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是廢物: 十三．勇氣
「起床啦，廢物。再不起床就會遲到啦！」
我心急如焚，畢竟這是貓生第一次參加人類的婚禮。再加上這是小晴的婚禮，便更使我雀躍的心無法安定下來。在深夜裡我還能清楚聽見心臟噗通跳動的聲音，漫漫長夜裡，我如何也沒能睡去。滿腦子都是以前和未來的事，關於以前的事，已經想過太多了，縱然深知再想也沒有用，但它仍像夏天裡煩人的蚊子般在腦裡不斷盤旋。
很想用未來的事驅散已經無法重來的回憶，但一想才知道未來更像茫茫大海，不知何處有深淺，何處是暗礁，讓我不得不放棄去幻想未來。我想熟睡中的廢物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未來的事，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天還沒亮，我就已經按捺不住。我望向窗外的月亮，看見月亮姐姐仍如往常般溫柔地把冷光漫灑大地，在睡不着的時候她總是會陪伴我渡過漫漫長夜。雖然她總不會開口說話，我想她心中也想必藏着千言萬語，可是她不着急說，只輕輕托腮，在寂寞的夜裡傾聽全世界的心聲。廢物曾經說過，月亮是全世界最溫柔的女人，因為她總會默默聆聽而不加誑言妄語，沒有解憂的心卻默默慰藉了不少心靈。聽說還有不少詩人以月亮入詩，我想月亮姐姐比我想像的更加偉大呢。
「起床啦，廢物。快點起床啦！」
廢物始終還是如常睡得爛熟。想起他說那天夜半暴雨的夢，再看今晚的月色，可謂是迥然不同的兩個晚上，但不知道今晚廢物的夢又會是個怎樣的夢呢？
我走過他的身體，不小心朝他肚子踩了一腳。「啊，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但若是你因此而醒來的話，可就正好符合我的目的了。」我自言自喵，可廢物還是沒有一點反應。大概他的夢很甜，使他不但不願醒來，臉上還無意識地掛着微微笑容。夢見小晴了吧？還是夢見她收到你精心準備的新婚禮物會笑得像見到我一樣開心呢？
花了好長時間準備的禮物，真希望能像廢物想像的那麼成功。或許這份禮物不能用成功來衡量其價值吧？廢物想必不是向着成功與否去準備這份禮物，照他對這些日子的領悟看來，這份禮物，定會像一場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夢，不會讓人得到甚麼，只是幽幽地使人回味無窮。
我終究還是再也不想再等了，於是我假裝肚子很餓，悄悄走到他枕邊，朝他臉揮了一掌。這是我肚子餓了才會對他使出的技倆，只要他在夢中吃我一掌，無論如何也會知悉我肚子餓了。雖然我肚子並沒餓到非要把他叫醒的地步，可既然這是一定能把他叫醒的方法又何樂而不為呢。
果不其然，他嚇了一跳似的睜開了眼睛。眼珠在昏暗的房間滾了一圈後朝我望來，我喵了一聲，他打了個呵欠。「啊，奶茶，天還沒亮呢。」他拿起放在枕邊的電話，用不能睜大的眼睛看了看後說，「才五點多啊，那麼快就餓啦？」
「還沒餓呢！」我湊近他的臉舔了舔，「快去洗個臉，然後準備去婚禮啦！」
「要不是餓了的話，就讓我再睡一會吧。時間還早得很呢！」
「起來！」我咬住他的衣袖往外扯。
他還是沒有反應，似乎一點不在意我的着急，自己也沒有着急婚禮的事。真是的，怎麼可以不好好準備一下呢。洗個臉刷個牙，再弄好看一點像草一樣的頭髮、刮刮鬍子，就已經要用上半天準備時間了吧？那可是小晴的婚禮啊，怎麼可以那麼隨便呢？我跳下床，一點不想打理他。可是客廳外沒有開暖氣，我只能重新回到房間裡。
我在想，要是今天阿威也在的話，他一定會像我一樣高興得整夜都睡不着覺吧？要是阿威還在的話，廢物一定不能像現在那般安睡。阿威聲音很大，一興奮起來鼻孔喘氣的聲音比我大叫的聲音還要大呢。要是阿威可以在的話就太好了，他一定很想看到廢物成長的樣子。可惜呀威已經不在了。
想着呀威，睡意又忽然來襲。我忽然感受到一陣暖風在身邊縈繞，那不是暖氣的風。一定是阿威回來了，阿威來看廢物長大的樣子，順便像以往一樣在我身邊躺下，讓我能倚在他耳邊睡覺。阿威你看到了嗎？廢物在笑呢。一想到呀威，我就想哭了。
待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廢物已經不在床上了。我趕緊往客廳找去，他已經在廁所裡為自己的儀容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啊，精神奕奕的奶茶，早安啊！」朝陽的光芒打在他身上，看上來他比我更加適合精神奕奕這形容呢。
「準備得挺不錯嘛。」我看他頸上繫着黑色領結，穿着純白的長袖襯衣和黑長褲子，乍眼一看還真有點人類說的「白馬王子」的模樣，還挺帥氣的。
「今天是小晴的大日子喔，我們都要準備得好好的，別丟了她的臉啊。」
「那是當然！」我望着廢物的臉，滿意地叫了一聲。他笑容十分開朗，一點不像從前滿臉憂心忡忡的他。
「過來。」他從一個袋子裡拿出一個小領結，「說是我們都要好好準備，當然不會少了你的份啊！」
「啊！我不要。」我十分抗拒，但也無法阻止他把令人煩厭的繩子繫在我脖子上。
「喲，看起上十分帥氣呢！奶茶很有明星的風範喔！」
「看你嘻皮笑臉的，要不是看在小晴份上，我一定恨恨咬你一口。」綁上領結的我沒有心思去看自己的怪模樣，只能躺在沙發上祈求愛瑪子看到我後不會覺得我是醜八怪就好了。還有雪次郎，他一定會是第一個取笑我的混蛋。
待廢物整裝待發，他提起昨晚臨腄前就準備妥當的手提紙袋（因為怕被我弄破所以特地放得高高的），我們便出發了。因為穿着正裝的關係，廢物沒有騎單車，而是抱着我往咖啡店的方向慢步走去。路上楓樹的葉子已慢慢接近落盡，一路上枯枝夾道，但此時在廢物懷中卻一點沒有落寞之感呢。
「啊，風有點冷呢。不好意思啊奶茶，我們很快就到了。」廢物朝我耳邊細語，「不知不覺就進入冬天了呢，雖然冬天總是給人寂寞的感覺，可是今天我卻無比暢快，有種奇妙的感覺呢。」
「關鍵都在於你自己的心靈罷了。」我打了個呵欠，比起當時說出「春容捨我去，秋髮已衰改」的廢物，今天的他看起來確有樂在其中呢。
「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他又自言自語些只有他明白的話，「春夏秋冬、陰晴圓缺、生死離合，若只是單一存在，那就沒有了彼此相依相生的美了。」
「雖然不懂你說甚麼，但是從你的笑容裡我看到了你的自得其樂，那也是件好事。」我雖然怕冷，但望着廢物的笑容，我身體也漸漸暖和起來。
廢物快步走了一會兒，來到了咖啡店。富正和老闆娘早已盛裝打扮等着廢物。老闆娘身披水藍色的長裙，和她白皙的皮膚相當合襯。捲起的長髮用簡單卻高貴的飾針固定，臉上淡淡的妝扮讓她看起來十分優雅。而富正身穿一套軍藍色西裝，把頭髮都往後梳去，看起來既斯文又帥氣，兩人湊在一起簡直合襯極了。
「等你好久了，我們出發吧。」
「啊，成雙成對啊。」廢物看見我朝愛瑪子的方向走去，不禁笑道，「只有我一人孤孤單單。」
愛瑪子並沒有像人類那樣有多餘的打扮，她還是一如以往的純潔美麗。「奶茶君，你今天好帥啊！」我還擔心她會不會覺得我脖子上的東西會奇怪呢，她一開口就說出讚美我的話，讓我太感動了！
我們一行三人兩貓坐上富正的車，如此便朝婚禮場地前去。廢物的手心滿滿的都是汗水，車愈是駛近婚禮，他的汗水便更加不可阻撓地滲出，讓我都不想給他抱着了。看他臉上還故作鎮定，我就知道他一定很擔心那份禮物到底能不能達成如願以償的目的呢。
「看來你主人很緊張呢。」愛瑪子笑着說。
「連你也看得出來啊。」
「愈是在意一件事，就會不受控制地緊張，就算那份緊張有多無聊都好，都是件幸福的事吶。」愛瑪子望着我的眼睛說，「有時候奶茶君在外面玩，我也會很擔心有其他母貓會看上你呢，雖然我知道奶茶君一定不會對她們有意思，但能有件事在心頭上牽掛着，就代表你在我心中十分重要呢。」
啊，這完全展示我們貓族和人類不一樣的地方。若是人類能像愛瑪子那樣，將喜惡愛恨都和盤托出的話，那他們的世界就會簡單許多了。要就算是一隻睿智的、見慣大場面的貓，我也不得不為愛瑪子總是對着我直接表達不滿這一點表示驚訝，像此番話聽起來像是十分在意我，事實上她也沒把我常找其他貓玩的不滿隱藏起來呢。
「不過他看起來有活力多了。」愛瑪子補充。
「是啊，比起前些日子，那時他的靈魂好像缺了一半，呼吸也讓人覺得費勁啊。」
「你的形容好貼切啊！」她又在胡亂稱讚我。
我不太喜歡坐車，因為搖搖晃晃讓我很不舒服。幸好沒花太長時間就到了目的地。車門一打開我就恨不得馬上跳下車，要不是廢物把我緊緊抱着，我一定會第一時間跑去找小晴呢。
小晴的婚禮在一座臨近海畔的小教堂舉行。教堂外觀雖然一點也不新穎，可卻散發無可比擬的莊嚴。外牆由紅磚砌成，除了幾個小窗框外，整座教堂都被一陣暗紅覆蓋。驟眼望去，教堂不算大，我想只能塞進五六十人吧？剛好和在門外等候的人數差不多。而門外人人盛裝打扮，自緊閉的教堂大門處到我們下車的馬路旁，滿滿的都是人吶。
「奶茶，你今天一定不可以四處跑喔，人很多走失了就回不了家的了。」廢物苦口婆心向我吩咐，我只得乖乖在他懷中，由他抱着在人群中晃動。
「喂！在這呢！這裡！」前方忽然傳來了洪亮的聲音，原來是大塊頭德男大哥，他還是一如以往的隨性吶，竟然在人頭湧湧的地方放聲大叫。若是要廢物這樣大叫的話，他一定會以「公眾地方這樣很丟臉呢」來拒絕吧。廢物和富正越過幾道人牆，終於來到德男大哥等候的地方。原來雪次郎也在，不，應該說廢物的退休老師也在，所以雪次郎才會在這出現。
那裡還有好幾個我沒見過的人，看廢物朝他們一一寒暄的樣子，大概都是他的高中同學吧。富正在敘舊中不忘向人們介紹織子，大伙笑言富正終於肯找個配得上他才華的女朋友，逗得織子掩嘴偷笑，就連愛瑪子也跟着笑。
「喂，你準備了甚麼禮物啊？婚禮有中學舊識聚會環節，到時候可是要一一上台為小晴獻上新婚禮物啊，你可別說你沒準備啊？」德男在廢物肩上甩了一掌，害我也晃了一晃，忍不住罵了他一句，他才倖倖向我道歉。
「原來還有這個環節嗎？到時候可不是可以為所欲為了？」其中一位身形矮小的冬菇頭如此道。
「喂，矮子，你在說甚麼呢？」德男又給了他肩膀一掌。
「應該是說暢所欲言吧。」老師幫他圓場道，「你這小子上課不專心的結果就是這樣。」
「對，暢所欲言！哈哈哈！到時候要多說點小晴的馬虎事喔，我可是記得不少。」德男大哥雖是大笑着，可是眼角有稍稍滲出了淚水，「啊，當年才那麼小不點的小晴，如今卻說要嫁人了，時光飛快得讓人應接不暇啊。」
「話說初中時候德男大哥為了保護小晴，曾經以一擋五呢！」另一位身形略胖的眼鏡男不知從何躍出。
「有這樣的事嗎？」老師看似很驚訝。
「有的呢！小晴從小就長得很可愛，我從小學就認識他了。初中一天放學看到她被幾個高中男生挑逗，看她一臉不悅卻又不敢反抗的樣子，就跑去把全部人揍了一遍。自那天起就再也沒人敢欺負她了，呵呵。」德男大哥笑着拭去眼角的淚。
「高中學生呢，還是五個呢！」眼鏡男興奮得很。
「話說德男初中時候已經是個大塊頭，還是學校柔道部數一數二的高手，要教訓幾個瘦削流氓並不是甚麼難事吧？」富正嘻嘻一笑說他當時也在場。
「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呢。」老師也呵呵一笑，「看着你們一天一天長大可是件幸福又苦惱的事啊，像今天小晴結婚，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女兒出嫁一樣，老身到時候要是像德男那樣哭了，請大家見諒別笑話呢。」
大家聊得甚是投入，只有廢物全程默不作聲，似乎在謀劃些甚麼。似乎所有人都從勝人的死訊中走出，還是為了小晴的婚禮而暫時把傷感放下，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愛瑪子、雪次郎還有德男大哥家的花貓女豆丸在小圈裡靜候，被強壯的德男大哥抱在臂彎裡的豆丸看起來十分嬌小，頭上還配了個很適合她的小花飾 。外人怎麼也猜不出來，德男大哥會是個細心得很的男子漢吧？
就在雪次郎在人群中打了第七個呵欠後，教堂的大門忽然打開了。主持人向外喊道嘉賓進場，人們魚貫進場，一時間塞滿了人。悠悠聽見教堂裡播放柔和的音樂，我聽得出來是富正的作品，這算是富正順手拈來就有的樂曲呢。「這結婚進行曲是我為織子準備的第一份禮物喔。」富正悄悄對織子說，果然沒猜錯，他接着說，「將來我們婚禮時候，我要再寫一首送給你。」我嚇了一跳，富正就像打開了閥門的水龍頭，情感之水就會嘩啦啦的傾盆而出，讓他忽然長得像隻貓。
廢物一行人隨便佔了一排長椅坐下，最靠近走廊的位置留給了他們的老師，因為那是一會最靠近、也是最能看清楚小晴的地方。廢物坐在長椅的最外則，雖然距離走廊也不過是幾米之遙，但卻隔了七個人的距離。我被逼與廢物坐在邊緣之地，恨不得和雪次郎換個位置。畢竟這小子和小晴一點交情也沒有，卻能坐在最靠近小晴的地方，真不甘！
「喂，我跟你換位置吧。」被安排坐在老師旁邊的富正別過頭來問廢物。
「啊……不用，這樣就好。」
「來，換一下位置。」富正心裡清楚得很，所以沒有把廢物的婉拒當作一回事。我總是說富正是個值得依賴、有能力成為廢物支柱的好男人，此話絕對不虛。他向織子打了打眼色，她也很識趣的起身和富正一起到最外的座位去。
廢物有點膽怯，卻又知道這是富正的心意，便不再多言。而我在他懷中就最清楚了，廢物的心跳，比起坐在最外面時跳得快許多。他很緊張，緊張直視小晴，待會看見的小晴會有多麼美麗、多麼動人，想必也是他既抗拒又渴望的時刻吧。
大門忽然閉上，室內頓時暗了一大截。場內一陣哄聲，大家都引頸期盼新人的出現。教堂的天窗緊閉，只亮起柔柔的光。另一首浪漫的鋼琴樂曲在人聲中奏動，大家又忽然屏氣凝神，目光紛紛朝着大門望去。
低沉的敞門聲拉長，只見大門慢慢打開。陽光從縫間漸漸放大，當打在我臉上時，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當我再睜開眼睛時，看見一位留着短銀髮的男人牽着小晴在走廊上漫步前行。那就是搶走小晴的人嗎？我伸出手，想朝那男人身上給一掌。沒想到人沒打到，卻引來了小晴的注意。
小晴轉頭望向我，微微一笑，似乎笑顏間滲着兩行幸福的眼睛。我能清楚聽見她說，「奶茶，謝謝你的不捨。」
小晴語音方落，廢物便馬上出手拉回我伸得直直的前手。「我只是幫你表達內心而且！」我抬頭罵他。誰知道他卻也是微微露出苦笑說，「奶茶，謝謝你的惶恐。可那不是搶走小晴的男人，那是她父親。」
「喔，原來這樣。」我這才收起不滿，「那我有機會再幫你打他。」
小晴身穿一襲純白乾淨的長裙，長長裙擺拖着雲石地磚姍姍前行。頭紗掩不住小晴的嬌容，她似是微笑又似是不安，一直望着地板前行。而廢物此時的嘴巴半張，猶如這是同一次看見小晴此番美麗般驚訝，還是呆滯目送小晴朝走廊的盡頭處走去。他似是堅持着不落淚，但我清楚此時他的鼻頭必然酸溜溜的。
雖然已經堅持微笑許久，但在這時候，一定很想很想放聲大哭吧。他把所有情感都交託那半張而空洞的嘴巴，渴求能為他掩飾甚麼。可就算能瞞得過外人，終究還是瞞不過我，最重要的是瞞不過自己吧？
小晴終於走到走廊盡頭，此時我才發現那男人不知道在甚麼時候悄悄出場，在堂前等着小晴。那位牽着小晴的銀髮男人將她的手交給他時，他臉上流露讓我痛恨的幸福笑容。而此刻小晴哭了，銀髮男人哭了，退休老師哭了，德男大哥哭了，就連廢物也終於忍不住低頭啜泣，眼淚滴在我仰望的臉上，我一舔，好苦好苦。
「根本沒人想把小晴嫁給他吧，快點把小晴搶回來！」我自言自語。
「除了汝家主人外，生怕無人是傷感墜淚吧？」身旁的雪次郎聽見了便回答道，「諸君都是因感動而流淚，淚中藏着濃濃的祝福吶。除了汝家主人，全場只有他哭成這樣，就算樣子並沒有分別，可俺們都是貓，是喜是悲應該能嗅得到氣息吧。」
聽雪次郎一說，廢物身上散發的氣息果真與他人不一樣。「俺家主人的眼淚，可是一點都不苦的喔。」雪次郎也仰首接下一滴退休老師沒拭得來的眼淚。
主禮台上的穿着奇怪長衣的老人，口中喃喃向兩位新人交代些事。只見全場都靜穆看着那老人唸唸有詞，可我一點都專心不了來聽，我望着小晴的背影，有點陌生，是她長大了，還是到了這一天她必須會變成另一個人。她踏進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往後要走的路也許和廢物要走的是南北兩個方向，或許無論變與不變，都不會再相遇了吧。
「我願意。」
我知道，在人類的婚禮上說出這句話後，一切都會將成為定局了。在小晴跟在那男人後輕輕說出「我願意」後，全場掌聲雷動，有人歡呼有人大叫，然而在我身處的這一行人，卻沒人有心情大喊大叫。
那男人掀起小晴的頭紗，全場又更雀躍起來。全場除了我和廢物以外，大概沒人會注意到，小晴臉上沒有戴着廢物送的那幅眼鏡。或更該說全場的人都看到小晴脫掉眼鏡的樣子，可是沒人知道、沒人在意那幅眼鏡代表的意義。廢物抿唇，愣住望着小晴的側臉。我想他一定也注意到了，小晴的馬尾已紮成一朵花似的髮圈。那是廢物最喜歡的髮型，不，全都因為那是小晴一直以來的髮型，所以廢物最喜歡。
在那男人親下小晴的一刻，我抬頭再望向廢物。他低頭緊閉雙眼，臉上露出勉強的微笑。
就在這個對廢物而言是個莫大折磨的儀式後，歸類為女方親友一邊的我們，被帶到一家酒店的某個禮堂裡。大家似乎還沒從現實的傷感中走出，在其他人都是樂也融融的時候，我們這一行人全都木無表情，甚至連話都沒多說幾句。
場內放置四張長桌，每一桌都是不同類別的朋友坐在一起，包括「始人間章節」、「幼芽章節」、「青春舞章節」、「社會節章」。我們就坐在「青春舞章節」一桌中，用人生章節來分類，真是個可愛的做法。
禮堂的盡頭設有一個大螢幕，螢幕下方有一個小演講台。據德男大哥說，所有受邀到這裡來的人都必須到演講台上獻上為小晴準備的禮物。而廢物準備多時的禮物，還有這些日子累積下來想說的話，接下來就要在台上一一表達了。
燈光燦爛，讓室內暖烘烘的。一盞盞散發耀眼光芒的玻璃燈在半空搖搖晃晃，和眾人一樣，都期待着主角小晴的出現。過了一陣子，小晴終於從禮堂後方走出，在眾人的掌聲和祝福下，她害羞地走到設在螢幕下的桌子處坐下。她換了身輕便一點的純白色晚裝，她很喜歡純白色，我也喜歡她喜歡的純白色。但我不喜歡雪之郎。
「好咧，各位小晴的朋友們，大家好！」
主持人不知從哪裡走裡，聲音之大幾乎把場裡所有貓和狗都嚇了一跳。小晴一人坐在台前滿臉期待，露出我最喜歡的燦爛笑臉，雪白而整齊的牙齒讓她看起來份外精神，眼底下尚有方才哭泣留下的粉紅哭痕，但如月兒彎的笑容已完全蓋過淚水，臉頰上的小小梨渦始終像有魔力似的，讓人看了就無法沮喪呢。
「大家都準備好了要送給小晴的禮物了嗎？要是沒準備禮物來的話，現在還有時間可以讓你悄悄離開喔。要是有很大膽的禮物的話，我也悄悄告訴你，新郎今天不在，所以不用擔心喔！」
主持人故作幽默的開場白把台下的人都哄笑了，而我們這一桌除了傻氣的德男大哥以外，根本就沒人覺得好笑吶。主持人邀請小晴先說兩句，小晴清了清喉嚨說，「感謝大家的蒞臨，我口才並不厲害，所以長話短說。希望大家喜歡今天的安排，也希望大家能在今天重新回味你們和我的故事。除了你們為我準備了禮物以外，我也為大家準備了一份小禮物，請看。」
燈光漸暗，配合柔和的音樂，螢幕上開始播放照片。那應該是小晴花了很長時間和心思細心挑選的照片，讓回憶如走馬燈放映，讓台下每個人都十分感動，笑聲和泣聲交疊。有時候播放自己出糗的照片，小晴也會羞得掩起臉不敢看，真是個可愛的女孩。
我察覺到，整段回憶巡禮中佔重最多的，是小晴高中時期的照片，我猜那是小晴最享受的時光。當中少不了廢物和小晴的合照，當時的他們兩人，笑得多麼青澀、多麼無邪動人。要是永遠能停在照片裡的那段時光就好了，要是時間錯過了能有重新再來的機會就好了。廢物一定是這樣想的。
「可惜世界上並沒有時光機。」這是廢物前一陣日子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待照片巡禮完結後，主持人便從「始人間章節」桌子開始，順序喊來賓上台致辭和送禮物。小晴安坐在位置上滿心歡喜，一一向上台的人鞠躬致謝，她是個很有家教的女孩，幾乎從不發怒。除了當年廢物只拿了個亞軍那次外，她此生與發怒二字幾乎扯不上關係。
台上台下一片歡愉，小晴的朋友都帶來了許多讓她笑得開懷的禮物。她的笑容始終沒有離開她可愛的臉蛋，從「始人間章節」到「幼芽章節」，她都是帶着同一副笑容接受朋友的祝福。然後便終於到了我最期待的「青春舞章節」，照最熟悉這次婚禮程序的德男大哥說，上台的次序是按照認識的時間而定，因為這樣更像是人生的小巡禮。
本桌第一個上台的是老師，他把小晴交給他的第一篇作文功課拿出來朗讀並當作新婚禮物送給她，大家邊聽邊笑；第二個上台的是德男大哥，他把一個拳頭模型拿到台上，並解釋說這是自己的拳頭模形，德男大哥告訴小晴，「請妳以後都要記住，我，德男曾經用這個拳頭幫你教訓了一群流氓。」雖然現場許多人都不知道那段往事，但小晴笑得很高興。
我不知道為何廢物會排到本桌最後一位上台，就連富正也在他前頭許多上台，就連退休老師都驚訝這個事實。「還不是因為當年這小子害羞不敢去認識小晴，他老早就暗戀小晴了，到了高中才有膽子去認識他，而且還是透過我舉辦的班級活動才有機會呢。」德男大哥笑嘻嘻道，他還沒從送禮物的激動中冷靜下來，雙手還在打顫呢。
終於到了廢物，他把我交給沒貓在手的織子，織子身上香噴噴的，我更喜歡這裡。廢物蹣跚腳步，手拿着一個老土的塑膠袋子走上台。因為他算是半個紅人，所以台下有人認得出他來。「啊，不是那個作家嗎？原來是小晴的同學啊？」「他的書可是很流行的喔，真人原來那麼高啊？」「小晴有個暢銷作家同學，真是厲害啊。」
從他們口中我才得知，原來廢物不僅只是個作家，還是個許多人都知道而且欣賞的人呢。只是他們只知道廢物厲害的地方（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厲害），卻不知道他懦弱的地方（是真的很懦弱）。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恐怕就不再會欣賞廢物呢！
「啊……大家好。」廢物有點緊張。台下所有人都認識他所以一時掌聲雷動，但廢物的緊張想必不是來自他們，而是離他不遠正凝視着他的小晴。
「首先，我想恭喜小晴，她終於出嫁了。」
台下的人將廢物緊張的口誤當成是他故意說的笑話，便又開始笑了起來。
「等一下。」小晴忽然開口，大家都把目光轉投到她身上。
她從隨身帶來的小袋裡取出廢物送給她的眼鏡戴上，並把捲起的頭髮放下，再用橡皮圈紮成馬尾，然後朝廢物那笑道，「現在的我準備好聽現在的你說話了。」
我想廢物的眼淚想必和我的眼淚一樣，幾乎想直衝出眼框吧。那是屬於他們兩人的故事，所有人都不知道小晴此為何故，但此時台上和台下幾乎變成了兩個世界。台下的人只是在聽故事，而台上的兩人，就在回憶中細細流淌，既是當下又是當初。只有他們兩人明白。
他從塑膠袋中拿出一本書，向小晴和所有人展示。書的封面是一個男生的背影，他坐在長木椅的靠中間位置上，面向碧海晴空。木椅上刻着深浦町木材加工中心，我便知道廢物的用意何在了。那男生身旁還坐着一隻奶茶色的貓，我不禁偷笑，那一定是我，看牠如踏雪般的白掌就知道了！而男生的另一邊空着一個人的位置，我想那一定是小晴的位置，只不過那位置始終都是空着的。
正當台下眾人都為這簡潔又精美的封面而讚聲不絕之際，除了我之外或許沒人發現小晴正微笑着流下了眼淚。我想，廢物真的很有心思。我想，小晴一定也明白書封面的寄意。
「在座各位，怒我無禮，在這裡向各位推薦小弟新出版的小說。這本小說是我為小晴準備的新婚禮物，所以除了現在之外，我再也想不到更合適的地方來發佈了。抱歉，可能會耽誤大家一點點時間，可是有些話我今天不說、有些事我今天不做，恐怖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廢物絲毫沒有緊張，而是很淡定的把自己準備好台辭說出。
「加油！」富正如此朝廢物喊道，我感覺他也快要哭了。
「小晴，這本小說是送給妳的。與其說是小說，倒不如說是我們的回憶，因為我把我們的故事都寫在了裡面。」廢物把臉轉向小晴說，「親愛的小晴，你要結婚了。可是我們彼此的故事並不會因此完結，而是以另一個方式沿續下去。熱情會退卻、青青春會消逝、時代會更替、春秋會轉易，但以文字紀錄彼此的故事則能永垂不朽。縱然有一天，我們都老了，然後忘記了對方，但我們之間，仍有一段文字正詳細地留住大家心深處最美好的回憶。」
台下一片嘩然，大概是覺得廢物準備的禮物太厲害了，又或者是這段話太感動了吧。我四處張望，發現退休老師猶如回味無窮似的閉上雙眼，一邊微笑一邊點首；富正就好似早就預料好似的，專注地看着廢物的發揮；德男大哥早就哭成淚人了，一直用豆丸的雙掌拭淚；織子的心跳很快，她也很緊張。
原來廢物這些日子幾乎足不出戶，都是在一心準備這份禮物。那本厚厚的小說，對我來說，就如一個貓掌般厚而已，但我很清楚，這樣厚度的書裡頭可裝了不少字呢。廢物竟然能在短時間內就把它完成，除了驚訝以外，我也為他一剎那而罕見的激情所感動。
「我們的故事，透過我家的貓奶茶的視角來敘述，書名叫作《我的主人是廢物》。」廢物語畢便惹來一陣笑聲。我就厚顏在此選讀小說中的一段吧，請大家不要介意。」廢物根本不會在意別人會不會介意吧？他的性格可是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就算有異樣目光，對他完成目標的決心根本就不值一提。
可是我卻驚訝廢物竟然拿我來寫他們的故事，難道他老早就發現我一直對他們的關係很有意見了嗎？可是想起廢物不過就是個小說家罷了，本來想像力就豐富的他借我來寫小說也不算甚麼不可能的事，加上按道理來說世上根本沒有人知道貓咪在想甚麼才對。所以我只能說，廢物你行啊，竟然借我當橋過河，晚上一定要你弄蝦蛄我吃才能饒了你！
廢物清清喉嚨，便開始朗讀。
「主人問我：『奶茶，她要結婚了，你有甚麼想說的嗎？』
『就算我說了，也改變不了甚麼。』我很清楚我只是一隻貓，無論在已成定局的時候再多說些甚麼，也不會影響人類的決定，縱使我很想上天再給主人一次機會、一次再回到過去的機會，可那都只是夢話罷了。
『那就請你祝福她吧。』
雖然心有不甘，但我還是默默祝福穿上嫁衣的她：『請妳原諒主人吧，他只是個甚麼都不懂的廢物……』」
台下的人又開始笑了，只有我們這一桌的人沉默不語。
廢物終於忍不住，在台上低頭啜泣。而一旁的小晴，眼淚一直沒停過。
「『請妳原諒主人吧，他只是個甚麼都不懂的廢物。他懦弱、他膽怯、他誠惶誠恐、他連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珍惜。主人心愛的人吶，不知道他會用多長時間、走多遠的路才能把妳忘記……雖然他並不想把妳忘記，所以請妳也千萬不要忘記他，當然也不要忘記我。接下來的日子，奶茶會幫妳好好照顧這個廢物，只希望妳可以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只要你幸福，廢物和我也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是會高興得流下欣慰的眼淚喔。』
『今天話很多喔。』主人說。
『要是還有機會的話，還有很多話想說呢。』我說。
『可是沒有機會了，再給你一句話的時間吧。』主人說。
『一句話太少了。』我說。
『不，就一句，只能說一句。』
『那麼……』」
廢物就止停住，把雙手按在台上，身體抽搐不已，低頭痛哭的他很快就收拾情緒。但他並沒有再唸小說裡的章節，而是合上書本，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呼出。然後拿着小說走到雙目盈淚的小晴前，強忍傷心微微一笑，湊近小晴耳語一句，把小說交到小晴手中後，便留下了又重新掩臉痛哭的小晴，逕自往會場的大門離開了。
我想追上去，可是織子並沒有放手。富正見我想逃，便摸摸我的頭說，「這是你家主人人生中最勇敢的時刻，你要為他感到高興。他把這些年來的遺憾都一併解決了，雖然並不能因此而釋懷，但至少他面對了。為此我感到異常感動呢。」
或許是吧？若是一般人對我說這番話我一定不信，可是富正說的我卻無論如何也該相信，加上織子在一旁溫柔地和議道「小奶茶，讓主人自己哭去吧」，我便把追上去的念頭打消，只好留在她懷中把接下來我一點不在意也不感興趣的送禮環節看完吧。
小晴在台上花了很長時間才從哭泣中回復情緒，雖然接下來還有許多不明因由的人上台祝賀和送禮，但小晴始終緊緊拿着廢物送他的小說不放。我想，她一定很想馬上就打開來看吧。或是，她也很想到回到過去，到深浦町那去陪廢物看海吧。
若是如此，望着大海的廢物便不用思念小晴了。
若是如此，彼此走的就可能是同一條大道了。
若是如此，《我的主人是廢物》這篇小說，又可能會記載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