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陳紅是屬於春天的女人,那麼陳思情就是屬於秋天的女人。
 
她的雙眼、她的眉毛、她的嘴巴,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令人聯想起秋天。
 
她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林閒,已足以令他感到秋風送爽的舒暢。
 
她忽然哭了,眼淚就像一串串斷線珍珠在面頰滑落,在月光照耀下,更是晶瑩亮麗。
 
林閒的心頓時痛得皺起成一團,甚至比他身上所有的傷痛加起來更痛。
 




陳思情一邊走近他一邊說:「你為什麼現在才來?」
 
林閒別個面,他知道只要她走過來,就會發生最大的悲劇,可是他卻不能阻止她靠近。
 
她的臉幾乎貼上了他的臉,他只好連雙眼也閉起來。
 
陳思情低聲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又不敢看我?」
 
她用手輕撫林閒的臉頰,柔聲道:「我知道我等你了多久麼?可是不要緊,你始終還是來了……」
 




林閒用力的閉緊眼睛,偷偷的享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因為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感受到她的體溫。
 
她伏在他的胸前,喃喃自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等你來,等到我覺得自己都變老了。」
 
林閒強忍住眼角的淚水不要掉下來,他何嘗不是日日夜夜都想來找她?
 
即使是一年前,他也不敢來找她,因為他知道即使他們相見了,有很多事已經回不去了,更何況是現在?
 
陳思情忽然驚叫一聲,嚇得跳開一步。
 




她舉起雙手,手掌中染滿了鮮血,她慌張道:「血……好多的血……」她望向林閒,發現他渾身都沐浴在血中,不禁又是一驚。
 
她口齒不清地問:「你……你……你受傷了?」
 
林閒張開眼,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已是個臨死之人。
 
他緩緩的轉頭望向陳思情,想要在臨死前再好好看她一眼,卻發現自己的視線已模糊一片,只勉強看到些含糊不清的影子。
 
陳思情撲進了他的懷裡,哭成了淚人,大聲道:「你別死!我們才剛重遇,你千萬不能死!」
 
這場景豈不是跟三年前相約?
 
她的淚是多麼的淒美,是多麼的扣動他的心弦。
 
常言道,別離苦,可是為什麼相聚仍能這麼的哀傷?




 
林閒伸出了右手,想要在死前再摸一次她那頭瀑布般的長髮,那柔順如絲綢的感覺,他的夢中懷念了多少遍?
 
可是陳思情的身體突然一僵,於是他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陳思情用顫抖的聲線,在林閒耳邊道:「地上的那些人……」
 
她離開了林閒的懷裡,朝他身後踏出了一步,林閒想要拉住她,不忍讓她看到那殘忍的真相,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他聽到陳思情把一樣事物翻過來的聲音,他已經不敢面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一把淒厲的尖叫聲劃破了寧靜的空氣。
 
混合著驚訝與哀傷的叫聲,回音久久也不散,就如鬼魅般一直在四周徘徊。
 




過了不知多久,陳思情在林閒背後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問:「他們都是你殺的?」
 
林閒的牙關不住的打震,有誰能夠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這一切的事情,又豈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
 
如果不能說清楚,是不是保持沉默會更好?
 
「你為什麼不答話?」
 
林閒抬頭望天,一言不發。
 
她想知道,可是這真相是不是她能承受得住?
 
如果不能,是不是不要告訴她會更好?




 
「你為什麼不答話?」
 
她再問一次,今次的語氣更緊張,每個字都跟她的人一樣發著抖。
 
林閒咬緊牙關,打定主意不說一句話,決心把所有事情都擔下來。
 
「你不發話……難道人真的都是你殺的?」
 
林閒好不容易才吐出兩個字:「是的。」
 
陳思情當下愣住,不消片刻,眼淚決堤般從眼角湧出。
 
陳思情哭得梨花帶雨道:「但是你為什麼要殺死他?不管他做了什麼,他始終是我的丈夫……」
 




「儘管我不愛他,但這幾年來他還是盡了所有的心機來照顧我……」
 
「我愛的是你,但你做了些什麼?」
 
「你以為你殺死他,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嗎?」
 
「如果你這樣想,我寧願你沒有來過。」
 
林閒痛苦的閉上眼睛,拳頭握得繃緊。
 
陳思情接道:「我最近聽江湖上的人說,你殺了好多人。大家都說你是個冷血無情的殺手,可是我都不信。」
 
她抬起頭,眼中不斷有淚光打轉,道:「但我不信又如何?我現在終於親眼看見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到底是誰?我認識的林閒不是這樣的人。」
 
「真正的林閒到底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假裝成他的樣子?」
 
這一句句說話,都像一把把利劍刺在林閒的心裡,可是比劍更痛。
 
陳思情緊緊的抱住江漢山的屍身,眼裡儘是無盡的痛苦。
 
「如果你不說話,求求你快點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林閒站住不動,他的肉體和靈魂都已經死了,還怎麼走?
 
陳思情忽然高聲叫道:「快走!」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變得充滿怨恨和苦澀。
 
於是,林閒走,走得好快。
 
林閒拚命的往前跑,他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更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久。
 
但是他已經沒有選擇,只能一直往前走。
 
這時候,他的眼角終於滑落了一顆淚珠,滾落在染血的草地上。
 
他淌血的胸膛裡頭,到底藏著多少話想跟她說?
 
江漢山不是他殺的、那些人也不是他想殺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她……
 
他不說,是因為他知道如果陳思情知道事實的真相,一定會比現在痛苦得更多。
 
所以,他情願就帶著這些秘密到陰間地府去。
 
天邊露出第一道曙光,落在這條長街上,也落在林閒的身上。
 
林閒跪倒,倒下。
 
換了是常人,在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後,早已捱不住了。
 
林閒能夠挺到現在,已經算是最大的奇蹟,可是就算再多的奇蹟,他也已經到了極限。
 
林閒閉上眼,天地間一片漆黑。
 
不論是白晝與黑夜,也再無分別,只剩下沉淪的黑色。
 
林閒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張開眼,可是他現在卻真真確確的張開了眼。
 
他醒來後,只覺全身上下一陣火辣,痛得要命,痛得就像這具身體根本不是他一樣。
 
會感覺到痛,不就證明了還活著?
 
要是人不再為任何事感到痛苦,他豈不是跟死了沒兩樣?
 
一把熟悉而溫柔的女聲響起:「你剛剛才從鬼門關裡回來,最好不要亂動,不然你的傷口惡化就糟糕了。」
 
林閒躺著不動,抬頭望著天花板。
 
那把女聲接道:「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可以像你一樣受這麼多傷,所以你要乖乖的休息好幾個月,要是你再勉強自己,恐怕就救不回了。」
 
林閒只得乖乖的聽著。
 
一雙溫暖的,柔若無骨的手,將林閒扶了起來。
 
然後那隻又白又纖幼的手,拿起一支很精巧的玉湯匙,緩緩的把一碗又熱又香濃的湯,一匙匙的喂進他的嘴裡。
 
林閒只覺肚裡一陣溫暖,他已經忘記到底有多久沒有進食過。
 
「你現在還不能吃別的東西,只能喝些滋補的湯水。」
 
林閒眼睛一轉,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位姑娘救了他。
 
他一看到她,一雙眼便定住不動。
 
他怎樣也想不到,救了自己的竟然是陳紅的貼身婢女,紫蘭。
 
林閒嘶聲道:「是你……」
 
他才剛說了兩個字,身上的傷口便一陣疼痛,只好閉上嘴巴。
 
紫蘭朝林閒露出陽光般的笑容,甜甜道:「為什麼不能是我?要不是我,還有誰能找到你?」
 
一整碗湯水都已經進了林閒的肚子裡,紫蘭放下了空碗,拿起一條絲帕替林閒擦掉嘴角殘留的湯汁。
 
這一雙手,在不久之前才對林閒使出連環殺著,又有誰會料到現在竟然是在照顧林閒?
 
紫蘭使林閒舒服地躺平後,道:「你先休息一下,我晚點再來看你。」
 
她站了起來打開了門,一隻腳已踏了出去。
 
「慢住!」
 
林閒剛剛才躺下,但現在又坐了起來,他咬緊牙關忍著痛苦說下去:「陳紅……她……在哪裡?」
 
紫蘭在此,陳紅還會遠嗎?
 
紫蘭回個頭,嘆了口氣道:「她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林閒愕然道:「那你……」
 
紫蘭低聲道:「其實我是偷偷溜出來,大小姐並不知道我是來救你。不過你放心,我知道這個地方她一定找不到,你可以放心的在此休養。」
 
林閒更是吃驚,不由得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紫蘭臉上現出一陣緋紅,嬌艷得不可方物。她轉個臉去,踏出了門外,把門輕輕的關上。
 
在門關上的前一刻,林閒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話。
 
「因為我喜歡你。」
 
林閒怔住,良久也沒有反應。
 
忽然之間,一陣天旋地轉,林閒便昏迷了過去。
 
林閒也數不清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每天紫蘭都會來看他兩次,喂他喝下一整碗湯,然後確保他沒有別的事情後便離去。
 
可是他知道,在他昏迷的期間,有人替他清洗傷口、換上新的紗布。
 
到底那個人是不是也是紫蘭,林閒不敢去想。
 
他不喜歡虧欠別人,他寧願別人虧欠自己。
 
有一天紫蘭又來看林閒,但是林閒已經不見了,他的床鋪空空如也,房間裡只剩下一扇半開的窗。
 
紫蘭把手中的湯碗放下,然後發出了一聲嘆息。
 
伊人的輕嘆恰似長夜漫漫。
 
林閒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在痛,胸上的傷口似要把他從中間撕裂成兩半,但他還是要繼續走。
 
他走得東歪西倒,每走幾步就摔倒一次,但他還是要繼續走。
 
他不是不願虧欠別人。
 
他只是害怕紅鞋子終有一天會找上門,到時紫蘭就後果不堪設想。
 
林閒不能讓別人受苦,絕對不能,他只會讓自己吃苦。
 
如果他走了,紫蘭就能回去陳紅身邊,她一定會為自己找到一個很好的藉口,他知道她是個聰明的姑娘。
 
但是他不是個聰明的人,所以他要繼續走。
 
全身上下原本包紮好的傷口都在滲血,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那件乾淨的外衣,也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終於,他再次摔倒在地上,今次他再也爬不起來。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林閒看見了一雙鞋子。
 
一雙很美麗很精緻的繡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