練有素的龍騎兵們——最優越的出身、最上等的教育、最完整的訓練,他們每一個都有機會成為將官。而這些人的實力,還是在戰場上親眼目睹才能明白——在強勁的加速度下,僅靠下半身的力量將自己固定在鞍上,空出雙手持槍,並通過彎腰瞄準任何方向。

  「飛龍騎射」——這是身軀不算太大、力量不算太差的「大地人」,才有辦法達成的神技。

  宮:「退。」

  於是,子彈從天而降,雪已消融的地面被打得火花四濺;盤絲單手扯線將所有人拉走,除了——宮和羽兩個。

  羽:「哼...老娘早就想把你們打下來啦!」

  當然,他們身處地勢不利的谷地,從飛行單位手裡逃走決非易事。既然如此,還是使用那句老說話吧——「以進為退」。

  於是,羽從衣袖空間內取出鋼弓,用手指夾住三支箭,向天同時發射;那箭注入了阿修羅的魔力,以詭異的曲線前進,三道軌跡紛亂無序,簡直如自動導航的地對空飛彈——

  龍騎兵A:「小黑!」

  飛龍:「喔——!」

  然而,那條龍高聲鳴叫,牠全身上下的裝備開始發光,便在空中急遽改變方向,箭未能觸及飛龍的任何一根皮毛;飛龍不斷微調著翼膜和手臂的角度,急停又加速,其軌跡難以預測,想要命中牠,如同用槍射穿一隻蒼蠅般困難。

  羽:「他媽的...那些是蜻蜓嗎!?」

  宮:「喜母。」

  盤絲:「...!」

  羽的亂箭勉強拖住敵人之際,宮給盤絲打了個眼色,後者便伸出僅剩的右手。宮一個凌波微步便跳了上去,在那隻幼細的白爪上如履平地。

  宮:「左邊那隻。」

  宮一指天上的飛龍,盤絲便點了點頭。她將手向後拉,蜘蛛身體下沉,作出類似擲鐵餅的動作——隨後,腳踏大地,旋轉全身,將所有力量集中在右手——把阿修羅扔了上天。

  龍騎士A:「甚麼!?扔——」

  在那位騎士的視野裡,一個皮膚白滑到像在發光的物體,正從地上高速接近。他的內心雖然震驚,身體動作卻未有一絲遲疑——立刻拉動韁繩,鞍下巨龍便像個大陀螺扭轉,一個閃身躲開化為砲彈的宮,眼看著她直直飛走。

  龍騎士A:「莫名其——」

  乘著驚人的衝力,她就這樣衝上雲霓,眼看沒有任何回頭的方法——非也。

  宮:「中。」

  她像一隻貓般在半空扭動身軀,順勢揮出一條九節鞭,如青蛇般延伸開去。

  飛龍:「吼啊——!」

  這一次,共和精英倒是沒反應過來,尖銳的鞭頭突破防護,刺進飛龍的翼膜——帶倒刺的鞭頭更卡著皮膚組織。於是宮用力一拉,以龍為支點,在空中像一個搖搖大幅擺動,將自己扯了過去——

  龍騎士A:「呃啊——!!」

  一砍,同時取下兩個首級。她像個仙女浮到空中,看著敵將和飛龍的身體失去力量,化為紙片墮落——

  宮:「呃!」

  忽然,風馳電掣,她被另一隻飛龍咬住。

  龍騎士B:「抓到了!」

  這飛龍無聲地飛行,用嘴巴帶著阿修羅在夜空共舞——利如劍的尖牙咬穿了皮膚,刺出一排排血色小孔洞,不規則的鋸齒緊緊抓住了女子的皮肉,宮就像受困於爪牙的囚牢當中,下半身難以掙脫,只能眼看著自己的鮮血在空中化為雨霧落下。

  而飛龍當然不是她唯一的敵人——只見龍騎士B舉槍射擊,宮一手舉刀擋開子彈,另一手拋出數把飛刀,卻被敵人通過大幅彎腰全數迴避,其技量比起一位蒙古騎兵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此,戰士運用著水準驚人的「馬術」,阿修羅則保持被咬住的狀態下以雙手應戰,一場奇異的近戰在空中展開。

  羽:「嘖...又給我這樣亂來...!」

  地上,就在眾人忙著注視宮的身影,鐵製的死神準時抵達——兩台鋼筋鐵骨、裝有兩根砲管,俗稱「雙角龍」的戰車穿過山路衝了出來。灼熱的排氣融解了兩旁的雪,筆直的砲管慢慢向著他們移動。

  羽:「媽的——嗯!?」

  就在羽準備以箭迎敵之際,眾人腳下出現一陣光芒——當然,那是盧德的魔法。下一刻,一道壕溝形成,所有人員掉落,同一時間雙角龍發出咆哮,砲彈在頭頂飛過,落到附近的地表震動著大地;壕溝內,強烈的震動、滑落的粉雪石碎,一一都在刺激著神經。

  盧德:「我們完全被包圍了!先從地下逃走——」

  羽: 「啊!?我姐還在上邊啊!」

  盧德:「等一下再回收她!」

  羽: 「我等你老母啊!」

  盧德:「喂你——」

  聽了魔王的發言,只見阿修羅面露惡相,眉毛像是要燃燒起來,鐵線般的青筋出現在全身皮膚各處;她拍走盧德伸出的手,一躍而出,堂堂正正地回到戰車的射程範圍之中。

  羽:「來啊——!你祖奶奶就在這裡!!」

  她像隻大猩猩般猛敲自己的胸口,便穿過飛雪向前直衝;對面,敵人當然不會錯過此等機會,只見一道火光從炮口一閃,金屬砲彈從中飛出,一邊旋轉著一邊劃破冷風而來。

  面對瞄著自己而來的砲彈,羽完全沒有減速,連眨眼之類的基本反射都沒有,只是一往無前,直到——

  羽:「哼!」

  直到那彈頭已經清晰可見,羽咬牙一哼,右腳發力踏地,改變身體重心;從衣袖內伸出五把長刀,並排固定為盾,以刀背格擋砲彈——

  羽:「喝啊啊——!」

  一聲響徹整個山谷的大喝後,五把長刀皆粉碎,宮的整隻右手被衝擊力彈開,但是——

  戰車兵:「甚麼!?」

  砲彈被她擋開了。

  戰車兵:「怎麼可能...嗯...」

  眼見此景,車內士兵立刻開始換彈,動作快得驚人,熟練得像一群工廠技師;然而,論快,他們的手腳卻怎樣都快不過阿修羅的腿。

  戰車兵:「再快點!她要——呃啊!!」

  於是,等到戰車兵再度看向瞄準鏡,一把利刃穿過洞口刺了進來,從士兵的眼睛進入,從後腦直出,將血漿潑到另一人身上。

  羽:「一隻...」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刀拔出,靈活地跳到車頂,大幅揮刀將砲管斬斷;幾乎同時,車身上一道艙門被打開,一名士兵探出頭,手持步槍。

  戰車兵:「死、死吧——嗚!?」

  正好一秒後,他的頭被美足踩爆,整個鼻樑及頭骨都陷了進去,當場死亡,屍體滑回車廂內。

  羽:「呼...當老娘是病貓啊...嗯?」

  羽踢了踢自己的腳揮血,而就在此刻,另一台戰車正把砲管高速轉過去——阿修羅雙眼猛睜,看似吃了一驚,但似乎慢了——

  戰車兵:「瞄準完成——」

  在那名戰車兵的眼中,披著鮮血的女子就在正中心,只要按下按鈕,便馬上能將她打成肉碎,那個畫面甚至已經在士兵的腦海中完成了。然而,當他的拇指準備發力時,他眼前的景象卻有了變化——

  戰車兵:「嗯哇!?」

  他看見了夜空。

  羽:「甚...樹?」

  一顆巨大的樹木突然拔地而起,粗大的支幹包裹住戰車,就這樣將那台金屬怪物帶上半空。

  龍騎士B:「嚇!這是甚——」

  相比起只看得見其根部的羽,在天上的龍騎士則擁有更清楚的視角——原來那不是一顆「樹」,乃是一株巨型的食肉植物——「捕蠅草」。長著尖牙,如同魔獸的無數個巨鋏在張牙舞爪,觸手般的藤蔓也在狂亂猛晃,暗綠色的軀幹在這環境中顯得格外奇異。

  戰車兵:「求救!求——呃啊!」

  很快,那台被舉上半空的戰車從捕蠅草的牙齒間滑落,經歷數十米的重力加速重重落到地上,裡面的任何生物都瞬間化為肉泥,當場完成了一個金屬棺材。

  龍騎士B:「快躲開!快——」

  至於飛行軌道上突然出現巨物的龍騎士,雖然立刻憑藉飛龍出色的機動力躲避捕蠅草之口,終究被其中一條藤蔓抓住龍腳。

  飛龍:「吼嗚...」

  龍騎士B:「加油!別被扯下去!」

  地表裂成碎塊,捕蠅草已生長為至一座高塔的大小,雖然不會發出任何吼叫聲,那股平靜的殺意反倒令人恐懼。精英座下飛龍全力鼓動雙翼,產生莫大的升力,仍不足以扯斷堅韌如鋼的殺人藤蔓,唯有飛龍的高吼聲不斷疊加。

  被一顆植物「捕食」的壓力,對大部份人來說都是未曾體驗吧——因此,即便是共和國精英,此刻也大意了——他回頭看了看捕蠅草。

  忘了飛龍的嘴裡,仍然咬著一個阿修羅。

  宮:「六個。」

  於是,「咻」一聲,士兵的後腦整個爆開,血混著腦漿在狂風中飛散。宮的手中,握著剛剛搶到的「魔弩」——注入的魔力愈多,威力則能相應增強,這種由人類開發的武器,反而最適合由魔族使用。

  飛龍:「嘰——!?」

  背上的人類突然化為屍體,那條飛龍似乎也大受震驚,一時之間放鬆了牙齒;當然,宮不可能放過此等機會,兩腳一踢,幾乎將龍的下巴踢斷。於是,頭部受傷的猛獸,瞬間失去意識,就這樣被藤蔓扯走,落入捕繩草的血口當中,化為其養分。

  宮:「抱歉啦...誰叫你為敵軍賣力呢。」

  至於宮,自然也能從利牙中解脫,從空中掉落,最終落到一個蜘蛛網上。

  宮:「喔?」

  羽:「啊?」

  而一直抬頭看著姐姐的羽,也被一條蛛絲扯住,兩個人就馬上被拉走,通過一個洞口抵達地底——當然,那裡有盧德一行人。

  都靈:「都沒事...哇!天啊,你們的傷...」

  宮:「還能揮刀,無妨。」

  羽:「...現在怎樣?」

  羽故意凶神惡煞地盯著魔王,後者有那麼一瞬間躲開了視線。一看,他臉色慘白,呼吸凌亂,黑長髮互相纏繞,異常狼狽;當然,在這一刻,這群人裡早就沒有任何人能保持乾淨了。

  盧德:「嗯...人都齊了吧!雖然很消耗魔力,在擺脫敵人前都先從地下——」

  只可惜,話音未落,窮追不捨的惡魔又再出現——莫大的爆炸聲響徹了洞穴,巨岩及碎石隨即崩塌,盧德差點站不住腳步,但這卻不是地震。五米外,在那煙霧中,出現兩名身材碩大的士兵,發漲的肌肉足以撐起軍裝;兩人戴著防毒面具和夜視鏡,無法看見任何表情,只知他們的呼吸聲規律得嚇人。

  其中一人,雙手拿著共和國斬刀,刀鋒朝著正下方,一股滾燙的熱力直撲而來——看來,他們是直接鑽破地表侵入的。盧德眼看著那把燒得通紅的刀,大腦自動產生各種推測——是將魔力凝聚在那把刀上,改變其基礎功能?還是他們擁有類似「迷宮創造」的魔法?抑或——

  老實說,那些都不重要了。

  盧德:(那是...!)

  更重要的是,另一名士兵手中拿著的兵器——看上去似一把長槍,槍身卻有一根管子延伸出去,一路連接到士兵肩上的一個背包,類似「氣瓶」的東西。

  眾人之中,唯有盧德一個,立刻意識這兵器的危險性。

  盧德:「退後——!」

  近乎破音的一聲大喝,盧德用他微弱的臂力將旁人推走,便將右掌用力拍到地上;同時,敵兵立即雙手舉槍,從那槍管中先是湧出一道液體,再被點燃成一條火柱——

  也就所謂的「火焰噴射器」。

  下一秒,火舌席捲而來,高溫的空氣已先一步抵達;關鍵一刻,魔王的掌裡出現魔法陣,便有無數樹幹快速生長,將眼前的地洞封住。

  噴火兵:「!」

  當然,樹幹馬上燒了起來,位於後邊的盧德卻躲過死在火海的命運。與常理相違的是,木材雖然會被燒燬,所需的時間往往被想像中長。而在這段時間裡——

  自然有可趁之機。

  盧德:「繞過去!」

  忍住高溫的魔王兩手一劃,兩個魔法陣一左一右出現,迷宮創造再度展現神力——兩條地洞彎曲著前進,一路繞到敵兵後方。阿修羅雙子見狀,甚至不需要指令,二話不說就衝了進去,電卷風馳地繞到兩名精兵後方。

  噴火兵:「後面!」

  宮:「七——嗯!」

  宮踏著洞壁發力,筆直突刺——卻只刺進噴火兵的背包,刺鼻的油噴到宮的眼球上,使她不禁閉眼。

  噴火兵:「哼!」

  字面意義上「一眨眼」的時機,被精兵牢牢抓住了——只見他解開背包,下盤一踏,把噴火背包連著宮一起甩了出去;她通過空翻靈活著地,但眼睛仍未能睜開。敵兵見狀,拔出腰間的斬刀,隨即便有一股紅光從他的手亮起,再傳到刀身上,他便運作全身緊繃的肌肉,上前用力一揮——

  羽:「想得美!」

  卻被羽以刀身擋住,刀刃相交的一瞬甚至發出足以照亮地洞的光芒。那精兵的力量果然驚人,羽那傷痕累累的肉體漸漸後退,雙腳在地上能踩出痕跡;當然,就在兩人鬥力之際,另一位精兵亦從旁衝了出來,舉槍瞄準仍然閉目的宮——

  羽:「姐,當心!」

  宮:「嗯。」

  她只是無力地「嗯」了一聲,雙眼緊閉,以微妙的幅度搖動身體——「砰」一響,子彈直朝她而來,劃過她的右邊臉頰,在雪白的皮膚上烤出一道彈軌,扯走臉上的血肉,底下的牙齒直接暴露。最終,子彈落到後方洞壁上。

  於是,宮那雞蛋般漂亮的臉孔毀於一旦,她本人卻絲毫不在意;更重要的是,通過子彈彈道和槍聲方位,她得知了敵人的位置。

  她舉起魔弩,緩緩開口——

  宮:「七個。」

  精兵的頭部便整個被打穿,剩下的身體向後重重倒地。

  噴火兵:「萊比——」

  他的同伴看似受到不少打擊,朝著屍體高呼其名字——對於羽來說,自然沒有比這更好的良機了。她發力一拍,擊打走噴火兵的斬刀,俐落地單腳轉身,打出一招三日月踢,幾乎就要刺進士兵的右腹中,將他的肝臟徹底粉碎。

  噴火兵:「咳呵——!」

  乘勝追擊,不在話下——羽便伸出利刃,一下推進噴火兵的胸口裡,終結其生命。實際上,整場戰鬥也不過數秒時間。

  宮搖頭甩掉臉上的油,總算睜開眼睛。她臉上始終沒有表情,外露的右邊臼齒倒是讓如今的她形同惡鬼。

  羽:「姐啊,你快毀容了啊。雖說有都靈那小子——」

  然而。

  兩人同時回頭,這才察覺到——已化為屍體的噴火兵手上,緊緊抓住一個圓球,那球不斷發出閃光,並且愈閃愈快。他們還發現,敵兵雖已死去,卻始終一直盯著雙子,彷彿死不眼閉。

  宮:「不好——」

  宮正準備一腳踢走妹妹,兩人卻感到一道力量粗暴地扯走自己——原來是絲。

  半秒後,那圓球炸裂開來,狹窄的洞穴被爆風和火炎支配。火舌快速經過通道,誓要吞噬一切逃不掉的生命——

  盧德:「盤——呃!」

  幸好,在盧德下令之前,盤絲已自行作出行動——用絲扯走所有人,將他們「釣」出洞穴外,立即回到地表。火焰便從洞口裡噴出,一飛衝天,金屬和岩石碎片零散地掉落,一行人則在地上不停滾動。

  盧德:「咳咳...大家都還在吧...」

  都靈:「呃...手腳都...還在...」

  盤絲便把主人一把抓起來——事到如今也不是溫柔的時候了。盧德四處張望,地上是燃燒中的戰車、飛龍的屍體、捕繩草在進食著敵人的身體。雖說是地獄般的異常景象,對他們來說卻最令人安心。

  看來,敵人的追擊暫告一段落。然而——

  漱玉:「大人,我們製造的聲響...」

  盧德:「嗯,太亮、太吵了。呼...現在車子也沒了,只好徒步離開。」

  都靈:「其他同伴們...應該沒事吧...」

  盧德:「...嗯,我們將錯就錯成了誘餌,他們應該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吧。我們現在必須盡快和他們會合,再作打算。」

  羽:「那快出發吧!」

  馬死、車毀,魔力也漸漸見底,體力亦快將崩潰,盧德開始了逃脫劇的最終幕。

  只留下敵軍的屍體——

  但是。

  未幾,傾側於地上,輪胎正在燃燒著的戰車裡,車門突然被拍開,一隻焦黑的手伸了出來。

  士兵:「...呃...」

  軍裝焦燒、渾身披血的他,以雙手爬動,直至爬到一個較顯眼的地方——便舉起手指,從指尖發出一陣光芒,用地上緩緩畫出一個箭頭狀的符號,直指盧德一行人離去的方向。畫好了,那箭頭開始發出強光,在夜色裡幾乎不可能無視。

  士兵:「...萬...歲...」

  用最後的力氣擠出幾個字,他便斷氣倒下。

  不久之後——

  那屍體的上空,有無數黑影略過。

  都靈:「咳噗...」

  前方,狂奔的一行人之中,唯有都靈腳步不穩,終於倒了下去。他掉落時,用力翻轉自己的身體,以背著地,這才不至於壓住懷裡正在昏睡的小雪妖。不過,看著那疲累的臉龐,這顯然已是他最後的氣力了。

  羽:「幹,這樣根本不是法子!乾脆我背你吧!」

  都靈:「哈哈...何等...榮幸...」

  盧德:「不,這樣吧,盤絲,請你——」

  就在此時——

  盧德又停下來了。

  一般來說,事態發生,他總是最後一個發現的。但有時,天算難測,這位魔王就是擁有與眾不同的「眼力」。

  於是,在他回頭看都靈時,眼角順便看見——

  遠方,自己召喚出來的那株巨大捕繩草,正在藍色的火焰中雄雄燃燒。

  眾人跟著他轉頭,看到同樣的景象,臉色一轉,心知不妙——就是這一刻。

  山間,突然響起一陣吼叫聲,亂得數也數不盡,聽著似畜生道的號角。其後,牠們展翅高飛——

  飛龍騎士的大隊。

  盧德:「...」

  眾人只能抬頭仰望,緘口無言,看著那群黑龍的飛翼掩蓋天空,感受著牠們捲起的暴風。牠們盤旋著,其中,有一隻飛龍體型巨大,裝備尤為鮮明,座上騎士的氣勢亦非其餘戰士可相提並論。

  那男人以粗大的手指拿出一個銀色交叉狀章,靠到嘴角,伸出舌頭撫弄一番。

  齊苦聖:「還真的有啊...在後面偷偷摸摸的...小蟲子...」

  龍騎兵旅旅長——「孽僧」齊苦聖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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