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是廢物: 十二．覺悟
那天廢物穿着一身鮮亮的運動服裝，在大街小巷穿梭了半天之久，可是卻像不會累似的，離開那片記載他和小睛許多往事的海邊後，臉上始終掛着滿足的笑容。用他的話說，他記起了好多好多事。雖然我不知道到底在他腦海裡發生了甚麼事，更不明白他要記起那好多好多事來做甚麼，可我還是為他的笑臉感到慶幸。
那天我的午餐是烤秋刀魚，由忘川的老闆料理。他的皺紋在白天看起來更加明顯，就連頭上的白髮也變得金燦燦的。他在店外的空地架起小火爐，把秋刀魚串在鐵纖中，如此在正午的陽光下翻烤。我蹲在老闆旁邊靜心等待，專心看着從秋刀魚身上散出的香氣。老闆邊烤魚邊看着我笑，一點都不專注準備我的午餐。
而廢物並沒有在門外待着，而是吩咐老闆準備吃的給我，然後便獨自走進店裡頭，取出背包裡的電腦便又忙着些甚麼。就連我走進他，他也會叫老闆幫忙拿食物來將我引開，雖然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詭計，可是看見老闆手上拎着的小魚乾，我就確信廢物偷偷在做的事並沒有甚麼好看的，至少不比小魚乾吸引吧？於是我便決定不打理他，任由他和我彼此各自各快活一下吧。
廢物向老闆索要威士忌，但老闆店裡只有清酒。「沒關係吧？」老闆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沒關係，只要有酒就會有靈感了。」廢物如此回答。我想，他若不是富正說的酒神，也必然是個酒鬼。
我在正午的陽光底下飽食一頓，秋刀魚的味道好極了，美味得讓我在接下來的飯後小眠裡也做夢在吃秋刀魚呢。就在我快要把夢裡第三尾烤得正香的秋刀魚一整條吞進肚子裡時，廢物忽然把我叫醒，並用不知道喚醒我美夢罪惡的笑容望着我，還說「你睡得好香的樣子啊，可是我們又要出發了。」
「你明知道我睡得那麼香，就不應該把我吵醒吧？」我在半睡半醒之間說，恐怕是剛睡醒的聲音太柔弱，害得身旁的老闆也跟着笑了起來。
帶一點點醉意的廢物駕着單車在沒人的小路裡晃來晃去，如我所說，他的臉上一直掛着滿足的笑容，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自己在拉麵店裡的自我快活得到了空前的成功。這副久違的笑容突然在他臉上久久不願散去，到底是甚麼事讓他那麼樂開懷呢。
而接下來的許多個日夜，廢物都在電腦前埋頭苦幹。我曾多次湊近去看，但始終礙於貓類看不來人類的文字而罷休。直到一天富正帶着罐頭到家裡來，我才想起廢物已經好久沒出過門了。可是就連本少爺的食物也不好好準備，要勞煩富正帶些不太新鮮的罐頭來訪，也太過份了吧。
「我說你也太瘋狂了吧？你多少天沒出門了？」富正數着零落放在地上的酒瓶，一邊數臉上一邊呈現驚訝的表情，「四枝角瓶，該不會當水喝了吧？」
「倒是杯間有喝點水解解渴，其餘基本就如你所說了。」廢物的聲音沙啞，算起來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腮上的鬍子也漸漸濃密起來。
「這一星期就已喝了四枝嗎？」富正語重心長，「你也喝太多了吧。」
「要是停下來，那就來不及了。」廢物突然停下手指頭，回頭望着富正說，「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我不能連這個時候也再慢慢消磨了。」然後又重新望着電腦，鍵盤又再嗒嗒而響。
「你可以不停下來，但也可以不喝酒吧？」
「不行。」
「不行？」
「不行。」廢物又再回頭，「沒酒我甚麼都做不了，就連單純地想脫離現實我也做不到。我想脫離現實，以不帶如今之我的心去準備這份禮物。要是用現在我來準備，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完成這份禮物。你就由得我吧，如今的我，除了這樣，再沒有辦法重新回憶我的過往了。」
富正沒好氣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望向我苦笑搖搖頭。我喵了一聲，想說富正你就省省力氣吧，廢物決定了的事他一定會堅持完成的。除非是他自己都猶豫不決的事，不然沒有人可以輕易說服他的。
「好吧，那你就繼續加油，我會不定時買東西來探你的。」富正一邊把浴室裡換出來的衣服放進會發出轟隆巨響的洗衣機裡，一邊苦口婆心，「喝酒要適可而止啊，要不然下星期就會連婚禮都去不了了。別說送禮物，更可能要躺醫院呢。」
「喔？只剩一個星期了嗎？」廢物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腦，「可這不必你擔心吧，就算快要死了我也會出現在婚禮上的。這是一定的。」雖然頭髮很凌亂，看起來很窩囊，可他臉上卻忽然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還好還會笑，不然就太可怕了。」
「快點走吧，別打擾我。」廢物騰出一隻手揮動。
「要抱走奶茶嗎？」富正把衣服都塞進洗衣機後，便起身收拾四周的垃圾。
「不用，奶茶有吃的就會乖乖的了。」廢物可真是不知好歹，意思是說我是為了美味的罐頭才留下來陪你的嗎？雖然富正並不吝嗇買高級的罐頭給我，味道也非常不錯，可本少爺是為了能陪伴你一起奮鬥才留下來的，要不然我早就穿過廚房陽台的鐵欄一走了之了。
還好他又補充了句「況且奶茶也是我的靈感來源，是個非常重要的存在」，我才能把這口冤氣強吞進肚子裡，混和罐頭裡的沙甸魚，變成一道沒聲音的屁就放了出去。
「那好吧，奶茶你要加油啊。」富正把東西都扔進垃圾桶，便準備離開了。
「謝謝你的罐頭喔，富正，我代奶茶謝謝你喔。」
「袋子裡還有些你吃的，雖然不鼓勵你喝太多，但我還是帶了瓶威士忌上來了。」他折返茶几處，從袋子裡取出一小瓶酒。
「啊，是『響』啊。」廢物無神的雙眼忽然一亮，「還在愁酒都喝光了，還是你懂我。讓你破費了呢，謝了喔。」
「記得吃點東西再喝酒，你死了可沒人幫我的歌填詞了呢。」
「知道了。」
「加油吧酒神。」
富正走後，廢物又重新墜入嗒嗒的聲音當中。如是我每天都在嗒嗒聲中渡過，甚至在習慣了這本來覺得很吵耳的聲音後，還能聽着來睡覺。
廢物在小晴婚禮的前三天忽然高興地在房間裡叫了一聲，把正在看球賽吃魷魚絲的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自己顧着吃東西而錯過了精彩的一幕呢。那時候富正也在客廳陪我看球賽，就連他也嚇了一跳。不一會兒廢物從房間裡走出，拿着一大疊紙，就連衣服都沒換就跑了出家門。要不是富正提醒他，他可能會穿着家裡的拖鞋就直接出去了呢。
回到家裡的廢物一開始精神抖擻，像是完成了一個艱辛任務般如釋重負。可是頭上凌亂的頭髮和叢生的鬍子讓他看起來倍加污穢，富正強逼他洗個澡，順便把鬍子給刮了。直到浴室門打開，他才回復原來廢物的模樣呢。
可是一踏出浴室，他就再也不像方才那般精神奕奕。他向富正交代了點事後便回到房間呼呼大睡，富正對我說，因為廢物將自己推向了極限，不滿滿睡上兩天可是暴斃的。我不明白甚麼叫暴斃，富正看我一臉疑惑，便解釋道只要廢物睡醒了，一切都會好好的。我接受了他的答案，便跟着廢物的鼾聲在沙發上睡了一覺。
廢物真的睡了好久，我都已經吃了七八頓飯了，他還沒有起身的打算。我想他真的筋疲力盡了，我原來不知道人類也那麼能睡，廢物此番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富正說廢物睡了超過二十四小時，也就是人類所說的一整天有餘。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撒尿，真的太厲害了。
就在婚禮前一天的早晨，廢物才姍姍醒來，然後又匆匆出門，直到夜晚才會回來。還好富正為他準備了能登大雅的衣服，不然恐怕他會穿著隨便就跑到小晴的婚禮去呢。
「怎麼樣？可以嗎？」
「可以，剛好趕得上。」廢物雀躍得氣喘不停，臉上毫無憂慮的笑容讓我覺得他心裡已放下了對小晴的執着。不論過程中有多少不願放下的回憶，為成就美好的結局竭盡所能，才是對心愛的人最好的祝福吧？
我想他一定也是這樣想的，要是真的如我所言，那麼廢物忽然間的成熟，真可以用「蛻變」來形容。本來的他就像棲身叢草間的毛蟲，既懦弱又畏怯，就連太陽穿過葉間照耀撫慰，也會錯以為是獵物的目光而戰戰兢兢。誠如他最喜歡的太宰先生說「連幸福都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想必就是如此的狀態。
可是如今，他卻散發自信的光芒。不知是因為放下了執着還是樂於面對現實，抑或是成長的力量，閉關在房間好幾天，使他猶如破繭而出的蝴蝶，接下午後陽光沐浴，奔放地在半空中飛舞。
「那今晚就早點睡吧，明天才是最重要的時刻呢。」富正也鬆了一口氣，「請你務必整理好一切，只有一次機會，別再搞砸了。」他莞爾，「真期待你一直不願說的禮物，到底會是甚麼樣子的呢。」
富正走後，廢物像累癱了一樣躺在沙發上，望着天花上的弱黃燈泡。我跑到他大腿上躺，感覺自己有點虛弱。我想我也要早點睡才行，要不然明天就不能全情投入到我最喜歡的小晴的婚禮上了。他用長長的手指在我背後劃動，突然輕嘆了一口氣。
「奶茶，這段時間，好像過得異常緩慢呢。」他用淡淡的聲音說，「慢得猶如要讓我好好細味當中的每一個細節帶給我的意義。從收到小晴的婚帖那天開始，我就有這樣的感受了，你覺得呢？」
「確實是像發生了好多事呢。」我弱弱回答。
「夢見了你的老朋友黑貓和像杯子般大、眼睛充滿好奇的你。黑貓像個入夢的楔子，為接下來的故事篇章理了個很好的開首。從那時候我就知道，是時候好好深思接下來每一件人生上發生的事，到底想我有如何的感悟呢。」
「原來你還有夢見黑貓，那豈不是和我的夢一模一樣了嗎？」
「嘻，還記得嗎？那天晚上你被夜雷嚇得在被子裡睡覺，我半夜起來的時候看得有趣，就花了點時間看你睡覺，看着看着也睡著了，不知道有沒有分享你的夢呢？」廢物微笑，「夢裡能清楚看見你和黑貓生活的模樣呢，為了生存而四處奔跑的小小奶茶可是十分威風的喔。」
「那還用說，雖然你那是夢，但現實上的我也是威風凜凜的呢。」
「當然在同一個夢裡還有阿威，你還記得遇見你當天阿威也在嗎？」
「當然記得。」
「黑貓的死，像要告訴我，世事無常，無論我們有多強，終究還是敵不過外來的強大力量。恕我重提舊事，黑貓在當時猖獗一時的暴漢手下，根本就沒有勝算吧？猶如我在時間洪流下，一點勝算都沒有。可是外在力量從始至終都會存在，我們能做的恐怕不是去戰勝他們，而是要逃避直接面對，在夾縫裡找到自己的生存機會。縱使時間一直將本屬於我們的東西摧毀然後留下回憶伴隨我們營役活着。究竟是要逆轉時間、戰勝時間，將失去的再次取回；還是將此視作我們夾縫中至少遇過的彩蛋而不要再去強求尋尋覓覓，這就很看我們的覺悟了。」
「講得太深奧了，恐怕沒貓會明白。」
「還有夢見阿威，我本來不知道他為甚麼那麼愛看電影，直到夢裡一直縈迴『馬答答喲』的聲音時，我才想起，那是阿威死前最愛看的電影吶。奶茶知道那是甚麼嗎？」
「當然知道。」
「呀威好像刻意闖進我的夢裡，用他的故事對我說，無論活得有多長，到了生命的盡頭處時，就算是誰都會捨不得這個世界，就算是誰也會後悔自己曾經錯過了某件事的某個決定。人家都說人生苦短，可是再長也好，對於會錯過會猶豫的人類來說，一百年一千年都沒有分別，正因為我們有遺憾、有太多事想完成，所以活得再長，也不會有心甘情願死去的一天。也許我們在還有能力去奮發的時候，就更應該再往前踏一步，務求不讓遺憾纏身吶。」
「可是你還有很大的遺憾纏身呢。」
「可是呀威又輕輕告訴我，要是生命缺乏遺憾，那也就一點也不精彩。可能是安慰我吧，但不可否認的是，正因為有失去的可能，才讓擁有變得更有意義呢。」
「呀威當初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沒想到你的夢還挺厲害的嘛。」
「還有富正和織子的事，前半段彷彿讓我看見了我和小晴的影子，可是後半段卻給了我個響亮的耳光。」他拿起杯子，往裡頭倒了一點點酒，「正因為富正勇於踏出那一步，才讓彼此不至於在人群中不斷擦肩相過而沒有相遇。」
「那都是本少爺的功勞，不是富正勇敢！」我朝他的肚子給了一掌。
「這是我最近學到的第三課，束手認輸的失敗和勇往直前的戰敗有南轅北轍的分別，與其坐在泥濘地上哭着自己該怎樣該怎樣，倒不如正式朝難題邁去，跨過泥濘地後的事，那就是後來的事了。」
「這是我一直以來跟你說的事啊，只是你聽不懂貓話而已。加上這不是身而為人早就該知道的事嗎？還要富正和織子來告訴你，機會不像其他人類說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而是留給能夠把握機會的人，多餘的準備可是絕對會把機會搞砸、把事情弄糟呢。」
「奶茶，你突然怎麼話那麼多了呢？你不是很累嗎？難道你也很認同我說的話吧？」他換了換坐，再把我端好放在大腿上。
「你完全錯了。」我決定不要加意見了，免得讓他誤會我只是肚子餓了才胡亂叫嚷。
「還有勝人的死訊，他還有很多事沒去做呢，可他明明是個勇於嘗試一切挑戰的人，機會一到他手上便不會再流到他人手裡。唉，可是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事情沒做完就終止一生的不幸。可若是想到我活到一百歲的時候還是像如今這樣，恐怕我一生的意義並不比只有短短二十多年生命的勝人豐富吧？」他又嘆了一口氣，「唉，更應該說真如這樣的話，無論我活一千年一萬年，也比不上勝人的短暫生命。那就更加證明了生命的意義不在生命的長短，而在你如何催化當中的一切而已。雖然富人的死沒人會覺得不可惜，可是也沒有人會覺得他此生活得沒有意義。只是過客，卻意義非凡。」
「這樣想挺好的。」我打了個呵欠，希望沒有讓他感到失禮。
「還有再見到小晴，加上老師在咖啡店裡對我說的那一番話。」他低頭看着我，「真不知道以前的我，到底在做甚麼啊……小晴臉上的眼鏡、笑容、聲音、說話的方式，全都跟以前一個模樣啊。在辦公室裡怨罵評判不識欣賞《失格》價值的她，至今仍然沒有任何改變。時間確實已經流逝，可有些事情一點也沒變，可愛的她沒變，懦弱的我也還是沒變吶。」他有點裝可憐地皺起眉頭，「我真是個廢物啊。」
「還好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叫你廢物，要不然你到現在才有這覺悟，豈不是之前好一段時間要怨我為甚麼要叫你廢物了呢！」我沒有發出悶聲，而是將這句話放在心裡想着。
「六文託來世，三途定沉浮。彼岸花，開又收。渡忘川，莫回頭。回頭望得前世事，淚盈眸，空自愁。不如隨浪任漂流，重生處，復追求。」他忽然哼起奇怪的調子，嚇了我一跳。他續道，「是我和富正畢業那年為忘川拉麵寫的歌，沒想到歌詞裡的意義，如今真的重新回到了我腦海裡。回頭望得前世事，淚盈眸，空自愁。與其這樣，倒不如瀟灑面對前方來的事，說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解脫呢。」
「原來是你寫的詞啊，多難懂啊，何況老闆唱得比你好聽多了，你還是別唱比較好。」
「你也想唱嗎？」
「不要。」
「來吧！一起唱！」他把我高高舉起，一邊走進房間一邊哼歌高唱，漠不關心我的不滿和掙扎。要是從外人眼中看來，他就像個喝醉酒的瘋子，唱着沒人聽得懂的歌。可是真正的廢物並不在意，甚至能說樂見這樣的狀況。
孤芳自賞，是他對人世間最高境界的簡述。自賞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沒人欣賞的芳花並不會因為沒人欣賞而變成低俗。花還是花，俗物還是俗物。只是花還沒遇見懂得欣賞的知音罷了。雖然在家裡舉起一隻貓唱怪歌很難得到外人欣賞，但只要他自己高興，也沒甚麼好拒絕的了。
我偷瞄到杯中酒，方才倒出的酒仍在酒中沉澱。廢物並沒有喝下那口酒，而是任其精華揮發揚灑到半空之中。酒氣散發在房子裡，幽幽散香，我想比起喝下濃烈的一口酒，如此細嗅酒氣，也自有另一番風味吧？
睡個好覺吧，廢物，明天就是故事的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