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招牌在風中搖曳,發出吱嗄吱嗄的聲音。

用墨水寫成的春來酒家四個大字掉漆處處,木製的牌面也遍佈風吹雨打的痕跡。

可是它依舊每夜為夜歸之人指引一個喝酒的地方。

招牌如是,那麼人呢?

這是家相當馬虎的酒家,馬馬虎虎的椅桌,馬馬虎虎的酒,會光顧的人客也馬馬虎虎。





但今天卻來了一個絕不馬虎的人客,他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用料上乘的白綢緞衣,而且長得很是秀氣,手指纖長而有力。

只是他的眼神卻顯得有點頹喪,一個人在枯燈下獨酌。

驀地,一個人從暮色裡步出,走向了白衣少年的桌邊。

那人道:「歐陽少俠,我可以坐下嗎?」

原來在燈下獨酌的少年是江南四公子中的歐陽初。





他大可以在最華侖絕美的酒家喝酒,何以要委屈自己來這種破落的地方呢?

歐陽初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全身上下髒兮兮的人,那人的衣裳本來不比歐陽初身上的綢衣遜色,但此刻卻沾滿了泥濘和草屑。

歐陽初沒有擺出毫無厭棄的樣子,反而客客氣氣道:「請坐。」

那人忽然道:「你不認得我?」

歐陽初想了一會兒,始終對此人毫無印象,於是道:「恨未識荊。」





那人頓了一頓,彷彿想起了些什麼,口裡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歐陽初笑道:「說得好!大俠請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那人坐下,道:「你心中有愁?」

如非心中有不可示人的苦愁,像歐陽初這種人又何必獨自一個人在如此破落的地方喝著劣酒?

歐陽初閉上嘴,眼裡儘是痛苦的神色,良久才道:「有!」

那人道:「你不妨說出來,總勝於弊在心裡。」

歐陽初沉默半載,他本來不想如實相告,只是看見眼前此人甚有親切感,加上三分酒意湧上心頭,不由得豁開心房,道:「你可知道江南金刀熊八方?」

那人道:「一把金刀鎮江府,千里追魂一縷光的熊八方?」





歐陽初道:「正是。」

他接著道:「下月廿八是熊大俠的生辰,屆時在他的壽宴上,更會設下比武大會,為他的掌上明珠熊清琳招納賢婿,至少十八個江湖中甚有名氣的少俠已表示有意出席。」

那人問:「你想贏?」

歐陽初緩緩地點了點頭。

那人道:「能有幸成為熊大俠的乘龍快婿,不但名利雙收,而且久聞熊大小姐清麗脫俗,難怪你想贏。」

歐陽初嘆息道:「名又如何?利又如何?不過是過眼雲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還是能跟最重要的人在一起。」

那人聽了,原來黯淡無光的雙眼有靈光一閃。





歐陽初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坦然相告......其實我與熊小姐早已私訂終生,非君不娶不嫁。要是這次比武我不幸落敗,我就......我就......」

他說得咬牙切齒,雙手緊握成拳,再也說不下去。

非君不娶這種說話,一定是從年青人的口裡說出來,因為年青,才會愛得轟烈,愛得不顧一切。隨著經歷逐漸增加,愛情就會被磨平,化成了涓涓流水,變得不再不可放棄。

這叫成熟還是可惜?

那人看著遙遠的晚星,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默然嘆道:「唉……老天竟然讓你遇上我,這是不是緣?」

那人轉頭道:「今次比武,可有什麼厲害的對手?」

歐陽初道:「要數今次對手,就不得不提皇甫寒這個人,點蒼年輕一代所有的靈氣彷彿都匯聚在他一個人身上。要知道點蒼的劍本來就以快聞名天下,到了他的手中就更可怕了,幾乎可與轉瞬即逝的流星相比。我自少學劍於華山,十五而小成。可是華山劍法以樸實沉穩為主,疾如雷電的點蒼劍法正是我們的剋星。」

那人道:「你看過他的劍?」





歐陽初道:「看過一次。」

那人道:「你能不能使出來讓我看看?」

歐陽初雖心裡對此人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奇怪,但還是站了起來,手握劍柄道:「獻醜了。」

劍光一閃,果真如一道凌厲的閃電在眼前劃過,快得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歐陽初道:「在下學藝未精,這一劍恐怕只有皇甫寒出劍時七成的速度。」

那人道:「我相信你。」

語畢,他長身而起,就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一陣晚風吹過,晚風更不知從何方吹來了一段枯枝。





那人伸出了手,那段枯枝剛好就到了他的手中,整套動作如此的一氣呵成,說是剛巧又不是剛巧,說是早有感應又似乎過於誇張。

那人道:「現在你仔細的看清楚。」

很普通的出手,很普通的速度,很普通的手法。

可是歐陽初卻看得雙眼發光,心跳加快,有如看到了愛人就在面前一樣。

那人此刻展示的劍法,雖然毫無變化,而且笨拙而緩慢。

但正因為慢,所以能剋快!以慢打快,以柔制剛,本來就是武學顛峰的奧秘!

任你的劍再快,只要遇上這一套緩若流水的劍法,所有的速度和力量都會自然被流水所吸收、消解。

你有沒有看過再快的飛石,進了水裡也會馬上止住,最後與流水融為一體?

歐陽初看得全身發燙,因為他已從這套劍法裡看出贏的希望。

希望無疑是人生最甜蜜的一杯美酒,讓人覺得生命是多麼的美好。

歐陽初道:「大俠,這到底是什麼劍法?」

那人忽爾低下頭,好一會兒才緩緩答道:「這是桃花幫不傳之秘,只傳有緣人……」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種桃花的人何處去?

誰是有緣人?

某個人悄悄走進了你靈魂深處又是怎樣的滋味?

歐陽初只覺面前此人定必是個世外高人,不由得站了起來,一揖到底,道:「謝大俠賜教!」

那人替自己和歐陽初倒了一杯酒,輕聲道:「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

因為歐陽初,他終於有走下去的動力。

世間上有一種人相當的奇怪,尋常人受了傷,他們會靜靜的躲起來獨自療傷,但是這種人療傷的方法卻是去幫忙別人。

看見別人的煩惱消煙雲散,他們心裡的痛也會一併減輕。

一聲乾杯,兩個空杯子。

酒的味道雖然不太好,但他們一肚子都是滿足與溫暖。

這就是友情的味道!還有人情的味道!

那人站起來道:「願下次相遇之時,就是閣下大喜之日。」

歐陽初只覺鼻子一酸,眼底儘是一陣溫熱,他不發話,只是雙手緊握住對方的手,將一切付諸不言中。

「再會。」

歐陽初以感激的眼神看著那人的背影逐漸遠去。

就在此時,暮色裡傳出一聲輕柔的呼喚:「林少爺,請留步。」

那人身子一僵,緩緩的轉個頭來。

只見一個身披白色輕紗的麗人從陰沉的夜幕走到明亮的月色底下,她的一身輕紗反映著月牙白的光芒,在晚風中飄逸的姿態美得不可方言。

她的身段更美,要不是她有如此婀娜多姿的身段、纖細的腰,也配不上身上那翡翠綠的宮衣。

比起林閒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多了一份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就像是月夜下從水中步出的洛神。

林閒道:「趙姑娘,你好。」

趙畫眉笑了,笑得很甜很動人,她像是踏著雲霧般朝林閒走來。

「林少爺,天地雖大,但總有相逢處。」

於是林閒也笑了,短促的苦笑。

就在此時,歐陽初藉著月色看清了趙畫眉的面孔後,馬上大吃一驚,然後匆忙地站了起來,一臉恭敬地朝她行禮。

歐陽初道:「在下歐陽初,見過東郭夫人!」

東郭夫人?

林閒面容僵硬,低聲道:「你叫她作什麼?」

歐陽初轉身朝林閒道:「她就是晨星幫幫主東郭星的夫人!」

林閒當下如遭雷亟,向後退了一步。

趙畫眉竟然是東郭星的夫人?但她卻救了林閒這個殺夫仇人?

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趙畫眉雙眼看著林閒,輕聲道:「歐陽少俠有禮,你可否讓我跟林少爺獨自聊一會?」

歐陽初恭敬地應道:「是。」

他退了數步,忽然又發出一聲驚嘆:「林少爺?」

他看著林閒,他又怎料到聞名江湖的林家大少爺就是面前這個狼狽不堪的人?

只見林閒臉上儘是痛苦的神色,歐初陽馬上又想起,東郭星是死在林閒的劍下,江湖中都流傳著一道消息,不論誰殺了林閒,誰就是晨星幫的新任幫主!

他又怎麼會跟東郭星的夫人扯上關係?

但是他無法過問,只能帶著滿滿的疑惑離去。

暮色更深,將竭的枯燈映得林閒臉上痛苦的皺紋像是一道道濃厚的陰影。

趙畫眉輕聲問道:「林少爺,能不能陪我走一走?」

兩道人影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偶爾傳來一聲清脆的叮嚀聲。

聲音來自趙畫眉手中兩個酒瓶相擊,林閒看著她手中的酒瓶,忽然想起那個晚上,他和陳紅一邊喝酒,一邊走在大街上放聲高歌。

歌聲仍在街角裡飄蕩,只是唱歌的人影早已消失在路的盡頭。

林閒忍不住打破沉默問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趙畫眉柔聲道:「我為什麼不能救你?」

林閒只覺萬分愕然,就像是趙畫眉剛才說出了天下間最荒唐的話。

「因為……因為他是你的丈夫,但我卻殺了他。」

趙畫眉道:「這對於世人來說,也許是很好的理由讓我去恨你。但對於我來說,這卻不是理由。」

「為什麼?」

趙畫眉看著林閒,道:「因為他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們二人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他娶我,不過是因為我出身自武林最大的世家,他娶只是門當戶對這四個字,而不是我這個人。」

林閒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

趙畫眉接著道:「除了拜堂那天之外,他幾乎沒有一天是待在家裡。他真正愛的只有武功,他的生命幾乎全部都奉獻給了武學,還有什麼位置是留給我?我們成親的時候,天下的人都讚許我們是天作之合、金童玉女,想起來真是可笑,所謂的天作之合原來就是天天不相見?」

林閒終於明白,東郭星背後所犧牲的到底有多大,他永遠都不會享受到常人的快樂,甚至自願放棄家庭的幸福。

他更是對趙畫眉從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悲哀,對人性的悲哀,為何人總是為著光榮、名譽、地位種種虛無的目標而犧牲,又或是被犧牲?

如果你不願被犧牲,你就會被世人冠上不願忍耐、不識大體的罪名。

到底人到了什麼時候才會明白自已真正需要的東西?

「不過我並不恨你,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這個。」

兩人對目而視,趙畫眉道:「最重要的是,殺東郭星的人根本不是你!」

林閒瞳孔擴張,明明是他的劍刺穿了東郭星的咽喉,如果殺東郭星的人不是他,還能是誰?

「東郭星真正的死因是毒發,而非你的劍!」

林閒幾乎跳起來,忍不住道:「毒?」

趙畫眉道:「沒錯,他在跟你決鬥之前,早已中了一種極其精妙的毒藥,與你決鬥的過程中催促了毒性的發作,所以他才躲不開你的最後一劍,因為他早已因為中毒而喪失了力氣。」

「這種毒藥不旦無色無味無臭無藥可解,而且不是一般人可以辨識出來,這種毒藥乃是川北任家花了好幾代人的心血才研發出來的奇毒,是他們的不傳之秘。」

林閒道:「那你又是怎樣知道的?」

趙畫眉臉上閃過一絲羞澀,輕聲道:「因為我與任家唯一出來行走江湖的子弟──任如浪大俠有過一見之緣,要不是他告訴過我關於這種毒藥的秘密,我也不會揭發這件事。」

林閒知道這當中一定隱藏著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不願去戳破,於是接著問道:「那麼下毒的人會是誰?」

趙畫眉道:「我思前想後,紅鞋子的李十二嫌疑最大!」

一聽見李十二這個名字,林閒就知道一個可怕的陰謀正在浮現,這也許是江湖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個陰謀!

林閒道:「為什麼他的嫌疑最大?」

趙畫眉解釋道:「因為東郭星早就與他密謀裡應外合,推翻紅鞋子這個江湖中最大的秘密組織。他甚得東郭星的信任,所以只有他才有下毒的機會。要知道這一年之間,李十二已悄悄接掌了半個晨星幫,只要東郭星一死,陷於群龍無首的晨星幫自然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現在終於知道所謂合作推翻紅鞋子不過是李十二的謊言,他真正的企圖是把紅鞋子和晨星幫都收入自己的懷裡。」

「我收到最新的消息,紅鞋子將於五天後舉行群雄大會。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李十二將會在今次大會強行把紅鞋子的龍頭之位搶過來。」

趙畫眉忽然用力的握住了林閒的手,大聲道:「但是你一定要阻止他!一旦他的陰謀成功了,江湖最龐大的兩個組織晨星幫和紅鞋子都會納入他的靡下。我無法想像江湖由如此惡毒陰險的小人掌舵後,會發生多麼可怕的事情。」

林閒道:「為什麼是我?我並沒有把握勝過李十二。」

趙畫眉激動道:「因為我看過你的劍!我相信任何人看過你的劍,都會有同樣的感覺。你的劍有一種攝人的魔力,只要你一出劍,就會有勝利的希望!就會有奇蹟發生!」

林閒笑了,就像是一陣春風吹過,他輕拍趙畫眉的手,道:「其實即使你不叫我去,我也一定會去。」

趙畫眉問道:「為什麼?」

林閒道:「因為有一個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被李十二捉走了,我要去救她。」

趙畫眉頓時眼裡失去了神彩,垂下頭,低聲道:「為什麼那些對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總是被人捉走?如果有一天是我被捉走,你會不會去救我?」

林閒語塞,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這個問題。

他忽然想起陳紅曾經在水鄉遇見貞武堂時問過他一個問題,他只有一雙手,他可以做到多少事情?他又可以救到多少人?

但是要是他贏了李十二,他是不是就能把江湖裡的無數生命,從一場即將降臨的風暴裡頭解救出來?

趙畫眉別個面,用低沉的聲線道:「要是你贏了,我就能把東郭星真正的死因公諸天下。雖然東郭星與我之間的感情並不深厚,但我也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為什麼她不現在就公諸天下?

因為萬一林閒輸了,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她所說的話,要知道失敗者所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謊言,即使是真相,也必須經由勝利者的嘴巴來驗證。

路已到盡頭,話亦如是。

「但願今天的話你都記在心裡,現在我只能默默祝福你馬到功成。」

「謝謝你。」

趙畫眉用熾熱的眼神看著林閒,道:「你記不記得誰為東郭星復仇,誰就是晨星幫的接任幫主?」

「記得。」

「但願那個人是你。」

她乘著暮色而來,又乘著夜霧離去。

林閒突然想起,他還沒有問趙畫眉的真名到底是什麼。

她又是為什麼要取名畫眉?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林中是不是有一對畫眉鳥在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