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燙得可怕的地獄。
 
林閒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失去了五官的知覺,只剩下對燙的感覺。
 
腦袋燙得要命,雙手燙得要命,雙腳燙得要命,全身上下都很燙。
 
林閒用力的喘息,這來自地獄的惡火燒得他快受不了。
 
胸口那劍傷成了最大的火爐,燃起了最兇猛的一把火。
 




何等的痛苦,何等的折磨。
 
矇矓之間,一團寒冰用一種很慢很慢的速度,把林閒的身軀一寸一寸的覆蓋起來,寒冰的冰冷把地獄的惡火一點一點的驅散。
 
林閒深鎖住的眉毛,被這冰冷的擁抱逐漸解開。
 
原本急促的氣息,隨住熱力的減退,終於平伏下來。
 
火焰退去,剩下一片灰朦朦的空間,平靜而安寧。
 




彷彿已過了很久,林閒終於睜開了眼,眼前是一片鮮紅,紅色的天花,紅色的紗帳,紅色的牆壁。
 
在這片鮮豔的深紅之中,坐著一個很美的女人。
 
即使神智仍有點不清,林閒還是一眼認得出她就是陳紅。
 
林閒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很用力,他用懇求的語氣道:「求求你,不要為難紫蘭。」
 
他說完這句話,又再次暈倒過去。
 




陳紅靜靜的看著林閒的手,即使他已經暈倒,但仍然緊緊的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不答應似的。
 
她語帶哀怨道:「明明救你的人是我,為什麼你心裡記掛的總是別人。你可知道你在昏迷的時候,喚過多少人的名字,裡面卻沒有一個是我……不管你是恨我還是愛我,難道我在你心中一點位置也不佔有?」
 
她用一種很溫和的手法鬆開了林閒的手,然後放回被窩裡去。
 
陳紅站了起來,轉身打算離去,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
 
林閒面容皺成一團,嘴唇用力地抿緊,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她嘆了口氣,再次坐了下來,在昏燈下端詳著病塌上的林閒。
 
是不是每一個晚上,她都在床邊守望著他?
 
冷,猶如極地般的寒冷。




 
渾身上下都在發抖,十指似浸泡在冰水裡,五臟六腑無一不化成了一塊塊冰晶。
 
林閒咬緊牙關,努力從這冷天雪地的折磨裡撐過來。
 
一股可怕的寒氣從脊骨底處冒起,不斷的往上攀升,猶如一隻魔手順著林閒的骨頭摸上去。
 
這是多麼難耐的感覺,林閒被冷得牙關一直抖震,他知道只要這股寒氣到達腦門,他就必死無疑。
 
當那股寒氣到達天柱穴的時候,一團火焰忽然吞噬了林閒整個身軀。
 
這團火焰是多麼的溫暖,又是來得多麼的及時,那股寒氣立即就止住了,甚至有退散的跡象。
 
林閒迷迷糊糊之中,竟想伸出雙手擁抱這團救命的火焰,只覺那火焰微微一抖,然後散發出更多的溫暖,叫被困在寒霜中的林閒說不出的舒適。
 




身上的寒氣終於被驅除得一乾兩淨,林閒即使是在昏迷中,也不自覺笑了。這時候,那團火焰竟然流下了兩行溫熱的眼淚,沾濕了林閒的兩頰。
 
這是多麼奇妙的感覺?這是不是夢境才有的體驗?
 
等到林閒醒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感覺乾燥又帶有一點粗糙,哪裡有淚水?
 
難道這一切都是只是一場夢?
 
林閒試著活動一下身體,卻發現全身上下依舊痛的要命,只要動一動肩頭,全身的骨頭便同一時間傳來痛楚。
 
沒有辦法之下,只好再閉上眼睛,再次昏昏睡去。
 
林閒再次醒來的時候,一張開眼又看見陳紅,她坐在一盞紗燈旁邊,手中正在做著刺繡,也不知刺的是鳳凰還是牡丹。
 
她這時候的模樣,就像一個賢妻正在為自己的夫君做新衣。




 
林閒靜靜的看著她刺繡的樣子,不知不覺看得入迷。
 
燈下的她,雙眼裡帶著說不盡的哀怨,可是看起來卻是多麼的動人。
 
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成一條線,但當刺繡去到棘手的位置的時候,她便會輕輕的咬著那桃花紅的嘴唇,隱隱現出雪白的銀齒。
 
一個不小心,針頭便刺著她的指尖,她連忙放下手中的刺繡,把流血的指尖放進嘴裡一吮。
 
只見她眼裡微微發紅,一頭秀髮傾瀉下來,把半邊臉掩住。
 
多麼惹人憐愛的樣子,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林閒想不到堂堂紅鞋子之首也有這麼的一個場面,不禁輕笑一聲,可是這一笑到了嘴邊,便化成了咳嗽。
 




陳紅見林閒醒了,面上又恢復了冰冷的表情,儼如一座美艷的冰山。
 
林閒問:「為什麼要救我?」
 
陳紅拿起桌上的刺繡,背對林閒,朝門口走去。
 
「我不是救你,我只是要看著你死。」
 
啪的一聲,大門閉上,房間裡空餘一陣淡淡的花香。
 
林閒低頭,只見身上所有的傷口都被包紮得穩穩當當,他更聞到各種藥材混合而成的甘香,敷在傷口上的藥材定必價值不菲。
 
如果只是為了看著他死,為什麼又要花這麼多工夫為他療傷?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口是心非?
 
可是林閒心中並沒有想這些事,他只為紫蘭而擔憂,要知道從紅鞋子這種組織偷溜出去的人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林閒在病塌上躺了起碼大半個月,這些日子他都沒有見過紫蘭。
 
他唯一看見的人就是陳紅,雖然她從是神出鬼沒,有時候會睜著一雙迷霧般的雙眼,喂林閒喝上一碗湯;有時候會遠遠的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秋葉飄落。
 
有好幾次林閒從夢中醒來,都會看見她坐在一盞燈旁,一心一意的做著針線活,她做得很慢,一雙手卻很巧。
 
即使是躺在床上,林閒也看得出她的手工很好,刺出來的不論是飛鳥還是傳說裡的神獸,全部都活靈活現,似要躍出布帛之外。
 
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想問到底她是不是要做一件新衣,但他都忍住了。
 
他始終摸不清,到底她是個怎樣的女人。
 
他更不解的是,到底他們之間是怎樣的關係。
 
有一次,林閒又從夢裡醒來,痴痴的看著陳紅在枕邊刺繡。
 
陳紅這次出乎意料地沒有轉身就走,她忽然開口道:「我的母親教了我很多事情,都是些女人應該會的事情。她是個很厲害的女人,所有女人應該會的,她都做到無人能及的地步。像是這刺繡的工夫,就是她手把著手教我的。」
 
林閒道:「那你母親呢?」
 
她垂下頭,低聲道:「她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就不在了。」
 
林閒閉上嘴巴,一話不說。
 
在她那冰冷的外表底下,其實也不過是個傷心人。
 
她接著道:「她覺得一個女人,最重要是做一個好妻子。可是,她怎樣也料不到,我最後竟然要繼承紅鞋子的事業。所以……我只能在無人的夜晚悄悄地做著她教我的事情。」
 
一想到她在夜半無人之時,一邊刺繡,一邊追憶早亡的母親,林閒不由得心頭一陣揪緊。
 
陳紅放下了手中的綢緞,站起來道:「夜已深,我不打擾你休息,我明早再來看你。」
 
看著她落寞的背影,林閒忽然心頭起了一股衝動,想要把她叫住。
 
叫住了又如何?彼此都是傷心人,即使在一起,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安慰。
 
陳紅推開門,朝日的陽光充滿了整個房間。
 
她一抬頭,就看見林閒已經站起來,正踏著踉蹌的腳步來回走。
 
她瞇起眼睛,露出苦笑,道:「看來你已經康復得七七八八了。」
 
林閒點頭道:「是的。」
 
陳紅別個面,道:「那你也快要走了。」
 
林閒一怔,他從來沒有想過去留的問題,經她一提,不由得呆立在原地。
 
林閒道:「如果我要走,我一定會先報答完這救命之恩才走。」
 
陳紅咬緊嘴唇,恨恨道:「當然,我救你本來就是為要你報恩。」
 
林閒懵然道:「是麼?」
 
陳紅忽然把手上拿著的盤子放到桌上,然後轉身就走,閉上大門。
 
林閒一拐一拐的走到桌邊,只見盤子上放著一碗熱騰騰的雜米粥,聽說這種粥很是滋補。
 
難道這是她專門為了自己而煮的嗎?
 
林閒一邊吃粥一邊咀嚼這個問題,想到這裡,他不禁黯然神傷,他欠別人的實在太多,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還得清光?
 
有一個晚上,窗外行雷閃電,下起傾盤大雨,陣陣烈風吹得窗戶吱嗄作響。
 
林閒身上的劍傷本已結疤,但此刻胸口又再次疼起來。
 
在陣陣劇痛之中,林閒作了一個惡夢,他夢見自己回到了那個中秋的晚上,他一劍刺出,原本要刺的是那紅衣怪人的咽喉,可是劍刺了進去後,那人的臉孔竟換成了江漢山的臉。
 
林閒大驚,連忙抽劍,但江漢山已渾身鮮血的倒在泥濘中。
 
淒厲的尖叫聲響起,林閒轉身,就看見被雨淋得濕透的陳思情看著他。
 
她的雙眼裡盡是怨恨和憤怒。
 
「你為什麼要殺我的丈夫……你為什麼要殺我的丈夫……」
 
這句話不斷在林閒的耳裡回蕩,重覆一遍又一遍……
 
從夢中驚醒過來的林閒,心中一陣慌亂。
 
桌上放了一壺酒,他想也不想便衝了過去,連杯子也不用,直接用嘴對上壺嘴骨碌骨碌的喝起來。
 
過了半個時辰,門忽然被打開,門外的雨密如絲。
 
陳紅踏進了房間,馬上聞到一陣酒香。
 
林閒倒在桌上,人已有七分醉,他酒喝得太快,也喝得太急。
 
陳紅一雙美麗的雙眼睜開老大,眼裡盡是訝異。
 
林閒道:「你來了?」
 
陳紅欲言又止:「你……」
 
林閒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陳紅道:「你說。」
 
林閒道:「給我更多的酒。」
 
陳紅咬緊嘴唇,良久,一跺腳,轉身道:「人來!」
 
沒有人出現,但黑暗中自有人回應她的呼喚。
 
「給林少爺酒,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林閒眼中儘是痛苦,連一聲謝謝也說不出口。
 
本來一個重傷初癒的人,是萬萬不能碰酒,但林閒已顧不上這些。
 
他內心的傷痛遠比肉體的傷痛嚴重,只有酒才能麻醉他心頭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