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仕和反賊,你知罪嗎?」

「啪!」

「曾仕和反賊,你知罪嗎?」

「啪!」

長三尺,寬兩寸,重五十餘斤的,形如旗桿的番黃竹刑杖,被高高舉起後又再次落下,重重的打在一個赤裸上身,扣在枷鎖中的中年漢子背上。五十餘斤的壓力。令那漢子嘴裡吐出了第十口血,灑在成都公堂青青的石磚上,染上了它們本來的顏色。





那漢子「哈」「哈」地喘著氣,卻無法喘出背上的裂骨的劇痛。他咬緊兩顎,鮮血依舊從牙縫和失去牙齒而出現的空隙溢出,流過嘴邊,串珠地滴在地上。

「曾仕和反賊,你知罪嗎?」坐在公堂上的其中一個大官,第十一次說出這句話。

披頭散髮,滿臉蕭然的曾仕和跪在地上,含著滿口的血,滿得快要溢出,但他的嘴唇仍然緊閉,一個小洞也不願張開。

那大官用力拍桌子,厲聲道:「本官問你事情,你便要如實回答。你現在不發一言,是不把本官放在眼內嗎?」

一直雙目無神的曾仕和突然雙眼閃爍,裂嘴一笑,口裡的血登時瀉下。他笑道:「你是『本官』嗎?對不起,我被打得眼睛迷糊,看不出你這個『豬頭炳』便是『本官』。慚愧!慚愧!失敬!失敬!」





因為被道出了實情,那大官大怒道:「來人哪!把這不識他家老爺的逆賊重責十五大板。」

其實那大官即使被稱作「豬頭炳」,害怕也嫌不夠。這個大官彷彿是胖豬投胎轉世的:肥頭大耳,油脂橫溢,油油地發著光。臉上肥肉無處放置,只可長成一個個肉瘤,在風中輕輕晃動。身材更不必說了,總之是可多大便多大。東漢奸臣董卓會擠出自已的肥脂點燈自照,如果把這大官的肥脂擠出,不止點燈,應可用來連炒數道菜。

那胖官話一出口,已沾滿了鮮血的番黃竹又再招呼到曾仕和的背上。這次曾仕和吐少了血,因為血已差不多從背上流光了。赤裸裸的背上,沒有一塊肉是完好無缺的,血流如注。一道道血如從山川間一條條蜿蜒而過的溪流,把他奄奄一息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沖走。

在金星亂冒中,曾仕和只感到自己的身子愈來愈輕,每一棍都似乎要把自己打飛。但被沉重的枷鎖所壓,他身子輕如薄紙也飛不起。

看著曾仕和被打得不成人形,那胖官從心底裡笑出來。他不經意地看向曾仕和旁邊跟他一走一起跪著的三個人。





第一人的身高雖比曾仕和為矮,但如果橫著來數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了。赤裸的上半身上塊塊都是肌肉,條條都是根腱。肌肉之間緊迫得如欲擠破爆發的圓球,錯折暴露的青筋如魔掌把肌肉抓緊。寬長的兩肩與旁邊偏瘦的曾仕和產生強烈的對比。他的手臂更比鐵條-----不!應說是比樹幹還粗。臂上肌肉的紋理也如樹根盤根錯節,纏繞其臂。這條幹臂擊上哪個人,哪個人準會筋骨碎裂。如說這身子剛從火焰山中走出來,沒有人會覺得奇怪。這個人的臉可更加可怕了。滿面的髯鬍如鋼針,滿頭的散髮如虎毛。鼻孔朝天,眼若牛睛,死瞪著那大官不放。還時時刻刻都在咬牙切齒,這公堂每有片刻安靜,都立即被他「切切嚓嚓」的磨牙聲填滿。這人還有一大號,好像叫『鬼門鎚』韋普成。胖官心裡暗罵:「呸!甚麼「鬼門鎚」?現在還不是給我用枷鎖鎖住了。」

韋普成旁邊那個卻孱弱多了。這人看來不大於三十多歲,肌膚沒有征戰連年的軍士應有的黑黝,反而顯得白皙。他的身材更是離譜,不但比曾仕和瘦,還比韋普成矮。連身上的刀傷劍痕,也比曾韋兩人少上許多。雖然他跪下默不作聲,臉上強作鎮定,但當他看到三尺來長的番黃棍重重打在曾仕和身上,聽到刑棍與骨肉相擊時發出的肉體撕裂聲時,身子不禁仍暗暗的顫抖,額上冒出冷汗。聽說這人姓黃,名再忠,是在把曾仕和等干人擒來時一起捉來的,而且還是他自願來領死的。但他不管怎麼看來,他都是一個新兵小丁,沒打過多少年的仗,跟曾仕和一干人應不會有太多的交情,為甚麼會願意跟曾仕和這些長毛賊同生共死呢?既然他自願送掉性命,為甚麼在看到曾仕和被打板子時,會顫抖和冒冷汗呢?他是在憤怒?還是害怕?

再旁邊的那個,便是......那胖官忽然心裡一寒,不知為甚麼心中說不出這個人的名字。這個人身材奇高,比曾仕和高了兩個頭,相貌上看來年紀卻比韋普成年輕。他的身子雖不如韋普成般肌肉橫溢,但另有一種的堅實強壯之意。比起韋普成強壯得像一隻野獸的身體,這人的身子更像是一個正常人。

但是,他正常的身子,反有一種不正常的氣息。曾仕和的臉上常露出一副從容就義,死而無憾,略帶義憤的神情。韋著成則是整天都在怒火中燒,這從他漲至棗紅的臉上已看得出來。黃再忠不動聲色,但藏掩不住心中的彷徨恐懼。不過,那人臉上露出的,是事不關己的冷寞。木然的表情,讓人不覺得他在面對著自己的死期。清風微微吹起了他眼前的頭髮,頭髮後面的眼睛依舊如凝固的死水,一動不動,眼神沒有一點感情漣漪。明明是自己的審判,他的態度倒像看熱鬧的人。但看熱鬧的人,也不會如這個人般呆若木雞。他究竟是嚇傻了?還是另有圖謀?這個人的名字------己有勇氣想到了------是姓石,名達開,大名鼎鼎的太平天國翼王,令天下清兵聞其名而喪膽落魄的石敢當。

曾仕和,韋普成和黃再忠三人,身上扣著的都是普通木製枷鎖。但石達開身上扣著的,卻是以四川特產中國紅花崗岩打造的。花崗岩重若百斤,合五牛之力也未必能把它拉動。製成枷鎖扣在人身上,更把人被壓得死死的。把這花崗岩枷鎖用在石達開上,一來是石達開武功太高,一般的木枷只怕鎖不住他,二來石達開的名頭太響,用上一個石製的大枷鎖著姓石的他,也隱含羞辱,滅對方威風之意。但石達開給加上石枷鎖時,沒有破口大罵,沒有咬牙切齒,甚至目光中也沒有流露出一點怒火。他只安安靜靜地讓人給自己安上沉重的大鎖。這等任人魚肉之態,很難想像他曾是一個統率百萬大軍,戰無不勝,爭無不克的翼王。

石達開的眼皮一瞪,冷酷的眼光向那胖官直射。那胖官從頭髮到腳指打了個寒顫。但仔細看一看,才發覺眼光不是向自己射來的。順著石達開眼光的方向望,看到坐在自己旁邊的另一個大官。

這大官身型瘦削,便是寬大的官袍,也藏掩不了他身子是何等的骨瘦如柴。兩個大官一肥一瘦,正好成了絕妙的對比。那瘦官本來也如一隻木雞地坐在官桌後,當石達開直望著他的時候,他的頭腦緩緩轉動,眼睛與石達開雙眼連成一直線,兩道凌厲的眼光在半空中相撞,相峙。

那肥官不禁想道:「他們的眼神是跟同一個人學的嗎?為甚像可以如此想像?」





十五棍打畢,那胖官回過神來,滿意地用戴在指上的金戒指擦了擦鼻子上的臉油「曾仕和逆賊,你現在可認了嗎?」

曾仕和喝道:「認你個屁!我有甚麼罪過?犯了甚麼過錯?」

那胖官道:「長毛賊尋釁滋事,信奉異端邪說,還藉此愚惑民眾,挑動戰事,令天下大亂,烽火四起。無數庶民因而流離失所,死傷更是不計其數。如果這不是罪過,那甚麼才是罪過。」

曾仕和道:「你們這些清狗,霸佔了漢人世世代代定居的土地,要咱們向你們這些清狗韃虜俯首磕頭,把咱們看得比畜生都不如,早已為我們漢人所恨。而且你們還整天欺壓平民濫徵賦稅,搜刮民脂民膏,貪得無厭,令天下民不聊生。對平民的生死視若無睹,便是與天下人為敵。天兵揭竿起義,跟清狗作對,是替天行道,弔民伐罪之所為。何罪之有?現在你反說我們令天下大亂,卻不是賊喊捉賊嗎?」

那胖官怒道:「甚麼賊喊捉賊?你們才是賊。」

曾仕和反駁道:「誰跟天下人為敵,誰便是賊!」他這句話慷慨陳詞,直抒胸臆,無怖無懼,觀者無不動容,暗暗佩服他的勇氣。

那胖官也被他這句話震懾,呆了一會兒,又道:「捐稅納稅,自古皆有,你又怎能說成是濫徵賦稅來搜刮民脂民膏。何況近年清廷國庫空虛,入不敷支,國家政事無以為繼。為了收拾你們的爛攤子,朝廷更要廣開財源。身為大清子民,繳交賦稅,為大清出力,報效國家,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曾仕和道:「你這當兒還在強辭奪理!如果不是清狗的皇親國戚,滿人貴族窮奢極侈,整天價花天酒地,酒池肉林,挪用稅款,國庫會鬧虧空嗎?清狗吃喝玩樂欠下的債要朝不保夕的百姓來還,天底下哪有這道理?」

那胖官道:「你說得如此大義凜然,但難道你們長毛賊便有甚麼好了嗎?一些從長毛賊中死裡逃生的難民向我伸怨,說長毛賊把他們一輩子積蓄下來的財物,都收進了『聖庫』。表為利民,實為搶掠了老百姓的東西據為己有。你們幹下這種強盜的惡行,其身不正,難道也有資格指責別人剝削百姓嗎?難道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

曾仕和道:「『本官』的話,可教咱們不懂了。清狗把百姓的東西拿來給自已飲酒作樂,便可稱之為『搶』。但我們天兵把百姓的東西暫時充公,重新分配,再把百姓的東西還給百姓。這只可勉強稱之為『借』,而不是『搶』。借完東西後再物歸原主,又怎會是強盜的行徑呢?『五十步笑百步』一說更不合乎情理:天兵從來不會臨陣退縮,做逃竄之兵。哪怕是五十步,退後半步的兵士也會立刻被就地正法。既然咱們一步也沒有退,嘲笑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而逃的清兵,不是十分理所當然的嗎?」這些話任誰聽到都知道曾仕和在胡說八道。曾仕和也十分清楚自己在胡扯,但今天他已落入敵手,沒有絲毫生還之望。反正左右是個死,還不如臨死前把清狗罵個痛快,死時也好做個快活鬼。

那胖官道:「單憑你一面之辭,又怎能使本官和天下人信服?」

曾仕和道:「『本官』信服不信服,是『本官』的事兒,與我們無干。天下人我則可以代他們答:他們當然信了。你自然去一趟安徽,便會看到那裡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農夫在田間努力耕作而免於賦斂之困;閏女在市集上閒步而不懼賊匪之擄,小孩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遊玩而不受饑饉所苦。在太平軍治理下,安徽人人安居樂業,家家豐衣足食。你問一問當地的百姓他們是哪國的人氏,他們都會答是天國人。你說,要是天兵是你口中的土匪盜賊,安徽百姓哪會視我們為家國?」

那胖官道:「空口說白話,如此誇張失實,有誰能信?」

曾仕和道:「石大哥當時負責管理安徽,你不信的話可以問一問他。」

公堂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瞧向石達開。石達開沒有回應,事不關己的表情依舊不改,一雙精光大盛的金睛盯著那個瘦官。那瘦官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眼光卻從來沒有離開過石達開。





那胖官冷笑道:「問你們有沒有壓榨百姓,使猶如問看守著魚的貓有沒有偷吃魚,當然會死賴不認。況且你們無憑無據,本官是不會被你們的花言巧語諕到的。」

曾仕和道:「既然如此,咱們已沒有甚麼好談了!來吧!爽爽快快的殺了我們吧!」說著閉上雙目待死。那胖官陰惻惻地笑道:「我好歹也要先把你們的罪狀讀出你,以免你們死而不冤,化為冤鬼纏上了我。」

那胖官慢慢地拉開放在桌上的一份長長的卷軸。這卷袖可真長,滾到桌邊仍有餘,需廝役托著末端,才能展開全部。那胖官的圓圓的眼珠上下轉動,張開大嘴,朗聲讀道:「逆賊石達開,逆賊曾仕和,逆賊韋普成,逆賊黃再忠,與逆賊洪火秀(洪秀全)勾結,結立群黨,於廣西一帶造遙生事,妖言惑眾。期後更犯上作亂,起兵造反,亂我河山,侵我疆土。自立為帝,危害大清正統,有違天命。殺人如麻,擄搶民女,強行徵兵,私藏武器......」嘴巴如在放連珠炮,數說著「逆賊」們的罪行。

曾仕和心下冷笑:「韃虜狗官就是喜歡裝模作樣。不爽快地了結我,偏要繁文縟節,羅織罪名,把咱們說成是十惡不赦之徒。難道我愈多罪名,我便愈不會化做冤鬼纏住你嗎?哈哈,哈哈!」

那胖官繼續道:「......霸佔農田,燒毀民宅,毀壞棧道。又私鑿運河,使洪水滔天,致千千萬萬人一夜之間痛失家園。兼之殺人成性,窮凶極惡......」

曾仕和心想這個胖官說話囉哩囉嗦,一個罪名可以說了兩次,只怕太陽下山時,他仍會說得興高采烈。當下愈聽愈悶。愈聽愈煩,便再沒有留意胖官的話,抬頭觀天。只見暈白色的太陽懸掛在青天穹蒼的頂端,傲視腳下的萬物,灑下身上的炫目光彩予地上為施捨。看來失去八個兄弟已令他更傲慢,更唯我獨尊了。但在這片藍天的遠方,有一片比雪還白的雲牆漸漸逼近。這片雲牆有時候像一隻向天而吠的狼狗,有時候變成一隻搖天擺尾的狐狸,之後更化為聳入天際的神龍。但最後,雲還是變回了雲,甚麼狼狗,甚麼狐狸,甚麼神龍,都只是一片虛無的水氣。

曾仕和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當天就不是這樣的好天氣......」剎那間,曾仕和的腦海翻起一陣浪潮。那胖官,石達開,番黃棍,地上的鮮血,天上的雲牆都被海浪打成一片模糊。回憶的潮水,瞬間把曾仕和的腦袋掩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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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行軍,最能考驗人的毅力。

尤其是當在懸崖邊緣,雲霧籠罩中行軍時,這番毅力更是要非同小可。

削壁千仞,群峯爭奇。白霧茫茫,若隱若現。這番景象落在詩人眼中,應是一個難得的美景,值得為它連寫數首詩。但對在裡頭行軍的士兵,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眾太平軍士兵在僅有兩腳掌闊的崖道上行走,離旁邊的萬丈深淵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是真真正正的在刀鋒上走路,一失足便萬劫不復。跟鬼門關只差一步,每個土兵都戰戰兢兢,睜大眼睛盯著自己每一個腳步。一步踏下鬆一口氣,一步提起又吸一口氣,「一步一驚心」。再加上緊張的情緒和強大的心理壓力,每個將士都比平日多消耗三倍的體力。而且今天天公不造美,霧氣濛濛,使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潮濕翳焗的水氣,更使已氣喘吁吁的士兵幾近窒息。

跟整隊太平軍一起走的曾仕和皺了皺眉頭,心想咱們已耽誤了幾天的日程,難道還要再多耗上一天嗎。他無法回答自己,也不想回答。

四川被稱為「天府之國」,可不是吹噓的。因為要進四川可是比登天還難。到處不是難以攀越的山峯,便是滑不留手的盆地。當然,要進入成都也有幾條平坦寬闊的大路可走,但石達開跟部下商量,都覺得清兵會理所當然在這幾條大路佈下重兵,封鎖道路,把他們一網打盡。石達開的軍隊由在征伐西南地區時招募的鄉勇組成。雖經石達開的訓練後,實力已大進,但畢竟臨敵經驗尚淺,難以跟訓練多年的清兵相抗。而且在征伐四川前,有一大部份兵力便派去與英王陳玉成一起攻打湖南,便石達開的軍隊兵力大減。敵眾我寡,實不宜跟清兵硬碰。無可奈何之下,他們只好拋棄運載軍糧的馬車,選擇這條偏僻之極的棧道。

但走在這條幾乎不成路的路上,曾仕和不禁暗暗吃起後悔藥來了,心想在這條鬼路上耗費了這許多寶貴的時間。待攻到成都時,清兵想必早已在城中準備妥當,以逸待勞,不能達到攻其不備之效。何況現在眾兵士已累得快要不成人形,哪會有力氣跟清兵作戰?

「信石大哥的決定便對了。」曾仕和在心裡安慰自己,但仍有一陣陣的不安感。

曾仕和轉頭,看到眾將士一個個目光呆滯,臉色頹廢,不復是攻打江南和江北大營是鬥志軒昂,把清狗殺得棄甲曳兵的太平軍,暗暗歎了一口氣。

曾仕和忽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個故事,說曹操領兵時,很多士兵都因饑渴難耐而失去鬥志,不願前進。曹操急中生智,說前面長著許多棵柿子樹,上頭柿子又大又甜,可以用來解渴。果然士兵以為前面有柿子,都精神一振,繼續前進。

曾仕和望向前方,眼前無一不是光禿禿的石頭,一根小草都沒有,說前面有柿子看來都不會有人相信。

突然後面一把粗豪的聲音傳來,問道:「曾二哥,還有多少路要走?」

曾仕和聽道那把聲音是屬於自己的結拜兄弟韋普成的。他想了想,答道:「咱們已走了一個多時辰,應快要到『闖天橋』了。過橋後,路應該會比較好走了。」

韋著成粗著嗓子道:「這話是真是假?半個時辰前你也是如此說的,結果連橋的影子都看不到。」

曾仕和笑道:「大家一場兄弟,騙你作甚?」

韋普成嗤笑道:「曾二哥最愛騙人。當年在廣西打韃子的時候,咱三兄弟爭著打頭陣。最後曾二哥你讓了我,我便興致勃勃地想一馬當先,把韃子殺個片甲不留。當時咱們躲在草叢中,約定我數了三聲便跳出去伏擊韃子。豈之我只數了個「一」,你便提著刀子『哇哇』聲地衝了出去,做了「領頭羊」,出盡風頭,令我大失面子。幸好惡人自有惡人磨,你衝了沒有多少步便給韃子斬上一刀,肚子開了個大口子,腸子都快掉出來了,你卻兀自叫喊道:『衝呀!殺呀!』如果不是我和黃四弟全力護著你,和石大哥把韃子引開,你身上準多開數個忽窿。最後你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才好。你傷了自己身子便算了,還累得我們兄弟打牌子時常常「三缺一」,十分掃興。唉!真是累己又累人。」

曾仕和笑道:「如果我這些小伎倆能稱得上是『騙術』,那比起黃四弟,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隊伍龍尾的黃再忠聽到這句話,便高聲道:「曾二哥,你可得說清楚,我何曾騙人了?騙術又哪裡高明了?」

曾仕和道:「還說沒有!每次,咱們兄弟在酒樓上尋歡作樂的時候,你都說要去練武,推辭不去。我們都以為你是個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對你不勝欽服。豈知我找人探聽一下,才知道原來黃四弟一年前在一個井中救了一個年輕姑娘的性命後,便對她的美貌迷得神魂顛倒,從此不能自拔。連在睡夢中,你也不停地唸著:『陳姑娘......陳姑娘......」真是相思入骨呢!」

黃再忠羞愧難當,紅著臉道:「甚麼陳姑娘,李姑娘。我誰都不認識。」

曾仕和大笑道:「黃四弟,我自你還是認了吧!有一晚我們約你喝酒,你又推說沒有空。我和韋三弟覺得你有古怪,便暗暗跟著你。原來你是去偷偷跟蹤陳姑娘。陳姑娘走到西,你便跟到西;陳結娘走到東,你便追到東。過了半個時辰,你都只遠遠跟隨,不敢上前搭訕。哼!如果不閃我故意上前絆跌她讓你去扶,你不知甚麼時候才打開話盒子呢!」

黃再忠羞窘道:「那次不過是湊巧看見,好心扶了她一把,絕不是甚麼......甚麼跟蹤!」

曾仕和道:「元旦時,石大哥,韋三弟,我和你聚在一起打牌子。你一向牌運甚好,那天卻連輸三局。咱三兄弟勝了個不亦樂乎時,你賭氣不打要離開。當時你神色古怪,說話支支吾吾的,問你有甚麼事你更急急的走了。我和韋兄弟見你這個樣子,都十分擔心。」

韋著成接口道:「對呀!對呀!我還以為你是撞了邪還是中了毒甚麼的,嚷著要去找個道士給黃四弟你作法驅邪。石大哥倒十分放心,道:『咱們都是上帝的兒子,要和尚道士作甚?黃四弟己跟咱們在江湖上行走多時,武功見識俱已不低,甚麼事情都能自己料理,哪用我們這些做哥哥的操心?』石大哥能放心,我和曾二哥可不。所以我們便偷偷地跟著你。黃四弟,我們跟了你半個時辰,好幾次還差點發出聲音,你都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如此粗心大意,看來石大哥真是信錯你了。」

曾仕和笑道:「這哪裡是粗心大意,只是黃四弟一古腦兒地想著陳姑娘,自然目不見,耳不聞。黃兄弟你翻牆越壁,偷偷地走進一個大戶人家的宅中。我一開始以為你是輸得多慘,想來偷些銀子使使。誰知錢庫你不去,卻走向一間閏房中。我和韋兄弟都吃了一驚,想難道平時不近女色的黃四弟,竟自甘下賤幹此採花淫賊的勾當。豈不是大違我們天兵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的宗旨,令天兵蒙羞。韋三弟當即躍出,要手刃你這個淫賊。」

韋普成道:「說來真的好險!當時我怒火中燒,只想著要把黃四弟一掌拍死,為世間除此敗類。想不到一個廝僕剛好走過,聽到我落地的聲音,便要走來查看。幸好曾二哥眼明手快,一指點了他的昏睡穴,把他藏在假石後,我才沒有被發現。」頓了一頓,又道:「我之後找到黃兄弟的時候,卻發現你蹲在閨房的窗外,在窗框上敲了一敲,閏房裡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噢!忠哥,是你嗎?』」韋普成聲音粗獷,扮著女子嬌滴滴的聲音,既古怪又可笑。許多兵將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韋普成繼續道:「那時我十分奇怪為甚麼閨房裡頭的女子會知道你的名字,難道你們竟一對是私通已久的奸夫淫婦嗎?我欲再出手殺了你,曾二哥伸手阻止我。黃四弟你道:『是我!』裡頭的姑娘道:『今天為甚麼久久才來,我等得差不多要睡著了。』黃四弟道:『對不起!今天是元旦,哥哥們拉著我打牌子,我又不好意思推卻,只好跟他們打上一會兒。之後我故意連輸三局,才可假裝發脾氣走開。』裡頭的姑娘嗔道:『原來要你跟我見上一面都要費你這許多勁。你這麼顧著你的哥哥們,以後不要再見我了,陪著你的哥哥打牌子算了。』黃四弟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曾二哥在我耳邊道:『是陳姑娘。』我這時才聽得出,這把聲音的主人便是黃四弟朝思暮想的陳姑娘。那時候陳姑娘生氣不跟你說話,你哄了她不知多少時候,她才答你話。黃四弟,我看你實在沒有男子氣慨。雖然『英雄難過美人關』,但你怎能向一個小小女子低聲下氣。可見黃四弟雖不是一個採花淫賊,但也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一看到年輕女子的美貌春風,平時硬氣的骨頭便軟得不成樣子,自願拜服在其石榴裙下了。」

曾仕和笑道:「古時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點烽火戲諸侯,賠上國家社稷亦在所不惜。黃四弟為博取陳姑娘的芳心,做不成硬漢子又算得甚麼呢?陳姑娘道:『你在外面冷不冷?我開窗讓你進來好不好?』黃四弟急道:『不可!吵醒了你的丫環就糟了!』陳姑娘輕輕笑道:『我都不怕,你怕甚麼?堂堂一個天兵旅長,便是這等怕事嗎?』黃四弟急道:『不可開,不可開。』還急得把窗子按緊。陳姑娘笑道:『好吧!這次便聽你說不開。忠哥,今天幸好你來了,我整天都被關在房中,足不出戶,快要悶死了。我每天都在等你來,你可知我等得多麼心焦。』黃四弟問道:『你怎麼會被關在房中。難道你爹娘發現了咱們的事嗎?』陳姑娘嘆道:『他們又怎會發現?只是...只是...嗚...嗚...』漸漸哭起來了。黃四弟慌道:『怎麼了?發生甚麼事了?』陳姑娘哭道:『他們......他們把我許配給那姓錢的惡霸。』黃四弟驚道:『那姓唐的惡霸?那姓唐的窮凶極惡,恃財凌人,又常常派人去打那些不還債的人,令幾乎整個村的村民都吃了他的不少苦嗎?你爹爹媽媽怎麼會把你許配給他?』」

「陳姑娘哭著道:『二娘在生時,揮霍無道,己欠了那姓唐的不少錢。我爹爹的二娘死後,他便常常到外頭賭錢消遣,更令家中債台高築。起初靠賣掉公公留下衣服字畫,還可以勉強還一點。到後來家中值錢的東西都賣盡了,那姓唐的催得越來越緊,每天都派一些惡人來我家打大門砸桌子,恐怕之後甚至親自找上門抄我家。爹爹應付不來,只好把我嫁給他,收禮金還錢。他還說女孩兒家要盡孝,替父親著想,委屈一下。』黃四弟恨恨的道:『這個不要臉的狗賊。』陳姑娘怒道:『不許你罵我爹爹!就算爹爹如何壞,他終究是我的爹爹。』黃四弟被陳姑娘一嗔,頓時心軟,又呵又哄一會兒,陳姑娘才氣消。」

「黃四弟問道:『那你媽媽沒有替你說話嗎?你可是她的親女兒呀!」陳姑娘哽咽道:『我也實是不明白。家道淪落至此,都是死了的二娘害的,為甚麼她欠下的債要我來償。我這樣對爹娘說了,但我娘非不給我說一句公道話,還偏幫爹爹,說我...我小時吃她的奶,現在卻不還她的米,是一個野種。』黃四弟怒道:『她竟如此辱親女兒。』陳姑娘『哇』的一聲伏在黃四弟的肩上,痛哭道:『我跪在地上求他們免了婚事,我娘便又搥胸又哭喊,說她養我餵我這許多年,我竟恩將仇報,不把他們當爹娘看待,我這個女兒算是白生了。爹爹更執起馬鞭,不停地打我不停地罵我不肖。我愈哭,他打得愈厲害。也許...也許我真是不肖...爹爹才如此生氣...』黃四弟忙開解道:『你怎會是不肖女呢?你每天不眠不休地為家事操勞,沒有片刻稍息。我攜來送給你的東西,你全送妹妹弟弟。如你不肖,我真不知道何為肖了!』陳姑娘道:『爹娘把我關在這裡,不到那姓唐的來迎親都不放我。現在有廝僕不分晝夜在房間外頭把守,我想出房煲飯燒菜都不能。我想他們替我傳話,他們一概不理。』黃四弟道:『你有甚麼話要傳給你爹娘,我替你傳話便是。』陳姑娘嘆道:『爹娘又怎肯聽你說?只怕我親口跟他們說,他們也未必肯聽呢?』黃四弟沉吟道:『那該怎才可令你爹娘回心轉意呢?』黃姑娘道:『我爹爹欠下的債真是不小,看來我的婚事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忠哥,這個家,我實是待不下去了。你...你可不可以...帶我走?』」

「那時我大吃了一驚,想不到陳姑娘記願跟黃四弟私訂終生。黃四弟也嚇得幾乎跳起來,道:『這怎麼可以?我們怎能幹此大逆不道之事。』陳姑娘失望道:『你也說得是。而且我也放不下家中的妹妹弟弟。不過如果這樣...忠哥...今夜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之後又輕輕地哭著。」

黃再忠想不到自己夤夜與情人相會,甚至細談的話也被聽得一清二楚,不禁感到三分羞愧,三分焦急,還有三分惶恐。黃再忠急道:「韋三哥,曾二哥,你們不要再說了。我...我...」

韋普成恍若不聞,續道:「我在外頭愈聽愈氣,心想陳姑娘的兩個老傢伙太不成話了。明明有一個英俊瀟灑,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近在咫尺,他們卻選一個窮凶極惡的做女婿,不是老糊塗是甚麼?我跟曾二哥回去時,仍把兩個老傢伙罵個不停。我氣在心頭,說要趁夜把那兩個老傢伙偷偷的殺了。曾二哥阻止我道:『把他們殺掉,陳姑娘便更無依無靠了。那時候那姓唐的不用娶,一手把陳姑娘搶去做丫頭也無人奈何。』我道:『那把其中一個殺掉不就行了。』曾二哥道:『要是其中一個死掉,陳姑娘便要守三年孝,跟黃四弟相好可就更難了。而且我看陳姑娘對那對老傢伙還有一點香火之情,如把他們殺掉,陳姑娘在傷心欲絕下,也許便要遵從老傢伙死去的遺願嫁給那惡霸了。』我道:『那咱們快去把那姓唐的殺掉吧!老傢伙屬意的女婿死掉,陳姑娘豈不是一勞永逸?』曾二哥偷偷笑道:『不,我有一個更好的法子。』」

黃再忠奇道:「曾二哥,難道那事兒,是你和韋三哥幹出來的嗎?」

曾仕和道:「不是我們還會是誰?當晚我跟韋三哥談了一會兒後,便跑到那姓唐的狗窩中。韋三弟在門外把風,我則潛進那姓唐的臥室中做了一點勾當,偷了一點東西。」

韋普成打斷曾仕和的話頭道:「曾二哥,那東西能算是『一點』嗎?整整一個大包袱,比大蟲還要大。我初以為是那姓唐的積下的銀兩黃金,但摸上去軟綿綿的,一點也不像硬邦邦的金子。我不停追問曾二哥包袱裡頭是甚麼,問得口都乾了,曾二哥就是喜歡賣關子,不答一句話。走著走著,曾二哥竟帶我們走回陳姑娘的宅外。那時候黃四弟和陳姑娘早走了。我很奇怪為甚麼曾二哥會繞個圈子回到這裡。曾二哥叫我留在原地,他先進去幹一點事。我雖甚想瞧瞧曾二哥在玩甚麼把戲。但我『肚腸嫩』,手腳笨,跟著去只怕誤了二哥的大計,所以只好留在原處。半個時辰後,曾二哥仍未出來。太陽都快升起時,曾二哥才從牆後跳出來,道:『都準備好了。咱們上屋頂瞧瞧。』我們躍上屋頂,伏在屋脊後,剛好看到整個廳院。我耐心等待,但院中久久不見動靜。突然,一陣女子的尖叫聲從東廂房的耳房傳出」

「我以為陳姑娘出事了,便想衝進去救人。但曾二哥向我搖手,道:『不用忙。』屋中的人被尖叫聲驚醒。整間屋的廝僕,廚子,婆子,丫頭,都衣衫不整地跑來廳院看發生了甚麼事。院中人亂成一團的時候,一個男人忽然從東廂耳房中衝出。這男人身子肥胖得像豬,而且全身赤裸。院中不少人喊道:『是唐福元!是唐福元!』我甚是訝異,曾二哥解釋道:『他便是陳姑娘要嫁的那姓唐的惡霸。』我恍然大悟道:『原來曾二哥剛才包袱中裝的便是這個唐福元。曾二哥把他從他家中偷出來,把他脫光光的,教他出醜,陳姑娘的老傢伙們便無顏要他做女婿了,對不對?』我以為自己猜得極對,豈之曾二哥搖搖頭,笑道:『那會如此簡單?』」

「唐福元這惡賊全身一絲不掛,自然狠狽之極,抱頭坐在地上不敢起身。旁邊的人無不指著他哈哈大笑。突然,房間中又有人跑出來了。那一個人跟唐福元一樣全身脫光光,卻是一個老女人。那老女人跑向唐福元,在他身上搥打著道:『你這狗賊!你竟敢辱我!』旁邊的人驚嚷道:『是大太太!是大太太!』更有人嚷道:『大太太跟唐福元偷情!大太太跟唐福元偷情!』這事突如其來,我整個腦子都胡塗了,忙問曾二哥是甚麼緣故。」

曾仕和道:「其實事情很簡單。當晚我偷偷地爬進唐福元的臥房,點了他的昏睡穴,用被子把他包起來,又順道把唐福元藏在榻下的借據全丟進火爐燒光。然後我把唐福元帶入陳家,放進東廂房。接著我又點了大太太的昏睡穴,剝光她跟唐福元的衣衫,放在東廂房床上。這麼一來,即使他們兩人沒有行茍且之事,旁人又怎會信沒有事發生?不久,這一件事定然鬧得街知巷聞,無人不知。如陳姑娘真的嫁給唐福元,全鎮的人定會說是因為大太太跟唐福元的關係的緣故,這就更印證了大太太跟唐福元偷情一說了。所以陳家為避嫌,定會千方百計跟唐福元撇清關係,唐福元也不會再有臉踏進陳家大門,陳姑娘便有救了。如果爽爽快快一刀殺了唐福元,就這樣一了百了,未免太便宜了他和陳姑娘的兩個老傢伙。如今他們都鬧了個灰頭土臉,才替黃四弟和陳姑網出了一口氣。」

韋普成嘆道:「只可怕咱哥兒倆為黃四弟的美好姻緣出了許多勁,卻是『好心無好報』。我和曾二哥看完唐福元和老傢伙出醜,興高采烈地回到軍營。豈之石大哥早在營門前侍候,還問我們:『唐福元和陳家太太可好嗎?』我們都吃了一驚,心想石大哥怎會知道我們昨夜做的事。我們從實道出原謂,石大哥聲色俱厲道:『天兵與盜賊之別,便在於盜賊奪民之財,天兵還財於民;盜賊擾土亂民,天兵保土安民。你們乘夜綁民,奪他人之財,豈非與盜賊無異。如唐福元真的大放利貸,損民害人,觸犯天條,你們便應明正大地告狀,以真憑實據把唐福元定罪。如果每個天兵兵將都如你們憑著行俠仗義,為民請命之名胡作非為,天國勢必亂七八糟,文官不依天條施行法令,武士不從軍紀管束自己,還算得上甚麼除韃虜,平夷狄?』這番教訓說得咱們汗顏無地。石大哥第二天早上還在所有兄弟前親手打我們三十下板子,打得我們屁股開花,現在還隱隱作痛呢!」

曾仕和道:「讓黃四弟抱得美人歸,挨一會兒板子水算得甚麼?挨完板子的那個晚上,黃四弟又借故去找陳姑娘,我和韋三弟自然又遠遠跟蹤。黃四弟跑到一個樹林中跟陳姑娘相會。陳姑娘一見黃四弟便投身入懷,高興地道:『忠哥,我告訴你,爹爹說我不用嫁給那姓唐的惡霸了。』黃四弟驚喜道:『真的?』陳姑娘點頭道:『真的!爹爹今早突然喚我到廳房,說我不用嫁人。我高興得不得,問為甚麼,爹爹只說婚姻大事,要由女兒作主。忠哥,你高興嗎?』黃四弟道:『我當然高興!只是,你爹爹說由你作主,那咱們豈不可以......』陳姑娘滿臉通紅,推開黃四弟,微嗔道:「你開甚麼玩笑?』黃四弟又把陳姑娘抱進懷中,道:『我沒有開玩笑。咱們的事已這麼久,總要有個著落。』陳姑娘低聲道:『說得也是,但......忠哥,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向爹爹提這親事...』黃四弟遲疑道:『這...這...』陳姑娘道:『我爹爹最近正為一些事而生氣,看來這一年都不會讓我嫁人。我獨個兒去跟他說只怕會碰釘子,但如果你跟我一起,由你向他陳說,說不定他會明白你的誠心誠意,便答...答允了我們。』黃四弟沉吟。照黃四弟平時的性兒,他多半不敢親自向未來岳父求親,但黃四弟玉人在抱,自然天大的事都會答允。所以黃四弟答道:『那...好吧!』陳姑娘大喜,道:『真的?』黃四弟道:『當然真!』陳姑娘道:『我爹爹下星期會開宴接待親戚,你便喬裝成一個廝僕進來吧。我會在前院裡等你。只...只盼爹爹會明白我和你之間的心意,那咱們便可...』黃四弟笑嘻嘻道:『何必待你爹爹明白?』之後黃四弟便放肆起來了。黃姑娘羞道:『哎喲!別這樣......』」想起當日情景,曾仕和不禁哈哈大笑。

聽到曾仕和說話的將士都笑得打跌,站得跟黃再忠近的都笑著跟他碰碰肘,有的更道:「恭喜黃旅長與陳姑娘結成眷屬,琴瑟和諧,共諧連理。將來生下兒女子孫時,記得開一場滿月酒。咱兄弟一定駕到!」

黃再忠奇窘,恨不得就此跳進懸崖,急道:「曾二哥,你不可再說,再說的話...我...我...」卻想不到任何恫嚇之言,急得直跺腳。哪知這條石路表面已甚光溜,加上露水潤滑,致黃再忠一跺腳,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重心,便要向後掉進懸崖。

眾人驚呼聲中,幾個太平軍眼明手快,其中一人向前俯出,以刀鞘勾住黃再忠的後腰,另一人雙手抓著俯出那人的後心。第三人把長矛抵著黃再忠的後頸。三人默契甚佳,幾乎同時行動,轉眼間已把黃再忠的身子在半空中定住,然後他們「哈」的一聲,一起出力把他拉回石路黃再忠驚魂稍定,去那三位兵士抱拳道:「謝三位兄台的救命之恩,黃某日後當圖報答。」

那三位抱拳還禮道:「不用客氣。天兵人人皆是上帝兒子,同為兄弟,哪有甚麼報答不報答的。」這三人救人性命後亳不居功,不止黃再忠對他們大感佩服,旁邊的太平軍都暗暗點頭。豈之曾仕和又笑道:「所以我說黃四弟最會騙人。不但這三位兄台,連我也差點被騙了。」

韋普成奇道:「曾二哥,黃四弟又如何騙人呢?」

曾仕和笑道:「黃四弟雖然身在四川,一顆心思卻早己飛到陳姑娘身邊了。如不是這三位兄台阻路,黃四弟早已跳下懸崖,跑回陳家把嬌滴滴的陳姑娘抱在懷中,溫存纏綿了。還用得著在這裡受兵役之苦?所以黃四弟儘管滿口感激,心裡其實恨得要命。黃四弟,這三個狗賊阻你好事,日後當你和陳姑娘結締成金玉良緣時,我定要這三個狗賊向你和陳姑娘磕頭陪罪。」

韋普成「嘖嘖」聲道:「好一個金玉良緣!如果他們這對狗男女也算是金玉良緣,石大哥和鐘姑娘可真是神仙眷屬了。」

「神仙眷屬」這四字令走在石達開身後的一個女子臉上一紅,心情又是羞澀。又是歡喜。她含情脈脈地瞧向眼前那如山般高,如山般穩的背影,突盼望他回頭看看自己,但他沒止步,沒轉身,沒回頭,只繼續一步一步,向著撲朔迷離的白霧前進。

這女子想起往事,真若波濤洶湧,地動山搖,幸好一切已過去,現在終得償所願,可謂此生無憾,只盼這一切一切,都像日月般久,像天地般恆。

「如果不是呢?」這個想法劃過腦海,切開一條斷層,把剛才的美好一概吞噬,吸進比身旁懸崖更深的深淵。

「不會的,不會的。」這女子在心中大叫,滿是冷汗的拳頭愈握愈緊,但也握不住心中往深淵掉下的東西。她再望向眼前那個緊緊攏住她的心的人。他寬廣的背脊和闊大的肩膀,似能背起日月星辰和天地萬物。如天空下塌,他獨個兒也能把整個重擔,讓我安心躺在他的懷中,以迄老死。想到此處,她心中的斷層漸漸癒合。

「一定不會再錯了」這女子心中盼望著,也深信著,拳頭也隨之放開。

她可不知,剛才自己緊握拳頭,已幾乎把左手掌心中的小手揉至骨折。但小手的主人沒有呻吟,沒有哭泣,沒有哽咽,只有沉默。他是一個小男孩,臉上沒有半點喜怒哀樂,只有乾得裂開的嘴唇,蒼白的雙頰,還有青一塊藍一塊的瘀痕。手臂和腿上的肌肉不像普通小孩子的堅實具彈性,又軟綿綿又無彈力,直如貼在身子上的黏土。因此,他全身沒有太多力氣,走了幾十多步便跌倒,需那女子攙扶才可勉強繼續走。

最奇特的在於他的眼睛。一般孩童的眼睛黑白分明,白而帶朝氣,黑而不脫神彩,活潑靈動,如清澈流動的泉水,令人也不由得精神高興起來,只想多瞧他的眼睛一會兒。但這個男孩的一雙眼睛直如一潭久沒流動的死水,只差沒有氣泡。眼珠中心更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洞,黑潭潭的沒有盡頭。忘記如何轉動和聚焦的眼睛充滿著茫然迷惘之色,眼前的花花世界,他眼中也只是空白一片,彷彿達到了佛家「無色無相」的境界。但佛門中人只是看輕七情六慾,他卻連七情六慾都沒有。

那女子只著緊「神仙眷屬」四字,黃再忠卻只聽到「狗男女」三字。辱沒了自己也罷了,辱及了陳姑娘卻誰也饒不過。黃再忠怒道:「韋三哥,你嘴裡放乾淨些。」

韋普成才不認輸,反唇相譏道:「難道你的嘴巴便很乾淨了?他這等好色之徒,整日假對著美貌姑娘垂涎三尺,我看你的嘴巴也香不到哪裡去。」

黃再忠喝道:「你胡說八道!我甚麼時候對著美貌姑娘垂涎三尺了?你倒說說看。」韋普成不屑道:「你風流倜儻,身邊美女如雲,我哪數得了這許多?」

剛才曾仕和數說黃再忠的糗事,不過是想說說笑話,紓緩兵士們疲累的心情。不料韋普成和黃再忠二人竟由假意嘲弄變成真怒真罵,不禁皺起了眉頭。雖說平時他們二人爭吵不休是平常事,但身在戰場,如小孩子般大吵大鬧終究不妥當。何況正處懸崖危地,稍不謹慎便會撤手人寰,怎能分心大動真火?曾仕和正要出言調解,一名士兵突指著前方大叫道:「咦!咦!」

曾仕和順著他指的方向瞧去,剎那間一陣狂喜。雖然大霧瀰漫,但曾仕和仍清楚看到一個吊橋的橋頭!韋普成更興奮得大叫道:「到了!到了!終於到了......哎...哎喲...賊韃子!臭韃子!」歡呼竟變成了臭罵。

曾仕和心中湧起的激動瞬間凝固。他看清楚了,這座橋雖有橋頭,卻沒有橋身。有橋頭而沒有作為通道的橋身,他們便得物無所用。用作扶手的兩條鐵鏈,其中一條已給人斬斷,另外一條卻仍然繫在兩個橋頭上,在風中「叮叮」聲的搖晃。

看到此情景,眾將士都怨聲不絕,氣餒之情溢於言表。黃再忠垂頭喪氣,韋普成破口大罵,曾仕和低頭沉思,石達開身後的女子焦急地問道:「石大哥,怎麼辦?」只有石達開和那個小男孩,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黃再忠道:「這一定是韃子幹的好事!但他們毀橋卻不毀全橋,是何用意?」

韋普成道:「還有甚麼用意?自然是想咱們知難而退,乖乖的退兵回家去。」

黃再忠道:「那他們為甚麼不索性把整座橋毀了,卻留下橋頭和一條鐵鏈?」

韋普成道:「大概是逃走得太勿忙,不及毀掉全橋吧!不管怎樣,這條路是走不成的了,大夥兒從原路回去吧!」眾太平軍看到吊橋已毀,便已存著全身而退,從原路回去的打算。因此一聽到韋普成這句話,便紛紛轉身,準備回程。

「不行!」全程一直沉默的石達開突然大喝,令所有本已起程的太平軍都愕然停步,不明所以。前路已絕,已沒有選擇餘地,石達開為何不許退兵?

當中只有曾仕和明白石達開的心意。石達開之所以不舒舒服服走入關大道,而選擇走這條偏僻的小道,便是清楚太平軍一旦向四川進軍,清軍必會在大路上多個關口重兵佈防。石達開領導的太平軍,不管在數量和實力都跟訓練多年的清兵相差太遠。何況清兵佔盡地利,熟悉地形,以逸待勞,把行軍多日而疲憊不堪的太平軍聚而殲之簡直是輕而易舉。因此石達開才選擇這條幾不可行的小路,期望當整個四川的清兵都被調去防守大道時,成都守備空虛時,突襲成都。待成都落在石達開手中,士兵便能從城中得到補給和安頓之處,回復精力。待守在各大路的清兵班師回救成都時,石達開只需要在成都外各個險要位置設下埋伏,定能在清兵擊退。那時候成都便能成為太平天國另一個反清大本營了。

韋普成道:「大哥呀大哥!咱們不退,難道便要在這裡乾等,待天父下凡給咱們搭一座橋嗎?咱們可不是牛郎織女,能待至七月初七喜鵲搭橋。行軍打仗,分秒必爭,時間是片刻都耽誤不得的。」

黃再忠道:「對呀!大哥,難道你是想咱們飛過去不成。」石達開不置可否。

曾仕和心裡清楚,如就此退兵,一來於事無補,快到手的成都將成鏡花水月,永遠落不到太平軍手中。二來他們雖行蹤隱秘,但一大隊軍人前進,怎能不留下半點蹤跡?清軍一發現太平軍沒有出現在大路上,必會四出搜尋。說不定已向這條路追擊而來了。

本來,現在最穩妥保險的法子是從原路回去,再作決定。但「保險」向來不是石達開運兵最著重的,不然石達開便不會破釜沉舟,賭上全軍性命,選擇這條偏僻小道。奪取成都事關天國的存亡興衰,絕對不容失敗。也就是說,即使這條橋上僅餘的鐵鏈也斷掉,他們也要拼死過谷,不容一個人後退半步。

既而明白石達開的心思,曾仕和自然猜到石達開心中的打算,便走上前道:「石大哥,讓我先過去探路如何?」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吃驚地望向曾仕和。只有石達開向他點了點頭,側身讓路給他。

黃再忠驚惶失色道:「曾二哥,你別開玩笑。你怎能過去?」

韋普成也道:「這裡無橋無板,你怎能過去?難道你恃著輕功了得,想跳過去嗎?」

曾仕和「哼」了一聲,道:「我小時候以雜耍為生,『懸空走線』正是我的拿手好戲。蠶絲般幼的絲線我都走過,區區一條鐵鏈又怎會難到了我?你們信不過二哥的功夫嗎?」

黃再忠道:「不是信不過你。只是......這太也冒險,該......該坐下來好好商量才是。」

韋普成也附和道:「這話說得不錯!而且你過了對面又能如何?你總不能立刻搭一條橋出來吧!韃子詭譎奸詐,說不定己在對面埋伏,待你一過去,他們便乘機偷襲。他們毀橋卻留下鐵鏈,可能就是這個用意。所以我說,咱們還是該從長計議。」

曾仕和道:「方才在霧中我隱隱看到數片綠葉,看來對面應有較多花草樹木,至少不會如這邊荒蕪。我到對面後便可找長木作獨木橋,幸運的更能找到野果,給諸位兄弟解渴充飢。何況韋三弟剛才不是說『行軍打仗,分秒必爭,時間是片刻都耽誤不得的』嗎?為甚麼現在就忘記了?你覺得咱們有時間從『長』計議嗎?」他故意拖長『長』字音,以示已沒有時間可浪費。韋普成語塞,覺得已不便辯駁。

黃再忠見曾仕和意不可回,十分焦急,眼淚竟奪眶而出,嗚咽道:「曾二哥,你不要去。」他雖是堂堂一個太平軍旅長,但性格甚是軟弱,現在竟露出真性情,在眾人前哭出來。

曾仕和怒道:「枉你是男子漢大丈夫,竟像一個小姑娘般哭哭啼啼,成甚麼樣子?咱們吃打仗飯的,本就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大好男兒不求苟且偷生,只求馬革裹屍,死得風光。天兵不視死如歸,還算甚麼天兵了?快讓開了!」說著便向前走去。黃再忠哭道:「韋三哥,快攔著曾二哥!」韋普成甚感為難,不知該不該讓路。

「讓開路!」石達開大喝道。這一聲運上了內力,頓令每個人的耳朵嗡嗡作響,暈頭轉向。加上石達開向來一言九鼎,沒有人敢違抗。許多兵士便捂著耳朵讓開路。

韋普成急道:「大哥,此事萬萬不可。這事一去無回頭啊!」石達開兩睛一瞪,凌厲至極的眼光向韋普成射來,登時令韋普成住口。眼光中的意思十分清楚:「這裡不容你反對。」

在黃再忠的哭喊聲中,曾仕和頭也不回,大步向前走。眾兵士雖寂靜無聲,但臉上都露出了欽佩之情。韋普成知道事不可回,但曾仕和經過時,韋普成仍輕輕拍一拍韋普成的肩頭,曾仕和微笑著向他點頭。雙方沒有說一句話,但大家心意相通,早已勝過千言萬語。

曾仕和從一個士兵手中接過一支長矛,走至石達開身前。石達開神情肅穆,沒有喜怒哀樂,似乎種種情感落到他臉上都會瞬間蒸發。看著這張石雕似的臉,曾仕和突想起石達開出征前向太平軍說的話:「輕私情,重大事者,方為大丈夫。」一想到自己肩負反滿復漢,還我河山的大任,剛才心中存有的一點遲疑和擔憂便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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