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綾』讓我免受生命樹的侵蝕,但在銀流瀑布裡飛翔時,我仍能感受到四方八面澎湃的生命能量。

這些能量無分正負,只是純粹的微小能源,與『天堂』『地獄』兩者的靈魂相撞時所產生的能量相似。

若單獨觀察的話,每一團能量都弱小得微不足道,可是我卻感受到每一團能量,都蘊含著無窮無盡的潛能,每一團能量,似乎能變化成不同的形態。

浸淫於生命之流裡,我完全使用不上『天堂』與『地獄』的力量,因為每一點的消耗,『荊冠』都瞬間吸收周遭的能源補充。

我讓『明鏡』覆蓋眼球,好等自己在生命之流中保持視覺,不過眼裡所看到的一切,也僅是閃閃銀光。





在滔滔銀河裡,我難以感受時間流動,但那亦無妨,因為我此刻只剩下一個目標,就是到達樹盡頭的那團光。

那團,我以及所有人類,所有魔鬼,在追逐的光。

我一直飛,一直飛。

光球以極緩慢的速度變大。

漸漸,光球的輪廓變得清晰。





我看得清楚太陽表面不住流動、偶有閃焰彈跳到半空的焰海。

或許是在銀流的過濾下,太陽看起來並沒想像中的橘紅,反而是更加純粹的白光。

銀流的環境隨著接近太陽越見光亮,但那是一種不令人刺目的光。

原本置身太空時的冰冷感,亦隨四周亮度提升而換成讓人舒暢的溫暖。

當整個生命之流亮如白晝、我便知道太陽已近在眼前。





在某一剎那,我聽到一聲奇異的聲響。



彷彿是一滴水珠,墮著了一口平靜萬年的古井所引發的迴盪聲。



然後,我感覺到四周重力,完全改變。

非常突然,原本正在飛翔的我,一下子變得腳踏實地。








我知道,自己已然踏足『天國』。



情緒沒有半點激動,像是內心早知這是必定會出現的結果,我只是不徐不疾地收起羽翼和『墨綾』,睜開『審判』,謹慎地打量。

生命樹的銀流已然消失,四周只剩一片白柔柔的光。

『天國』看起來,跟天堂地獄的白光空間極之相似。

沒有任何光源,整個空間就是自然而然地充滿白光,而所謂的腳踏實地,其實更像是站在一股柔軟的能量體上。

太陽本應巨大無比,但我此刻身在『天國』,卻覺得四周的空間比伊甸還小,彷彿一切都壓縮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與天堂地獄不同,這裡沒有奇特的出入口,但當我抬頭一看,赫然看見半空之中,飄浮著數之不盡、若拳頭大小的渾圓光球。





光球數量猶如恆河沙數,全部整齊地排列,佔據了整個天空。

我提昇感官,但天上光球萬千,無一有生命氣息。

縱使表面發光,不過每一團裡,只有完全的死寂。

眼看光球僅在半空靜止不動,沒有異樣,我便沒多加理會,只繼續張望。



忽然,我留意到其中一個方向的極遠處,有一絲異常。

所謂異常,僅是一個極微小的黑點,但在這只有「光」存在的空間,那一團黑點便顯得極為顯眼。





在我發現黑點的一剎那,胸前的『審判』忽然顛動了一下。

彷彿,它和黑點有著某種奇異的共鳴。

但宇宙之間,與『審判』有關連的,除撒旦或我以外,僅有一個存在⋯⋯


『終於來了。』




一道聲音,忽然在我腦中響起!

我說不出那是男聲還是女聲,甚至是否真的是聲音也不肯定。





那句話,就是如此在我腦海中突然浮現。

我感受不到句子中有任何情感,任何起伏。

我唯一知道會說這一句話的,只能夠是⋯⋯




「我來了。」我提聲說道,「天上唯一!」

整個空間皆為白光,教我估算不到自身與黑點的距離,但我知道不論聲線強弱,衪都一定會聽到我的話。

這時,整個空間忽然晃動了一下,原本在我眼中極其微小的黑點,在一瞬間詭異地變大數倍。

但我很快便知道,黑點並非變大,而是與我接近了。

我留意到四周空間似乎壓縮了一點,因為天上的光球排列得比之前要密。



『來。』天上唯一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你想得到答案。』



仍然是沒有感情,仍然是沒有起伏,連一絲殺意敵意也沒有,但我沒有遲疑的必要。

我朝黑點走去,每踏一步,整個空間便輕微震動一下,彷彿我的步伐亦在同時令天國有所波動。

黑點本應隨著我走近而繼續變大,只是我越接近它,黑點越是不符正常物理法則地縮小,彷彿與我越來越遠。

我目光一揚,只見天上光球之間再次回到原本的距離。

按下疑惑,我繼續前進多一陣子,當黑點縮細到最初的大小時,忽然再次變大,天上光球亦同步疏落起來。

整個空間如此七大七小的變化後,黑點終於正常地隨我接近而擴大。

此時,我注意到黑點周遭的光線有所扭曲,隱若勾勒出一個人形。



一個,盤膝坐在地上的巨大人形。



人形散發著比起四周還要亮的光,那些光卻在其表面貼伏地流曳,乍看跟太陽表面非常相似,教我能夠清晰地看到到其身軀,甚或乎肌肉線條。

眼前的光人,外形就跟人類一樣。

來到如此近的距離,我亦終於看得明白,一直看見的黑點,其實是光人的左眼眼窩,但光人的面目,我卻難以看得清楚。

除了因為光芒的阻礙,此刻的衪正以右手,牢牢地掩住自己的右眼。

黑洞顯然是『審判』本來所在的位置,而衪這時雖然以手掩住右目,我還是感覺到有一股目光朝我打量。

這時,我又留意到衪雖然坐在地上,但底下有一個異常龐大的影子。

影子誇張地在衪身後狂亂散開,形狀與光人的身形完全不符。影子看起來尤如一株被烙在地上的枯老巨樹,又彷彿衪身後的大地,被烈火燃燒過的痕跡。



打從得到「鏡花之瞳」、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後,我一直有幻想過天上唯一的模樣。

是基督宗教所描述,總是試探信徒的耶和華?

或是佛教中誕生時身邊一切便光明如燈的燃燈佛?

是希臘神話中一切生物出現前,沒有人性、僅代表「混沌」的卡俄斯?

是太一?是長生天?是阿拉?

但我的幻想裡,從沒出現過此刻眼前所見的。

僅僅一個坐在地上、單手掩目的光之巨人。

沒有預想中的氣勢,沒有一直提防的殺意,衪就只是坐在地上,等我慢慢走近。

我走到一個自覺適合的距離,便停下腳步。

天上唯一身上無盡的光線,加上一直坐在地上,我難以準確拿捏到其實際大小,但憑我肉眼看來,衪的身高似乎不足百米。

不過,如此龐大的身軀,稍有舉動也會極之明顯,衪卻只是默默坐著,渾身紋風不動,穩重如山。

連『荊冠』也感應不到衪身上有散發何情緒,但我知道衪是確切在我眼前存在著。

因為在我身上打量的目光,從未有一刻停止過。

我曾以與天上唯一碰頭時,雙方會立時打大出手,卻沒料到此刻真正碰頭,情況會是如此平靜。

對於衪,我確實是懷有怒意,但怒意的源頭,是出於衪對蒼生的不聞不問、對魔鬼的極力打壓、對萬物所種下的各式枷鎖。

說到底,我在衪身上希望得到的,並非單純的勝利,而是世界的真相。





「你比我想像中要細小得多。」對視良久,我率先打破沉默。

『你比我想像中要強大得多。』仍然是沒有情感,直接在我腦海浮現的句子,眼前巨人的嘴巴始終沒動。

「想像?」我心下大感疑惑,沉聲問道:「難道,你一直都沒觀察我?」

『沒有。我僅知道,你是路斯化的複製人。此時此刻,是我首次確定你的存在。』

天上唯一的答案令我大感意外,我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你並非全知全能。」

『全知全能,是一個相對的狀態。於我絕大部份的創造物而言,我確實是全知全能。就像你們任何一個,對一隻螻蟻來說,也算全知全能。因為你們能輕易憑意念,隨意左右螻蟻的生死。你們的知識,亦足夠滿足螻蟻的一切認知。』

「嘿,但你的全能,卻觀察不到我。」

『那是我的選擇,因為我的觀察,會影響結果。』

「結果?」

『所謂結果,就是來到我面前的你。我的目光,會左右你的成長。若我觀察,你的經歷便會變得不一樣。』

「不一樣?」

『不一定能排除萬難,不一定能來到這兒。就算來到,亦遠不夠強大。亦有可能,來到我面前的,根本不是路斯化的複製體。因為我的目光,會影響這世上所有人與事的正常運行,唯有我從頭徹尾的目空一切,你才有機會成長至最強大的可能情況。』

天上唯一的話,令我想起一個關於觀察的量子力學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

那實驗是假設一頭貓與一個盛有毒氣的瓶子被困在一個不透明的密室裡。在某狀態下,瓶子會破裂並釋放毒氣,將貓殺死,所以只要一直不觀察密室裡的情況,貓便在可能性上,處於一個「既死又活」的特殊狀態。

只是聽天上唯一的口吻,這已不是猜想。

這時,我想起龐拿,想起他腦海之中那些怪異的回憶片段,我便忍不住問道:「你提到的,都是實際發生過的情況?」

『是的。』

「所以,我就是那頭『既死亦活』的貓了?」我冷笑一聲。

『不,這就是我不觀察的原因。盒子裡的貓,確實處於那種疊加狀態,但我一直等待著,能突破生死、破室而出的貓。』

「何謂突破生死?」我有點不明所意。

『就像我這般,不生不滅。』

「你意思是⋯⋯你在等待,另一個神的出現?」

『神,僅是稱謂,我等待的,是能取代我的存在。』

說到這一句時,我首次感覺到天上唯一有一絲難以察覺、亦難以形容的情緒波動;與之相反,天上唯一的答案,卻是令我震憾萬分。

「為甚麼?為甚麼你想被取代?」我問道,然後衪說出了一個,我從沒想過的答案。
『因為我想知道,我是從何而來。』
 
我,是自有永有。

至少我的記憶裡,沒有起點,而終點仍未可見。

當我意識到這世界時,這世界就只有我。

沒有所謂的光明,沒有所謂的黑暗。

僅是,『我』。

那時世界並不是所謂的混沌,而是單純只有我一個。

我,就是世界的全部。

世界,僅我一個。

我的意識不斷擴大,世界亦隨之變大。

『時間』,在那時並不存在。

直到我首次回頭,『時間』才出現。

我的意識記得了世界擴大的經過,卻始終想不起開始的瞬間。

我嘗試回頭,追逐自己的起源,可是我的回身,始終沒找到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一刻。

反之,那尋找的個過程,令『慾望』誕生。

或者,慾望早於我身上已經存在,只是未被觸發。

總之,我對起源的求知慾,令我情感變得富豐,進而複雜了我的思緒。

縱然世界空虛,我竟開始猜想,在無限的時間裡的無限猜想,令我產生萬千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但當我梳理爆發的情緒時,我找到一種情感,在我意識裡深深植根,掩過了所有別的情緒。

那就是孤寂。

因為,我想到了一個問題。

世界,為甚麼僅我一個?

世界並沒有問題的答案,我知道找到起點的話,便有可能知道為甚麼我是唯一的存在。

只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起點,那時我便想到製造「終點」。

因為終點,或能產生下一個起點。

所以,那時我想結束自我。

自殺,對我來說是一個難題,因為那時的我已是一個龐大的世界,而且一直持續成長。

不過,我想到一個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將自己、將世界壓縮。

因此,『審判』便出現了。

我用『審判』一點一點的壓縮世界。

雖然世界空無一物,唯我獨尊,但要將幾乎無限大的自我縮小並不容易,壓縮的過程亦令我感到無比痛苦,只是再大的痛,也抵消不了我想尋找答案的慾望。

最終,我窮難以測量的時間,將自己及世界壓縮至一個極其微小、無可再壓的「點」。

然後,我再施加重力。

一丁點的重力。

終點沒有出現。

整個世界,卻爆炸開來。

世界反彈,更一下子變成比原本龐大的規模。

我沒有放棄,再次嘗試。

一次又一次的壓縮。

一次又一次的反彈。

每次結果,也是一樣。

但多次失敗,讓我留意到一件事。

那就是每一次的大爆炸,世界都會摺疊一次,產生一個一模一樣的空間。

不知不覺,我竟製造了許多個同樣大小的宇宙。

所有宇宙,盡皆空虛。

我雖是它們的中心,唯一的光,但亦是僅有的存在。

我自知不能自我消滅,情感裡的孤寂,亦因此前所未有的強烈。

最終,我落下了第一滴淚。

淚滴散落,震動所有宇宙,流瀉的淚水成了一面鏡。

那一面鏡,讓我首次照見自己,同時亦令我發現,原來我身上,另有異物。



那就是我其中一個眼窩之中,藏了兩個胚胎。




我將兩具胚胎取出,捧在掌心。

兩具胚胎沒有散發任何能量、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完全的死寂。

但有了它們,我便可以推測,『我』,並非由始至終的唯一存在。

可能,在最初的起點,甚至之前,我與這兩具胚胎曾經共存。

可能,是它們的死亡,導致我的誕生。

可能,它們未曾擁有過生命,只是徒具外殼的死物。

它們的出現,打破了「絕對」,帶來了「可能性」。



我嘗試將自身的生命力貫進死胎之中,雖不能起死回生,但我的光還是讓兩具胚胎產生變化。

其中一胎吸食了我的慾望,長出了會結眼球的樹。那些眼球,每一顆都蘊含我一個慾望所化成的能力。

另一胎則吞噬了我的靈魂 ,長成一株與我血脈相連的樹。那樹能將我的幻想,統統具現成生命。

兩具死胎成了我唯一的線索,但我與它們之間擁有無限的可能性,因此我便決定在每一個宇宙之中,進行獨立的實驗。

我與他及她,成了每一個宇宙的組成元素。

她,孕育所有生命;他,結下智慧之果; 我,則成為萬物的力量之源。

同時,我抽取了我們三人身上的部份,製造了各自代表我們的複製體,然後投入各個宇宙之中。

那三具複製體,便成了每個宇宙開端的基礎角色,其餘一切,不論是人物、環境等,都是能調整的變數。

他們三個的故事,每一次皆有所不同。

有時候,其中一個會來到我面前;有時候,他們會互相鬥爭至三人盡亡;但又有些時候,他們經過千百年的愛恨,最終達成某種和諧,融合相處。

只是這些結果,都與我的處景毫無相連,難以給我對起點有任何啟示。

因此,我轉而希望這些宇宙中,能產生一個接近我、甚至是取代我的存在。

曾經有一個宇宙,他和我的複製體合力,來到『天國』想對抗我,可是他們兩者合起來的力量,依舊是微不足道。

自此,我便開始調整難度,唯有試煉越多,最終來到我面前的一個,力量才會越大。






天上唯一的「話」雖多,但在我腦海中浮現只是一瞬閃過之事。

衪沉默以後,我久久不能說話,因為我從沒想過,「真相」會是如此震憾!

我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問道:「所以⋯⋯夏娃其實是生命樹的複製體,亞當是智慧樹的複製體,而路斯化⋯⋯」

『是我的複製體。』

「路斯化一直被稱為『最接近神的天使』,其意思不單是因為本來與你最為親近,而是⋯⋯生理上與你最為相似?」

『不錯。我一直在期待,能夠取代我的我。』

天上唯一的答案,令我頓時明白,為甚麼即使一直被『獸』的外殼抑制,路斯化或我的力量,卻仍能一直提昇。

真正原因,就是我們皆擁有天上唯一的血脈。

「你驅逐亞當夏娃下凡、摘下魔鬼們的永生資格,不是出於他們違抗你命令的懲罰?」

『那是實驗的前設。或者換一個詞語,試煉。根據過往經驗,初出生的你們,難以對我造成威脅,頂多就是將我其中一隻眼睛打下來,卻不可能將我取代。唯有不斷經歷苦難,方有資格在此刻,與我對話。不過,反抗是我的本性。在有些宇宙,他與她會不受誘惑,甘願遵守我訂的規則,直至永遠,但是每一個宇宙裡那個我的複製體,都必定會違抗我的旨意。當然,那是我所樂見的。』

「所以你是故意放棄『審判』?」

「不是。我的複製體確是能夠抵抗『審判』,因為那本來就是屬於他們與生俱來的其中一股力量,如同所有由我身體化成的神器,他們運用起來,比任何創造物都更快上手。但當我藉著失去『審判』時封忍複製體不斷增生的力量後,我卻是故意留手。若單純憤怒,我為何要大費周章遺棄三個複製體到人間,而不是果斷滅殺後重新再造?在所有背叛者被制伏後,我為甚麼不直接改寫他們的記憶?這可是薩麥爾也能輕易做到的事。為甚麼我並非一開始便讓天使傾巢而出?而是由一到十,由十到千,再由千到十四萬四千,分批派到人間?由始至終,我只是希望能鍛煉出一頭、真正強大的獸。』

天上唯一的話,頓時解開了我和撒旦,甚至是許多人類與魔鬼在心中多年的疑惑。

天上唯一既有大能,根本不會製造一群會反抗衪的製造物;衪亦大可以以神器或「窺心之瞳」之類的能力,一直監察所有天使或人類的心思,然後在任何歪念萌起時瞬間反應;衪亦根本無需花功夫製造地球,來安置背叛者;又或是讓所有對衪完全無益無用的物種,擁有生孕能力,世代繁衍。

衪放逐人類及魔鬼,並不是讓他們悔改,因為衪根本不稀罕一群盲目崇拜的創造物;衪創世之後不加插手,亦非因放棄世界,只是單純希望透過最純粹的亂世,孕育出最具殺意的「獸」。

本是宇宙穹蒼裡唯一生物的衪,創造人類、天使以及種種充滿缺點的一切,只是為了達成萬能的衪,唯一做不到的事情。



那就是,死。



「所以說到底,一切創造物擁有的自由意志,只是為了碰撞出你預料之外的結果。」

『框架之下,你們確實享有無比自由。但你說得對,你們擁有的自由,是基於既定目的而產生。』

「而那個結果,始終未到。」

『或者,你就是那一個結果。』

「我?」我冷笑一聲,問道:「這個對話,應該早已發生過許多遍吧?」

『是你的第一次,卻是我的第六百六十六次。』

「原來所謂的『獸名數目』,僅是代表實驗次數。」我無奈一笑,「如此說來,『我』⋯⋯已失敗過六百六十五次?」

『是的。』

「那麼,那些失敗的『我』,你都怎樣處置?」

『似乎你未看得清楚,我腳下那些是甚麼。飛高一點,看真一點吧。』

我聞言大奇,展翅稍微飛高,然後觀察衪腳下。

除了那誇張的影子,我再也看不到別的事物,但當我再凝神細看,便赫然發現那狂亂的影子,並非貼伏在地,而是凹凸不平,只是因為純粹的黑,產生視覺上的錯覺。

此時,我終於看得明白,天上唯一腳下的根本不是影子,而是散落一地、隨意堆疊的屍體。

那些屍體,絕大部份渾身漆黑異常,有些更在身上不同部位長有尖銳的角,顯然是歷代的『獸』的遺體!

『這些過去的你,或是力量不夠,或是聽到真相後整個崩潰,無一能成功取代我。不過,雖然統統失敗,但他們的死亡令我有所得著,懂得如何調節下一個宇宙,一步步生產出更強大、更接近我的獸。』

「既然你能製造複製體,又刻意求死,怎麼不同一時間多製造幾個,好讓他們能群起圍攻,這樣豈不輕鬆?」

『雖然各個宇宙同時存在,但我每次只能製造出一個複製體,因為複製體的靈魂,是由我身上分裂出來,所以我必須存在該宇宙裡,複製體才能運作起來。』

「若是如此,為甚麼我的宇宙裡,會有龐拿的存在?」我大是疑惑。

『因為六六五並非我直接製造的複製體。在先前的六百六十五個宇宙裡,雖然獸越見強大,但距離能取代我的程度仍然很遠。在觀察過去的宇宙時,我認為複製體在人間所面對的困難,試煉終究不大,最終成長高度亦因而有限。所以,在啟動你的宇宙時,我便決定大幅提升難度。當我將路斯化折翼時,同時抽掉了他一半靈魂。依我推斷,他起初仍能在人間呼風喚雨,但他的死亡會因為靈魂削弱而提早出現。我利用被抽起的那一半靈魂,製造了另一個他的複製體,並封印六六五的記憶在其中,隨機投入你的宇宙中。如此一來,便會出現兩頭獸。除了能強逼你倆互相競爭,你們各自還得面對比只有一頭獸時更大的挑戰,因為肯定會有不同的黨派,將你倆擁護為皇。而在幾近肯定會發生、與智慧樹複製體的最終一戰,戰況勢更凶險。我設下這些關卡,就是希望能令宇宙的結果,有所突破。』

我吸收龐拿時,曾看到他關於上一輩子的記憶,而天上唯一的話,證明他那些記憶中的戰鬥與經歷、和天上唯一的對話,統統都是真實發生過。

龐拿對於宇宙曾滅亡過六百六十五次的推測,亦正確無誤。

這亦解釋了,為甚麼他會在我出生後的許多年,才突然現世,其外貌年齡卻反比我要成熟。



原來,一切也只是為了成就,更強大的「我」。



「那麼,我有比過往的『自己』強嗎?」

『你難道看不出自身與他們的分別嗎?』

我認真地看著衪腳下的屍山,轉念一想,道:「他們來到你面前時,渾身皮膚仍然漆黑,證明他們並沒有突破重力的束纏,得到『審判』。」

『不錯。』天上唯一情緒再次出現難得的波動,『你,是第一個。』




十二神器雖強,但『審判』乃是天上唯一本來的眼睛,能夠施加重力,我在地球便是利用它在剎那之間將十多萬天使一舉殲滅。

若果前人來到『天國』時頂多只是齊集十二神器,其實力的確是遠遜當下的我。

不過,這就代表我強大得能取代天上唯一嗎?

而且,這就是我和撒旦,以及所有人追求的最終結果嗎?

從古至今,撒旦、薩麥爾以及一眾魔鬼,或在天上或在人間,不斷互相廝殺,犧牲無數性命、吸收無數靈魂,就是為了反抗天上唯一。

他們被折翼,被逼以慾望為食,全因不聽天上唯一的命令,尊亞當為主。

但到頭來,原來我們的戰鬥、我們的反叛、我們的抗爭,也只是衪計劃的一部份。

來到這刻,我應該與衪一戰,完滿衪整個計劃?或是放手不戰,任衪隨便處置,令衪繼續在下一個宇宙之中孤單等待?

我看著眼前的巨人,腦海閃過萬般念頭。

可是衪,似乎早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這表情我已經看過數百遍,所以我明白你的心裡,此刻有何盤算。我知道,你在想著應否與我一戰,但我希望仔細想一下,僅僅看到我的存在,是否就是你或路斯化在追尋的最後真相?抑或是我的死亡,才是真正的終結?才是你想得到的結果?』

「嘿,你只是在誘導我與你開戰吧?」

『我不必誘導,因為你的自由,在踏足天國的一刻已經不存在。』

我聞言一愕,沉聲問道:「嘿,難道你可以強逼我與你開戰?」

『我只需要讓你這個宇宙,重新模擬一遍便可。我一直不觀察,是因為不想讓目光左右結果,但現在只要我想,這六六六宇宙,由開始一直到此刻,所有生命的交錯,所有靈魂的起滅,所有表面的選擇,所有暗裡的懊悔,所有情感,甚至是不存在、僅在腦中閃過的幻想,我皆可一一查閱。然後,在下一個宇宙,我便能讓整個人間的所有生物與事情,絲毫不差地完全重覆一遍,令『你』再次誕生。但這一次,我可以做一些調整,令你懷有更大的敵意地來到我面前,必定地與我一戰。誠然,我不希望成為天上唯一,不希望孤獨延續,但別以為一個宇宙起滅,對我來說是很長久的時。我的時間觀感,你是無法理解的。對每次自殺,也是產生一個新宇宙的我來說,多創造一個宇宙,再等它滅亡,僅是片刻之間的事。』


我知道天上唯一所言非虛。

說到讓所有人與事重新發生一遍,其實細想之下,我自己亦能做到。

『天堂』與『地獄』,記錄了所有靈魂的過去經歷,只要我花足夠時間,便能知道過去發生的一切,而且以「無我」狀態代入,我更能摸清他們的一思一念。

藉著『錦繡』,我能隨意控制世上萬物的一舉一動,有了『雷霆』、『梵音』、『火鳥』,加上能控制重力的『審判』,所有氣候我亦能隨心呈現,大地亦可隨心雕琢。

我甚至乎不需要親自控制,只消以「鏡花之瞳」將所有經歷植入,若有任何差別,就以「釋魂之瞳」或「縛靈之瞳」去修正,再以「千里之瞳」觀察萬物。

只要我有足夠的能量,便能以『聖典』倍化所有瞳術的威力,並精準分工,確保一切無誤。

我唯一欠缺的,僅是幾乎無盡的時間與力量。



那亦是,天上唯一擁有的東西。



『現在你面對的選擇,只剩一個:戰,或不戰?』

我一時沉默,不懂如何反應。

『其實我的慾望,亦不知不覺之間傳到了人類的靈魂裡。不論是哪個宇宙,哪個時代,他們都會渴望知道自身的起源。所有人拼了命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與想像,尋找那個不知是否存在的造物者。有時候,不一定是宗教,或者是以科學之名,像是讓兩顆微小的粒子加速對碰,去記錄碰撞一剎,來追溯宇宙誕生的一刻。那個碰撞,或許亦是我暗裡一直期許而形成的實驗,因為此刻的你與我,就是有機會透過對碰,令我能一窺起源。』

「但我的強大,是建基於你將六六五塞進我的宇宙之中,難道你會認為,這就是你產生的過程嗎?」

『我不會去考量甚麼過程,我追求的僅是結果。我是刻下的第一因,若有甚麼方法能產生取代我的果,我便會接受。』

我知道,我非戰不可。

我沒有不戰的理由。

但我必須想一想:我為了甚麼而戰?
忽然之間,這一生經歷過的所有重要時刻,在腦海裡瞬間閃過。

被師父帶上天台挖眼⋯⋯

被拉哈伯帶離幾乎要殺死我的父親⋯⋯

在沙漠訓練時,意外暴走殺死師父⋯⋯

拜訪九尾狐被煙兒戲弄,拯救了瀕死的子誠⋯⋯

介入撒旦教與殲魔協會之間的戰爭⋯⋯

得到『地獄』,揭開太陽神教的神秘面紗⋯⋯

與龐拿相爭,被逼殺死了拉哈伯⋯⋯

在英國與宙斯及阿當激戰,在竹林找到潘朵拉和須拔陀羅⋯⋯

天使下凡,帶領眾魔退守珠峰⋯⋯

假死進入地獄,我靠著拉哈伯最後的幫助吸收所有撒旦靈魂碎片⋯⋯

與亞當及天使軍在雅盧終極一戰,靠著龐拿犧牲,成功殺死了那個對魔鬼恨之骨的始人⋯⋯

得到『審判』,將最後一波天使軍清除,告別凡間,踏上伊甸⋯⋯


歷遍劫難,殺盡仙魔,我終於踏在一切之始與終的天國。

此刻,我面對天上唯一,思緒剎那澄明。

天上唯一創世的本意,或許就是要製造一頭能殺死衪的獸。

但我的目標,亦可與衪相同。

因為我一路走來,踏出的每一步,流過的每一滴淚,殺過的每一個人。

都只為了一個,本是遙不可及的目的,那就是⋯⋯




滅神!

我需要掙破所有加在我肉身上、靈魂上、前世與今生上的所有束縛。

我只想成為唯一的主宰,讓天地宇宙間的所有軌跡,皆由我所控。

我需要隨心所欲。

我需要絕對的自由。

在我之下,是億萬眾生,在我之上,此刻僅餘唯一。

那個,為了「死亡」,而創造一切的天上唯一。



我踏前了一步。

天上唯一的臉龐幾難辨認,但我還是看到衪忽然微笑。

同時,一團璀璨的彩光,自衪掩住右眼的手指縫間滲透出來。

顯然,衪已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