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錄: 序 (下)
「元澈」望著那群屍體,戰戰兢兢問道:「師父,這...這些...人...都...」
「不是我殺的。」那書生答道。
「那...那是誰?」「元澈」又問。
「不知道。」那書生答後又啜了一口茶,又嘆了一口氣。
屍體腐臭混和著濃郁血腥的氣味,蒼蠅繞著圈子飛的「嗡嗡」聲,黃白色的蛆蟲在潰爛的屍肉上蠕蠕而動的情景,無不令人反胃欲嘔。「元澈」閉著氣不呼吸,但陣陣屍臭還是衝鼻而來。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旁邊的書生卻泰然自若,恍已對此見慣不怪。
「元澈」瞧了瞧那書生的茶杯裡頭,說道:「師父,你喝的可是普洱嗎?我聽說普洱茶茶香濃郁,醇厚回甘。所以為了保存珍貴的茶香,便應該用能吸附茶香的紫砂茶具。師父,你既然用了紫砂壺,何不也用紫砂茶杯呢?」
那書生嘆道:「你這道理,我又何嘗不明白。為了一個紫砂壺,我千里迢迢地走到紫砂壼出產之地江蘇宜興,卻發覺那裡所有財物都藏在太平天國勞什子的『聖庫』中了。於是我夜裡便偷偷潛進那『聖庫』中。那裡的東西可放得真亂。我費了半天才在一堆破銅爛鐵中找到一個紫砂壺。」
「元澈」恍然大悟道:「我之前還在奇怪為甚麼師父要先去宜興,繞了個圈子來到四川。原來是找茶具去了。但為甚麼你又不用紫砂茶杯呢?」
那書生道:「問題是紫砂壺找到了,卻偏偏找不到紫砂茶杯。我幾乎把整個聖庫都翻轉了,連紫砂茶杯的影兒都看不到。我十分奇怪,茶壺和茶杯向來是一起用,哪會只有茶壺卻沒有茶杯之理?正沒有主意時,忽然庫門開了。我急忙躲到一個木櫃後頭,只見兩個廝役走進來,拿了四大罎酒便走了。我心想既然有權派廝役來如此重要的『聖庫』中取酒,那麼他們的主子多半是天國中位高權重的人。說不定那紫砂茶杯便是給他們的主子取去。因此我便偷偷跟隨他們。一路上那兩個厮役大搖大擺地走,對著路人呼呼喝喝,十足兩個有權有勢的悍吏,路人見了他們便避開,但也有不少人向這兩個廝役親熱地問候和送銀子,說請他的主子日後好好關照。我看到這些,便想自己沒有跟錯人了。最後,終於給我找到了。」
「元澈」喜道:「終於找到甚麼?找到紫砂茶杯了嗎?」
那書生突然「哼」了一聲,怒道:「是找到了。但我現在寧願自己沒有找到。白白生了一場氣。」說著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往地上一放。「元澈」心中奇怪,但看到師父發怒,便不敢開口發問。
那書生道:「我跟著那兩個傢伙一直走到一個大戶人家的府外。他們從後門進了府,我便躍過牆跟著他們。我聽到遠處人聲鼎沸,看來屋子中正在大排筵席。果然那兩個廝役推門進了大廳。大廳中賓客雲集,少說也有一百多人,三十多圍桌。賓客都穿著太平軍人的裝束,腰間掛有刀子。那麼說這宴會便是太平軍的慶功宴了。那裡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亂舞亂跳,碗碗碟碟都稀里嘩啦的給打碎了。屋外的村民窮得快要連粗茶淡飯都吃不到啦,他們卻把一盤盤珍饈百味都倒在地上來刷亮軍靴。醉得厲害的更把舞女和妓女左擁右抱,上下其手。其中一個女子不從,那些人竟手起刀落,把她的頭斬下來了。」
「元澈」「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憤慨道:「怪不得師父說寧願沒有到過那裡。看到這些禽獸不如的長毛賊荒唐無恥,殘害無辜,真是令人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那書生微微一笑,拍了拍「元澈」肩頭,道:「嫉惡如仇,才是男兒漢應有的本色。說起來你真像師父年輕時候的樣子呢!如果讓我再年輕十年,我看到這種事情便多半會怒得奮不顧身地衝進去救人了。不過這些事兒你看得多,便習慣了。」說著嘆了一口氣,又舉杯喝茶。喝了一口茶後,那書生續道:「那女子的屍體很快便給搬走了,那些士兵彷彿沒有事發生過似的繼續花天酒地。那兩個厮役走到廳中最大的一圍桌邊,又恭敬又惶恐地把剛才從『聖庫』拿來的四罎酒,低著頭呈給坐在上座的人。那人醉得兩頰紅赤赤的,一見這兩人便怒氣沖沖,手掌一翻,各打了他們一巴掌。他罵道:『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不過是叫你們去拿幾罎酒,都要等了半天。平時你們吃我的米喝我的酒,現在都到哪兒去了?都拉出來了嗎?都長到你的屁股上嗎?』那兩個廝役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道:『奴才罪該萬死,奴才罪該萬死』」說到此處,不禁哈哈大笑
「元澈」也跟著大笑道:「這兩個奴才在外頭狗仗人勢,恃強凌弱,回到他們的狗窩中就被壓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他們在外讓人吃了不少苦頭,一回去就立刻嘗頭這些苦頭的滋味,也算是惡有惡報呢。」
那書生笑了一會兒後,續道:「那人低罵道:『早知你們只會吃只會拉,我還不如多養兩條公狗作跑腿,也勝過你們百倍。』說罷拿起酒杯便飲。旁人看到沒有甚麼反應,我卻宛如是五雷轟頂。那時我雖與他相隔甚遠,卻仍清清楚楚看到那酒杯......那酒杯......呸!根本就不是甚麼酒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一個紫砂茶杯!」
「元澈」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顯然此事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那書生猶有餘憤,道:「真是的!這傢伙還說別人是狗娘養的,他才是狗娘養的!別人會把驢子看作馬,把長劍看作刀子,哪有人會把茶杯當成是酒杯的。便是清泉濯足,煮鶴焚琴,也及不上這等大煞風景的行為。你可要知道,紫砂茶杯是吸附香氣之物。你倒甚麼進裡頭,你便會留有甚麼氣味。你要是第一次便倒茶進紫砂壺,它便永遠留有茶香,一輩子都是盛茶之器。如若你第一次便倒酒,那它便永遠都是酒具。那它的這一輩子便算是毀了。我在大廳外氣得渾身發顫,但總算還能制住自己。那個賓主在大廳中踱來踱去,從桌上一把抓起一個壺,又把紫砂茶杯斟滿了。因為他把壺頸背對著我,所以我看不到他在茶杯中斟了甚麼。突然,他把茶杯中的東西潑向那兩個厮役的眼睛。那兩個厮役隨即用手捂著眼睛,倒在地上慘叫,如墨黑色的膩油從他們的指縫間漏出。旁邊喝醉的賓客幸災樂禍,指著兩個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厮役大笑。那賓主也哈哈大笑,道:『給你們淋上一頭黑醋,才教你們的招子以後要明亮些。』」
那書生大力地在地上錘了一拳,滿臉通紅,怒極如狂道:「他們這可是更加罪大惡極了。用茶杯來盛酒還不夠,還要盛醋?我當時怒得可說是七竅生煙。於是煙迷心竅,一時衝動,便衝進了大廳中。你不用嚇了一跳,我當然也知道這下子自已是自投羅網,把自已往火炕裡送。但當時我一看到茶杯被如此糟蹋,便甚麼也管不著了,一心只想救茶杯於水深火熱之中。唉!真不知道我前生幹了甚麼事,一出生便有這種痴性兒,東西得不到便不干休。」
「元澈」心急知道事情發展如何,便催促道:「師父,你愛茶如命的性子,幾乎整個武林都已知道。但只要不是愛好作奸犯科,姦淫擄掠,我看也不是甚麼壞事。師父,你衝進大廳後便怎樣了?」
那書生笑道:「你果然跟師父年輕的時候很像,連這急性子也跟師父年輕時一樣。不過『欲速則不達』,尤其對學武之人而言,心平氣和更是重中之重,不然只會走火入魔。與人對敵時,心更不能亂,需腦中空明,不帶一點雜念,才能在敵人五花八門的招式門路中找出空隙破綻,一擊即中,克敵得勝......」看著「元澈」坐立不安,心焦如焚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我躍過窗子,衝進大廳後,本想搶了那賓主的紫砂茶杯立刻逃走。但所有賓客看到突然有一個人從天而降,自然嚇了一大跳,爭相呼嚷。賓主看到我逕直向他衝來,更是嚇得六神無主,手一鬆,手中的紫砂茶杯便掉在地上,跌得粉碎。我心痛極了,破口大罵道:『你這狗賊,怎麼連一個杯子也抓不穩。』但那時我已無暇再管他了,為了讓這紫砂茶杯不致死無全屍,我便跪在地上,把紫砂茶杯的碎片一顆一顆的撿起......對!碎片應該是「一塊塊」的。不過那茶杯碎得太厲害,碎片都如指頭般小,所以我只能以「一顆顆」來形容了。可是地上弄碎了的杯子呀,瓷碗呀,花瓶呀實在太多,我要費好多勁在地上仔細搜尋,揭開那個,翻開這個,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碎片。」
「那你找回所有碎片了嗎?」「元澈」問道。
「找回了」那書生答道。
「就這樣?」「元澈」奇道。
「不然怎樣?」那書生反問道。
「那......你旁邊沒有人出手阻撓嗎?」「元澈」問道。
那書生旁若無事地回答:「旁邊的人?沒有甚麼大不了。他們的刀子招呼過來,我便用劍招呼回他們便了。」
「元澈」心中一寒,問道:「你把他們所有人都......」
「不是所有。」那書生插口道。
「為甚麼?」
那書生臉上忽然罩上了一層陰影,低著頭,彷彿在思索著甚麼往事。半晌,才道:「沒有甚麼,總之我找回所有碎片後便走了」
「那你怎樣處置那些碎片呢?」
「我逃出那座大府後,看到懷中那些紫砂碎片,不勝傷心。但我想既然紫砂土出產自宜興,那麼宜興附近必有塑造紫砂茶具的工匠。我在宜興周圍繞了不知多少遍後,總算給我找到了一個懂得燒制紫砂壺的老伯。他十分慷慨,二話不說便答應把我的紫砂的碎片重新塑回一隻茶杯。我萬分感激,便把我的隨身佩劍送給他作為酬勞。」
「元澈」笑道:「師父,你又隨便把兵器送給不相干的人。這已是今個月的第三次了。」
那書生笑道:「你這可是不明事理了。我隨身攜帶兵器是為了在遇敵時保命。但如果我一天喝不到茶,便會心癢難耐,廢寢忘餐,不久便會一命嗚呼了。我不一定每天都會遇到敵人,所以不帶兵器便不一定會死。但如果我喝不到茶,我是必死無疑的。如果命子保不了,那要兵器來何用?」
「元澈」含笑不語,心想師父「愛茶如命」的死性不改。師父說自己性子「痴」,果然不錯。
那書生繼續道:「那老伯為了把茶杯從黃泉救回來,花了三天三夜,替我把一顆顆的量若繁星碎片拼回一個完整的茶杯。把碎片拼回放進煤窰中燒制後,又連續兩天兩夜不睡,親自守在火窰旁加煤落炭,搧風燒火。我說不如他去休息一會兒,讓我能替更。他卻一口拒絕,還罵我這是嫌他年老,瞧不起他的手藝。我哪有此意思呢?我不斷勸告他不要累壞了身子,他便大發牌氣,說我要是再敢多嘴多舌便把茶杯倒進火窰中。所以我便不好意思再勸他了。每個晚上,我們都一起守在火窰旁。我在窰旁昏昏欲睡,他卻整晚都火眼金睛地睜著窰中的火焰,像完全沒有貶過眼。過了多少天多少夜,我耐不住睏,小睡了一會兒後醒來,卻看見那老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我大吃一驚,急忙扶起他,只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紫砂茶杯。那茶杯顏色古樸爾雅,純潔無暇,沒有半點裂痕,跟剛造的沒有兩樣。那老伯笑著跟我說,能在臨死前打造一個紫砂茶具,已死而無憾。原來他自祖父那一代起在這裡打造紫砂茶具,至今已達七十多年。他祖父和父親打造的紫砂茶具手工精美,甚得各縣甚至各省的歡迎。這老伯自小跟隨父親學藝,把父親的匠藝全都學全,而且青出於藍,功夫已遠遠超過了父親和祖父。他本盼能憑著自己一身的技藝,把祖業發揚光大。可惜太平軍攻進宜興後,大肆破壞,把所有能搶的都搶了,能燒的都燒了。他的,他父親,祖父留下的紫砂壺,紫砂杯,紫紗盆,紫砂雕統統被當成廢物砸碎。他哭著求他們不要砸,卻被太平軍指他被魔靈附身了,對他拳打腳踢,打斷了一條腿,還令他身受內傷。那時候,他便知自己大去之期不遠矣。自此,他每天都在哀嘆,以為自已從此跟紫砂無緣再見了。豈之我突然找上門來,求他重造那個紫砂茶杯。他說我感激他救回那個茶杯,其實他更感激我讓他臨死前能再親手打造一個紫砂茶具,死後到了黃泉地府,也有面目見父親祖父。之後,他便含笑而去了。」說罷,那書生眼中淚水潸潸而下。
「元澈」聽了,也禁不住一陣淒然。
那書生止住了哭,繼續道:「我把他安葬後,便在他墓前發誓:待我用這紫砂茶杯喝了一杯茶後,便會把它焚化,好讓他在地府拿給他的父親和祖父,證明他沒有白學了他們的功夫,沒有讓家業蒙羞。」
「元澈」道:「那麼那個茶杯現在在哪?」
那書生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堆墨玉色的碎片。「元澈」看著碎片,不明所以。
那書生嘆道:「我本想用它來喝普洱,不過剛才一時性急,不慎使多了一點力,一個茶杯便在我手中變回了碎片了。唉!也許是這茶杯甚有靈性,得知救命恩人已歸黃土,他都不願再茍活在世上了。」說著把手中的碎片,都丟進燒茶的火中。
「元澈」對師父此舉動目瞪口呆。他素知師父的性子向來不拘小節,說話很少有認真的時候。為了喝茶,師父打殺騙搶是在所不計,豁出性命也是心甘情願,對茶杯尤其珍以重之,視若己友。他自己便曾有一次跟師父喝茶時,失手撞崩了茶杯的一角。師父頓時大發雷霆,狠狠地打了他五十個大板後,竟還要他立刻向那個茶杯磕頭陪罪。他連磕一百個頭後,師父仍氣得整整五個月沒有再傳他武功,令他的武功五個月沒有進境。後來待師祖得知此事原委後,親自出面責備師父不應小事化大,師父才罷休。
師父對一個平平無奇的茶杯都已如此重視,又怎會把如斯珍貴稀少的紫砂茶杯燒掉?他本來以為師父只是一時痴性發作,隨口說說而已。想不到師父竟一改平常的性子,當真為了自己一句話而白白把茶杯燒成灰。
「話說回來,」那書生把茶杯裡的茶一飲而盡,說道:「事情辦好了嗎?」
「元澈」答道:「辦好了。」
那書生的身子顫了顫,轉過頭來向著「元澈」,疑道:「辦好了?」
「對!」
「用甚麼法子?」
「比武較量。」
「你是勝是輸?」
「當然是勝了。不然我怎能辦好了呢?」
「勝了...勝了...好...好!」那書生說著站了起來。
「元澈」以為師父那數聲「好」是在稱讚了自己,尷尬地笑了笑,道:「我從前就說嘛!他的武功便只有那兩下子,其餘全是裝出來唬人的。如跟我單打獨鬥,我輕易便能取了他的狗命。」停了一會兒,又問:「那怎麼處理他呢?」
那書生道:「便由我跟你去辦吧。」
「元澈」驚道:「這個......用不著師父的大駕。」
那書生道:「元澈,你可不知道,這個人跟我仇深似海,不親自將他千刀萬剮,難洩這七年來積下的心頭之恨。畢竟這是我與他之間的恩恩怨怨,還是由我親手了結為好。」
「元澈」還想說:「但......」
那書生舉手止住他說下去,道:「元澈,你勞碌了半天,應該累了。還是由我出馬,你便在旁邊好好休息吧!」看見「元澈」仍想反駁,便聲色俱厲道:「是不是師父的話也不聽?」「元澈」看見師父如此堅持,只好答應道:「那...好吧!」心裡頭仍閃過一絲隱隱約約的疑惑。
那書生問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元澈」答道:「所有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只是沒有想到你......」
那書生道:「我那一份你不用擔心。你的本事好歹也是我教的。你既有能耐去取,我便沒有理由取不到。」
「元澈」聽師父語氣甚重,像兀自生氣,只好唯唯諾諾,不敢答話。一斜眼,看見那書生左手拿著的摺扇,色澤甚新,扇面白白的空無一物,奇道:「師父,你那把古扇呢?」
那書生微微發窘,像是一個小孩子幹了一些小勾當給抓住似的,躊躇不答。
「元澈」的眼光在他全身一掃,發現他穿得破破爛爛的,又問道:「師父,你出行時穿的那件錦袍呢?」那書生可更加窘了,「嗯嗯」聲不答話。
「元澈」恍然大悟道:「又弄毀了,是不是?」
那書生忸怩道:「那把扇也不算是弄毀,只是在雲南山上採春尖(製作普洱的茶葉)時,一時不留神,掉進崖中了」但這跟弄毀沒有甚麼分別,那書生實難再自圓其說,「那件錦袍就真的是弄毀了。我剛才生火燒茶時,撿來的乾草樹皮不夠用,火又快要滅了,我便......我便......」說著向尷尬地向那團火看了一眼。
「元澈」驚道:「你把那件錦袍當成樹皮燒了?」那書生紅著臉點了點頭。
「元澈」道:「那件錦袍是八卦門掌門人雷煒拳在去年新年時親自送來的大禮。當年八卦門掌門的小兒子醉酒鬧事,得罪了幾個丐幫弟子,還口出狂言說要把天下的臭化子全殺了。這句話我聽了大是快意,但那些臭化子聽了當然大不高興。丐幫乘起干戈,集結幫眾,想一舉吞併了整個八卦門。丐幫是天下一大幫,近來更有長毛賊撐腰,賊名遠播。八卦門小小一個門派,哪能跟坐擁百萬幫眾的丐幫抗衡?他們想跟丐幫和解,丐幫卻來個裝聾作啞,送去的議和書全都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幸好師父在此危急關頭站出來,公然指責丐幫不應以眾欺寡,表明咱們將跟八赴門共抗丐幫,丐幫才肯派人跟八赴門議和。八卦門免遭滅頂之災,雷前輩便把師父你當作是救命恩人了。有一回還想把他的小女兒許配給你。去年新年他送的那件錦袍,雖不能算是貴種之物,卻是他的夫人,和五個女兒一起躲在房中,日夜不間,寒暑不斷,費了不知多少光陰才織成的。師父,你把別人這番心意當成不值一錢的樹皮燒掉,也未免太寡人之恩,薄人之情吧!」
那書生說道:「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道?但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喝不了茶......反正這件事還沒有人知道。八赴門總舵設在洛陽,跟熊耳山相隔幾百里。山高皇帝遠,我想......我想他應該不會知道吧。」
「元澈」道:「錦袍燒掉他們不會知道便罷了,但那把古扇呢?」那把古扇是那書生的師父,在他接任掌門之位時送的。
扇上的書畫還是他師父親筆所書,實是珍貴之極的禮物。雷煒拳的錦袍燒掉了還可以說山高皇帝遠,不會給發現。但師父與那書生同住一座山,朝夕相對,又暪得了多少時候?那書生心下惴惴不安,不敢想師父要是知道自己親手寫的書法「葬身」崖底,會是怎樣的臉色?
「元澈」想了一會兒,道:「師父想此事掩人耳目,弟子例有一個法子在此。」
書生一聽,忙問:「是甚麼法子?」
「元澈」緩緩道:「弟子最近在成都認識一位江湖異人。武功不甚高,但造假弄贗之技,可說是神乎其技,江湖中無人能及。師父已把扇上的書畫記得清清楚楚,那麼叫他依著指示,造出一把如假包換的扇出來,也不是甚麼難事。只是......」
那書生急道:「只是甚麼?」
「元澈」狡黠地道:「那異人向來不替外人辦事,但跟我交情不錯。如果師父肯指點我一兩招『銀針劍』,他一高興,說不定便肯受師父你的差事了。」
那書生厲聲道:「無恥小兒!你以為握住我一點點把柄,梁某便會放下身段,任你差遣嗎?我梁某雖然有時候不拘小節,卻不是為了好處便去卑躬屈膝,討好逢迎的人。現在你竟以為用一把扇便可以威脅我,迫我傳你武功,豈不是不把我梁某放在眼內嗎?好!你既然把我梁某看成是不知廉恥之人,那我也再沒有資格做你的師父了,咱們就此一刀兩斷,分道揚鑣吧!」說罷兩袖一振,轉身向園門走去。
「元澈」嚇得慌忙跪在地上叩頭道:「弟子一時胡塗,辱沒了師父。現在弟子知罪了,甘受師父重罰。」看見師父仍是徑直往園門走去,又道:「口說無憑,弟子先罰自己一百掌。」說著「啪啪」兩聲,已在兩頰上打了四掌,登時兩頰紅彤彤一片。
那書生只是在跟弟子開開玩笑,料不到弟子看不出真假,便忙走回園子,握著「元澈」快要打上嘴巴的手腕,怒道:「賄賂師尊這等大罪,哪是自掌嘴巴便能抵過的?」
「元澈」感到手腕如給鐵箍緊扣,動彈不得。聽到還有更大的懲罰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冷汗直冒,心臟猛跳。
那書生大聲道:「我罰你走遍四川各家各舖,各村各城,把這裡出產的每一種茶葉都買上一斤回來。買不得的,便去搶的;搶不得的,便去盜。務必要把四川所有的茶葉都弄上一斤回來。如一種茶中少了一兩,便罰你在熊耳宮中,把『銀針劍』練上千遍。如少了二兩,便練上二千遍。明不明白?」
「元澈」一呆,才悟到師父已答應傳授「銀針劍」給自己,當下喜不自勝,向師父叩頭道:「弟子明白。弟子必會遵從師父的給予弟子的懲罰。如有不從,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兩師徙一起哈哈大笑。「元澈」和那師父名雖師徙,實則情同父子,相處時不會如一般的師徙般拘緊守禮。所以他們開玩笑時,沒有人會當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等等誓詞,他們也不會當成是一回事。
「元澈」笑畢,道:「待辦完這件事後,弟子便跟師父一起到成都找那位異人造扇吧。」那書生搖頭道:「罷了,罷了。師父幾十年的修為,內功出神入化,寫起字來一筆一劃,一橫一豎,皆筆鋒蒼勁,力透紙背。那老千即使書法高明,寫得形似,但沒有如師父般深厚的內功,是寫不出這一手蘊含內勁的好字的。不過既然他是一位江湖異人,那麼我們辦完事去跟他會一會,交個朋友也無妨。」頓了一頓,又道:「你的右手怎樣了?」
「元澈」奇道:「我的手?好端端的,會怎樣了?」不自禁抬起右手一看,卻大吃一驚。只見手掌和手臂赤紅一片,手腕卻是如雪般蒼白,宛如一條銀帶把一片血紅色的海一分為二,奇怖難言。「元澈」驚叫道:「哎唷!師父,你在我的手臂上幹了甚麼?是下了毒嗎?」
那書生哈哈笑道:「這可不是甚麼毒藥。這招叫作『飛沙走石』,使出時會先以輕功突進,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擒拿你的手腕,再以巧妙的內勁壓住你手腕的血脈和經脈,卻不會扭斷你的手腕,讓你的手掌暫時動不了。這招雖然看似防不勝防,但只有在黑夜或偷襲時才會有效。只要對方手掌是作鷹嘴之狀,前腿微屈成弓形。你便能猜到他正準備使『飛沙走石』這一招了。那時候他出招時你只要出掌相迎,或戴上鋼制護腕,便不會給對方擒住手掌了。」
「元澈」感到右腕以下全無知覺,手掌彷彿成了身外之物,吊在右臂上累贅的掛飾,心想「飛沙走石」這招真厲害,以後該多加留意才是。他只聽那書生道:「是時候了,該走了。」
「元澈」正要邁步時,忽聽到後頭「悉悉窣窣」的聲音,反射地轉身一看,只見仍是一片屍橫遍野,鴉雀無聲。
「怎麼了?」那書生站在園門前問道。
「是風吹樹葉的聲音吧。」「元澈」被臭不可當屍氣薰了半天,加上這個死傷枕藉的後園實是可怖,心想還是越快離開這裡越好,便回頭快步走向園門,笑著跟那書生一起離開了後園這個沒有蓋的大棺木。
那二人走後,「大棺木」又回復了一如以往的寧靜,一如以往的靜止。春風「呼呼」地吹過,楊柳也「沙沙」地搖曳,似在為園中的死屍送別。這裡每具死屍,都靜悄悄,安份守已地趟在上天為他們安排的棺木中,靜候著在天上盤旋的鳥鴉俯衝而下,攜著他們的臭皮囊,飛到更遠的所在。
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