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呆望床頭上邊的壁佈板。
 
  上面釘著數十張相片,底部的白邊都用黑筆寫滿文字。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醒來,都要花上半小時重新整理思緒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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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已是在醫院裡。
 
  這是一間獨立病房,樸素簡約,寬敞開明。病床左邊擺了一個小櫃,上面放了幾個蘋果,一把水果刀。從窗戶看到外面密雲遮蔽,連同沒開燈的房間一片陰沉。右邊擺著鹽水架,一條透明的喉管連著針筒插在我的右手手背,極不方便。我勉強坐了起來,嘗試回憶昏迷前的事情,只是一想便是頭痛欲裂,而且我連昏迷的原因也不清楚。
 
  我叫歐陽風,四十歲的男人,擁有一份穩定工作尚能養妻活兒。一家四口,一對子女,和睦溫馨,幸福美滿。我依稀記得昏迷之前與妻子有些爭執,但我總是記不起來。
 
  胃腹空蕩,唇乾舌燥,頭昏腦脹,這些感覺混雜一起,就像宿醉過後的茫然。我努力回想起那段失去的記憶,但身體太過虛弱,我只得臥下去,閉目養神。
 
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我睜開雙眼,只見一個醫生拿著文件走了進來,問道:「感覺如何?」
 




「很差。」我苦笑道。
 
「嗯,因為你昏迷了兩天。」醫生取出一份文件。「你腦部曾受硬物撞擊,形成腦震蕩,因此記憶多少受到影響。」
 
「所以要怎樣康復?」我道。
 
「失憶症的復原通常很突然,但很遺憾,暫時沒有方法可以加快復原。」醫生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你可以多接觸一些舊物,或者回去舊地,也許有點幫助。」
 
  「謝謝你。」我點點頭道。「怎麼我會被送到這裡?」
 




  「這不是我職務。你應該問警察。」醫生道。
 
「我想知道我的私人物品在哪?」
 
  「有的都在那個櫃裡。」醫生指著我旁邊的櫃道。「你先休息一下,有需要的話再找我。」說罷便走出房間。
 
  我立時從櫃裡取出電話,撥號給妻子晴雯,然而撥了幾次都沒人接聽。我又撥號給子女,結果也是一樣。如此反覆幾次,仍是沒人接聽,彷徨焦躁下,我狠狠的把電話扔到牆上。
 
我抱著頭,腦裡思緒混亂不堪,更多的卻是無助的怨憤。我一向自持穩重成熟,豈知意外失憶,家人失聯,以上種種事故一擁而來,我登時便手足無措。我能清晰的記得我的背景,可是時序越近的記憶,卻是越是模糊。對於那被遺忘的一坪,我只隱隱覺得不妥,但又說不出來,不知不覺間,背脊已開始冒出冷汗。
 
  「就算發生甚麼事,也用不著對自己的錢包發脾氣。」一個穿著褐色大褸的人走了進來,俯身拾起牆角的電話。此人貌似三十左右,年輕的臉孔唇上留著一撇八字鬚,緩緩的道:「還好只摔破保護貼。」
 
  「你是誰?」我本已心煩,卻無謂對陌生人動怒,只得沉著氣問道。
 
  他掃掃熒幕上的灰塵,還給我,道:「我叫郭謙,來自重案組。」




 
  「你來得正好,我就是想問你,究竟發生甚麼事?」我道。
 
  「你自己看。」郭謙從懷裡拿出一份報紙,遞給我。
 
  只見頭版標題大字寫著「香港仔倫常慘劇」,我住在香港仔,心不禁劇烈的跳動。我的手顫抖地翻開內文,上面寫著:
 
  「香港仔XX大廈一對夫婦懷疑因子女問題發生爭執,期間妻子張晴雯突然失控,丈夫歐陽風被推到牆上撞到頭部昏迷,其後再將十八歲的兒子歐陽耀和十七歲的女兒歐陽嵐殺死,張晴雯被判即時入獄。事發於夜晚約十時,警方指,案中一名男子和一對兄妹受襲,男子頭部受創,該對兄妹當場證實不治,警方正調查事件。據初步了解,這對夫婦平日相處和睦,待人有禮,認為事件有可疑。」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雙眼,重新一字不漏地閱讀這份報導,心裡仍有一絲希望報導的主角並非自己,然而所有資料都與我極其相符,更有圖片映出我妻子的模樣,我不由得不信。一時三刻我仍未能接受那份失去的記憶,我甚至在反覆檢查這份報紙裡面有否瑕疵,用電話搜查這單新聞,假想著有人偽造來設局害我,可惜這種逆轉的劇情只會在戲劇裡發生,這宗慘劇確確實實的發生在我身上。
 
我腦裡只得一片空白,只因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從醒來到得知家破人亡,前後不過半小時,更糟的是,我的記憶卻在事情發生之前的階段停滯不前,猶如車子進了隧道,只一息間便從另一邊出來,而我便是站在外面的人,完全無法考究裡面的情況。
 
  我只知道我的家庭一直和諧融洽,就算曾有爭執,亦在隔天和解。我素來是個懂得容忍與體諒的人,每次紛爭我都會退讓,何況家裡根本沒有嚴重的紛爭釀成慘劇。我再次細看報導,裡面卻沒寫事情來緣去因,只有鄰居的無理猜測。
 




  此刻複雜的心情纏繞心頭,悲傷、徨惑、憤怒,抑壓到盡頭,我不禁縱聲大叫,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郭謙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道:「振作點。」
 
  我怒道:「振作?你叫怎樣振作,給我滾,少給我風涼說話。」
 
  「要不是上頭要我給你提供輔導和援助,我也懶得理你。」郭謙攤攤手道。「反正我就是要跟著你,直到你有能力照顧自己。」
 
  我冷靜下來,此時狀況的我確實不能自理,而且我需要這個警察以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冷冷的道:「那你就少說話。」
 
  「好。」郭謙聳肩道。「沒甚麼事就執拾一下,我替你辦出院手續。」
 
  我一聲不發的把櫃裡物品收拾,撕走用來固定針筒的膠紙,直接下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