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郭謙的陪同下回到家裡,家中一切如常,有些物件曾被警察移動,也無大異。我整頓一切後,頹然坐在我與晴雯的房間地下。
 
  我望著牆上的結婚照,擺在桌上的合照,心中充滿惆悵和迷惑,人道日久見人心,但我總不信向來溫柔體貼,賢良淑德,連在魚市場看著殺魚也心有不忍的枕邊人,居然會狠心對子女下毒手。
 
  「我想探望我的妻子。」我跟郭謙道。我很多話要跟她說。
 
  「根據程序是沒可能與她見面。」郭謙皺眉道。我正要開口,他又道:「但也不是沒辦法,只要你能保守我安排的見面方式。」
 
  「大恩大德。」我道。
 




  「那你明天早上九時在樓下等我。」郭謙道。「有沒多一把鑰匙?」
 
  「你要來幹甚麼?」
 
  「我總不能跟你住在同一間屋吧。」郭謙笑道。「但你出了甚麼意外,我卻要負責。」
 
  「拿去。」我把鑰匙拋給他。
 
  「沒甚麼事的話,我先去赴約,有需要便電話聯絡,我隨時候命。」郭謙接過鑰匙,打開了門。「除非喝醉了。」說罷便關上了門。
 




  敷衍塞責的警察我早已見慣不慣,然而他是唯一可以讓我跟晴雯見面的渠道,就算任他如何失職,我亦只能默默承受。
 
  此際的我心彷佛被掏空一般,無法再想任何事情,也無力流淚,只愣愣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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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醒來我只覺頭痛難受,渾身極不舒服,總覺有件事情被遺忘。令我好奇的是,晴雯竟不在我身旁,平時的她都會睡得很晚。
 
  突然我聽到門被開啟的聲音,我以為是晴雯,豈知出房一看,只見一個陌生男人走進了來,他轉著鑰匙,若無其事的道:「早晨。」
  我冷靜地質問道:「你怎地有我家的鑰匙?」




 
  「你給我的啊,忘記了嗎?」他道。「我還約了你早上九時在樓下等,你看現在甚麼時候了?」他指著自己的手錶,現在是早上十一時正。
 
  「可是,我不認識你。」我搖頭道。「我們從來沒見過面,請你離開。」我頓了頓,又道:「還有把鑰匙還給我。」
 
  他皺眉道:「我叫郭謙啊。」
 
  「我只知道劉謙,他是變魔術的。」我道。「可能你也會魔術吧,才進得到來。」
 
  「這不好笑。」郭謙嘆了口氣。「看來你的失憶症並非普通的失憶。」
 
  「甚麼失憶?你這人擅闖民居,我已沒在計較,還在胡言亂語。」我忍著沒發作。
 
  「你自己看吧。」他把一份報紙遞了過來。
 




  只見報紙寫著「香港仔倫常慘劇」,我不以為意繼續閱讀,卻漸覺不妥,裡面所描述的人物名字,竟與我的家庭成員一模一樣!
 
  此刻我凜然一驚,冷汗從額上滲出,我戰戰競競的再次翻閱內文,終於確認裡面的資料與我相同無誤。我絕望地放下手中的報紙,手腳冰冷,始終無法抑制心中的慌亂。
 
  「你這種失憶症應該叫作……順行性遺忘症。」郭謙道。「患上這病的人只有短暫記憶,像你忘記昨天已經看過這則報導。」
 
  此時我如墜冰窖,這即代表我每次醒來,都要面臨家破人亡的痛楚。這種病好比凌遲,只不過以記憶作為刑具,恐怕某天的我承受不住而崩潰,便是結束執刑之時。
 
  心頭裡百般心情起伏,我不知應該怎辦,一時萬念俱灰死念萌生,一時激憤填膺,一時卻心神皆疲無動於衷,像一隻不受控的蠻牛,把自己的角脫掉,再往死裡鑽進去。
 
  「那你還要去探妻子嗎?」郭謙打破了我的思緒。
 
  「要,一定要。我一定要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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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謙運用他的權力辦妥登記手續後,我們終於來到羅湖懲教所的探訪室。燈光照得裡面的黃色牆身份外顯眼,每個分隔處都有三個座位,純白的石桌擺了三部電話,此時四周無人,寧靜無聲,我卻有著極不自在的感覺。
 
  我和郭謙坐在椅上,就這樣靜靜地等候。我放在桌上的手不住微微震顫,不斷地合掌摩擦,卻怎都難掩我的焦躁恍惚。
 
  半晌,一人被帶到窗前坐下,正是我的妻子張晴雯,她身穿獄衣,面容清減不少,神情憔悴。她望了我一眼,旋即低下頭來,雙手垂在大腿,默不作聲。
 
  我拿起聽筒,揮手示意她接聽,她猶豫了一會,拿起了聽筒。
 
  「午安。」我道。
 
  「午安。」她道。
 
  「吃了飯沒有。」我道。
 




  「吃過了。」她道。
 
  同居十年,我從沒感覺如此陌生,明明一對老夫老妻,照理應能坦然誠實,現在面對著她,我卻像有著隔膜,說話冷淡至斯。
 
  我只得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甚麼怎樣,是你一手做成。」她幽怨的道。眼睛卻始終沒看著我。
 
  「我失了憶,而且沒有長期記憶。」我道。「我這人可算是廢了,但我只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看到她眼眶微紅,她低聲道:「這是冤孽。」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柔聲道。「就算你做錯任何事,我都會原諒你。」
  「不會的,你不會原諒我。」她眼淚奪眶,猛地搖頭。
 




  「你不說,又怎知道呢?」我心裡一酸。
 
  「不行的,不行的……」她掩臉,嗚咽道。「我不想說。」說罷竟急步跑走,沒入後面的門。
 
  手裡的聽筒還響著斷線的訊號聲,我卻愣著當場久久未能反應。從交往到結婚十多年,我從沒見過她會如此失常,那是一種失去理智的狀態,也許女人感情為上,面對種種打擊,已再無法理性對話。
 
  我只覺一陣悲哀湧上心頭。我平生循規蹈矩,友善誠懇,只是想安穩渡過悠悠人生,臨近中年卻被一場無中生有的意外將一切破壞,毀於一旦。如今的我除了查明事情來龍去脈,已再無動力生存,我不知道我的失憶症會否復癒,不然我難以想像日後日以復始的悲痛,被身心折磨的模樣。
 
  我跟郭謙無言以對,離開監獄。回程途中,我一直處於悵然若失的狀態,風景在我眼裡都是一式一樣,我忘記甚麼是疲倦和哀傷,因為它們早就在腐蝕我。
 
  然後郭謙替我買了一塊大壁佈板和即影即有相機與相紙。把壁佈板抬回家裡,釘在床頭上面的牆壁,我把這塊壁報影下,在相紙下方的白色空間用麥克筆寫上:「探監,晴雯不肯說出真相」,連同那份報紙一起釘在左上角。
 
  郭謙又將一封信交給我,說道:「這是用來提醒你有失憶症。為免發生甚麼意外,把這封信帶在身上,洗澡睡覺也別要放低。」頓了一頓,道:「如果你真的要查明這件事,一定要把所有查到的事釘在壁上。有甚麼需要,我一定會盡力幫你。」
 
  我跟他可說是沒有交情,但感激他如此熱心,讓我能好好的整理線索。我點點頭道:「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是我的職責。」郭謙聳肩道。
 
  「你隨便坐坐,我有點累了,想睡一覺。」我道。
 
  「我也有事忙,先走了。」郭謙道。「那封信背面有我的電話號碼。」
 
  「好的,再見。」我揮揮手道。
 
  他走了後,我打開信,只見裡面寫著:
 

歐陽風:
 
  由於你患上順行性遺忘症,無法擁有長期記憶,因此每次醒來便會忘記當天發生的一切,所以請務必將這封信緊攜於身,用以重喚記憶。我是為你提供援助的警察,持有你家鑰匙,當發現家中物件被移動,請不必驚訝。
 
                                                                                                                        郭謙

 
  不知為何,驀地我隱約覺得他的熱心是強裝出來,那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模糊印象,但我又說不出哪裡奇怪。
 
  我決定自己另外寫多一封信,提醒自己不能將所有線索釘在壁上,並把每天的事情記在日記,收在被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