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庭中央的水池面積不算太大,大概可容下八匹猿臂虎或一條幼年原生龍。其噴泉樣式亦非常普通,大抵只有喜慶時節才會掛上燈飾之類的外裝。
  水池圓環範圍外,有一處較大的空地,供尋常學會舉行活動之用,大概可容下二十多個小型賣物攤位。
  空地外圍繞池立著一張張長椅,以作休憩之用。
  只是時值八月炎夏,艷陽有心天天微笑,加上名德地處內陸,夏至不受風季影響,幾乎沒有人會坐在一張張燙得可以把雞蛋烤熟的椅上。
  但凡事總有例外。
  清晨。
  一張長椅上,鋪有類似毛毯的坐墊。
  幾個小餐盒置在坐墊上。
  小餐盒內有序盛著大大小小不同且美輪美奐的糕點。
  一只玉手提起其中一個小盒子,把其置到大腿上。




  然後另一纖手從大手鐲內取物。
  掏來找去,都找不到想要的東西。
  雙手的主人這才想起,備用官不可能這麼周到,把瑞安餐廳獨製的雪嶺餐巾放進手鐲裡去。
  退求其次,便摸出漆黑手套。
  手套綽號為「岩皮」。岩是真,皮是假,是以項城花剛岩混合千蕩鋼材公司的液態鈦所製,卻柔軟得仿如犀皮,外看完全不覺是石製金屬品。
  手套世上僅此一對,純粹是試用品,尚未研發完成,故並未公開發售,因此它只有綽號,沒有正式編碼,也沒有真正的產品名稱。
  手套的主人把它戴上,右手伸出兩指,黏起盒中糕點,將之放進嘴內。
  本來用於戰鬥的手套,竟成了一項餐飲衛生用的進食工具。
  糕點入喉。
  既甜且寒,二言既之曰「好吃」。




  那些糕點全是冰點的一類,要麼被冰皮覆蓋著,要麼內藏人造食用雪。
  此情此景,若遠遠看去,便是一幅優雅少女安坐椅上悠閒地野餐的圖畫。
  少女咀嚼小糕點,用了五分鐘之多才把它吃完,且吃得糕屑不落。吃光所有糕點,則花了一小時多。
  少女把餐盒收進大手鐲中,再仰看天空,內心盤算:「差不多時候了。」又不忙自嘲:「真是意想不到,我竟有浪費光陰的一天。」
  儘管享用清涼珍饈,少女依然覺得很熱,心想帝國南疆這窮鄉僻壤居然能夠住人,而且在不毛之地上竟然建有一所佔有整整兩座山峰的學校,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少女認為今天至少還要洗澡四次。不計算今天黎明出門前的那一次,還要多來午間兩次、晚間兩次,共四次的冷水泡泡浴。
  很熱。
  熱生渴,渴生乾。少女要喝點甚麼。
  「咦?」
  意外地從手鐲中摸出了一個空瓶。




  這才憶起昨天一日之內,所帶來的十支帝都霜水都被喝個乾淨,一滴不流。
  「給。」
  少女肩頭側旁多了一瓶樽裝水,是另一人從少女後頭遞上的。
  少女嚇了一跳,沒想到後方有人,自己竟未能察覺。但驚惶一來即去,自思有甚麼大場面沒見過,便想:「沒甚麼好怕的。」
  這裡的長椅是背靠背設計。
  少女坐一椅,後方的人坐另一椅。兩椅背靠背,那個說出「給」字的人回頭看見自己取出空瓶,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
  那個「給」字來自一把女聲。
  少女細細啄磨剛才那「給」字——那是一個由矛盾組成的單音:有點冷冰、潑辣,卻又不失成熟、沉穩。
  少女大概能猜出來者是誰。
  少女沒有道謝,便撿去樽裝水瓶,拔去瓶蓋,卻沒有一口氣把瓶中冰水喝光,反而取出一個晶瑩透亮的玻璃杯。
  先把水倒進杯裡,再把杯子黏至下唇位置。右手微抬,杯子上仰微微傾斜,杯中水慢條斯理地流進喉中。每次盛水,水只佔杯子三分之一,絕不多盛,也不少添。
  倒、喝、倒、喝、再倒、再喝。
  一番大費周章,又花了將近五分鐘。
  少女喝光那瓶水,再收起杯子後,才道:「這甚麼鬼牌子?世上竟有這麼難喝的水?」
  「來自禦龍谷的天然山水,涎心牌的出品,加了礦的。」背後那女聲不忙譏諷:「居然能在國內買到這麼難喝的水,看來發出牌照的單位要好好檢討一番。」




  少女即想:「她竟這麼單刀直接?」便道:「你到底說甚麼?我可是學生,不懂這麼麻煩又無聊的事。」
  「原來你知道自己是學生。」那女聲似乎要打壓少女的氣焰,道:「學生怎能用『你』稱呼老師?」
  少女心覺好笑,便想:「就算勒爾克斯把我當成徒弟,我都不用叫他一聲『師父』。區區一個古老的四藍濯水族傳人,就算在聯合王國有點勢力,亦沒有資格讓我呼你一聲『老師』。」勒爾克斯即是格曼帝國第一武士,體術門流的宗主。少女道:「我看不見你,你又看不見我,我怎知道你是否貨真價實的老師?你又怎知道我是如假包換的學生?」
  其時二人依然背對背坐,的確沒有瞧見對方面貌。少女又淡淡地加上兩句:「我初來乍到,不認識南方深山人物很是正常。」
  這分明罵人家是深山野人,被罵對象是名德所有的師生及僱員。
  那女聲的主人心想:「這個格曼欣,倒是牙尖嘴利得很。」

  野餐的少女是格曼欣,假名關白欣,真實身份是格曼帝國的主人;與她對談的女聲,自然是名德女皇霜露。
  硬要比身份的話,一個是真皇帝,另一個是土皇帝。二人的表象關係則是師生。
  霜露心中盤算:「格曼欣化姓關白,隻身前來,是算準我們不敢動武趕走她,又不敢把曉娜和寶貝的事公告天下。她自稱學生,說明她明白山高皇帝遠、強龍不及地頭蛇的道理。她心有顧忌才不敢妄動,至於她顧忌的來源……」
  霜露往懷德峰峰腰看去,若有所思。
  格曼欣則想:「傳聞名德裡有兩大煩人,一個狠、一個瘋,霜露就是那個狠的。她外號『名德女皇』,名號誇張得連帝宮的人都有耳聞。以奧名德那老頭的地位,都要硬給她比下去。我昨夜才到名德,這母猴子居然這麼快便敢在我面前撒野,是因為她作賊心虛,還是有別的原因?」
  霜露忽道:「我叫霜露,是這裡的導師。你自號『關白欣』,敬應該告訴過你關於我的事。」
  霜露指了指關白敬。關白敬這時公然坐到遠處,正面瞧著格曼欣。
  就是因為關白敬坐在那裡,霜露才知道打著坐墊在名德野餐的奇人是何方妖孽。




  霜露初見格曼欣,方覺歷年報刊上所有她的照片都曾被大幅修整過來,這包括轉學表格上的照片,想必是國家情報部門的傑作。
  真正的格曼欣比修圖過後的照片有八成不相像。修圖版的格曼帝主姿色較為普通,有種平易親民的感覺;真人卻非常亮麗,眉目間滲透著一絲絲傲氣。
  格曼欣是公眾知名人物,理論上應該人人認得她。但有了這種保安修飾,就算她堂而皇之在望安峰橫著走路,別人都不可能認出她來。
  格曼欣聽了霜露造作的一句「我叫霜露」,便很想笑出一聲,及後聽了一句「敬應該告訴過你關於我的事」,立時聽出霜露話中乾坤——假設關白敬曾經告訴格曼欣名德的事宜,那麼格曼欣無論如何都會知道霜露是誰。既然知道霜露是誰,那麼格曼欣必然清楚知道霜露是導師。不只是導師,而且是首席。
  想到此處,格曼欣心中暗咐:「霜露自命不凡、驕傲自大,至今仍痴心妄想要給我立一個下馬威,硬要我叫她一聲『老師』。哼,這世上能被我尊稱為『老師』的人只有一位,那便是我自己!」便道:「原來你是『我爸爸的後輩』,那他應該曾告訴過你關於我的事。我叫關白欣——這樣可以了?」
  格曼欣假稱關白欣,虛稱關白敬為父。以關白敬的身份與年紀,霜露的確是他的後輩。
  霜露豈會不明白格曼欣的意思。她打定決心要窮追猛打,道:「當然不可以。你動腦筋認真想想,在學校裡,到底『你爸爸的女兒』會怎樣稱呼『你爸爸的後輩』呢?』」霜露心想這老師自己當定了,格曼欣敢來名德惹事,就不容她囂張放肆。
  格曼欣突然向關白敬招手,又大叫幾聲「爸爸」。
  這出乎霜露的意料。
  關白敬走了過來,容色極為狼狽。
  他遙見霜露和格曼欣背對背坐,早有心裡準備不會有好事發生,想不到格曼欣在大庭廣眾下公然呼喚自己。
  這時的望安庭水池邊聚有三四十位學生,十之八九來湊熱鬧,欣賞接下來的「賭后大戰」。
  格曼欣不但招手,還高聲大喊「爸爸」。不只叫一次,還要喊三四聲,一聲比一聲嘹亮,瞬間弄來全世界的目光。
  學生們認不出格曼欣的真正身份,但他們識得關白敬。
  關白敬非常尷尬。




  首先大部分師生都知道他尚未嫁娶,一聲「爸爸」足以讓全校學生胡思亂想,說不定會「榮登」是年十大校園新聞之首的寶座。今天以後,以訛傳訛所生的流言蜚語必然不絕於耳。
  最重要的是關白敬並非格曼欣的父皇,他只是格曼欣亡父的弟弟,這幾聲「爸爸」他受之有愧、聽之汗顏。格曼欣年幼時非常頑皮,經常惹起父上的怒火。每每惹事,格曼欣便會躲到關白敬處,又裝模作樣地嗲聲撒嬌,前一句「叔叔」後一句「叔叔」地轟炸關白敬的耳膜,最終必定迫他出頭擋槍擋箭。
  現在聽了幾句「爸爸」,關白敬便知道自家小欣惹了事。若他不理會,便對不起死去的哥哥。
  此時霜露站了起來,走到格曼欣面前。
  學生們忽然發現名德女皇早已駕到,紛紛變了臉色,心想今天到底是甚麼大日子,竟惹來關白敬和霜露兩大巨頭粉墨登場。
  有些學生看圖作文、憑空憶測,誤以為霜露是為了關白敬突然多了一個女兒的事而來;當中更有一兩位學生以為霜露與關白敬「有了幾手」,所以才生出一個不知那來的女兒……
  不過學生們懾於名德女皇的威嚴,個個不敢在她面前亂說話,不少更是走為上計,算起來散了一半人之多。正在趕來的學生從回去的人口中得知消息後,紛紛打道回府。
  剩下來較為膽壯的湊熱鬧分子卻對一會兒的鬧劇更感興趣,因為名德女皇在此,他們均想到底高小茹這位大騙子會如何處理。
  霜露屹立於此的目的,當然不只是看曉娜這麼簡單。要是這裡站有百多人,那肯定招來格曼欣的極度關注。
  霜露來此就是為了趕客,把一場可能弄大的胡鬧,變成一場看起來似乎是學校日常的小活動。
  關白敬尷尷尬尬地走了過來,難看地笑道:「露,若有任何得罪,我向你賠個不是。」吞了口水後,道:「希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關白敬語帶多意。
  他說「我向你賠個不是」,而不是「我代小欣向你賠個不是」,是因為他知道格曼欣不會向外人低頭,只好讓自己一個人硬吃這虧。後一句「大人不記小人過」故意略去主語人稱,是暗示他同時向格曼欣和霜露表示抱歉。
  以格曼欣的性子,她怎會放過霜露?必然乘勢追擊,大造文章,向關白敬詢問一句「你覺我應該怎樣稱呼這個女人」,強迫關白敬幫自己出頭;中途再加兩句「我爸爸當年沒有教我,我很想知道我爸現在的想法」,暗示關白敬要給亡父面子。
  這本來是格曼欣招關白敬前來的目的。




  但格曼欣忽然瞧著霜露的眼角餘光遠遠看去。
  
  格曼欣望著水池的方向。
  那裡聚有幾人。
  格曼欣把目光收窄,放到一名女孩身上,心想:「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眼睛,而且還是白眸……」
  白眸的主人亦往格曼欣的方向看去。她聽見那些「爸爸」,但沒有細想因由,眼眸中也沒有格曼欣,亦不識關白敬。
  她的焦點都在別處,心想:「霜老師真的來了……」
  霜露看著格曼欣的古怪目光,又遙見那白眸傻傻呆呆的目視自己,心中暗罵:「你曉娜昨天不看、前天不看,偏偏選擇今天才看我,是不是存心搞破壞、砸場子?」
  格曼欣略覺不妥:「學生中只有那女孩敢直視我們這邊,奇怪奇怪。」
  霜露不知格曼欣的想法,腦中自思:「我們準備充足、計劃周詳,沒甚麼好擔心的。格曼欣與曉娜接觸也是預想之中。料是這樣,她都不能查出甚麼。」便朗聲道:「高小茹,為甚麼還不出來?我沒有時間跟你玩捉迷藏,你到底要我等多久?」
  格曼欣忽然聽霜露高叫,便想:「這母猴又玩甚麼把戲?」霜露心中暗笑:「我胡亂出牌,你慢慢亂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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