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是廢物: 十一.岸的彼端
大概真的喝多了吧,這幾天廢物就一直在拉肚子。距離小晴的婚禮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了,要是再這樣拉肚子下去,別說在婚禮上能做些甚麼,就連有沒有多餘的力氣到那去也成了個不得不擔心的問題呢。方從廁所出來才沒多久,他又從急匆匆地跑到馬桶那去,有時候還會連門都不關上。
也正因為他不關門上廁所,所以上廁所時的一舉一動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會直直蹲在對着廁所門的桌子上盯着他,生怕他會不會暈到啦、死掉啦之類的突發狀況,可是他卻一點不領情,反而語帶怨懟說,「奶茶,你別總是盯着我上廁所啊。」
真是氣死我了,要麼你上廁所就緊緊閉上門,不要大大開着門還叫我別看你。活像把鮮魚放在當眼處,還立着招牌叫貓別來偷一樣,豈不是太可笑了嗎?更何況我看着廢物是擔心他的狀況,難道他就看不出來我眼神當中流露的絲絲憐憫嗎?總是冤枉貓族的一舉一動,可真是愚蠢的人類才做得出來的惡事呢。
「那你就關上門啊!」
我毫不客氣地朝幾天沒剃鬍子的他喊去,真是個不懂事的人類。誰知道他竟然真的把廁所門給關上了,安靜的夜晚只剩溫風機轟轟作響,讓我不安極了。而且廢物在廁所裡面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難不成是暈倒了嗎?要是不救他的話恐怕會在廁所裡不甘心地死去啊!
我連忙跑到門外,把前爪伸進靠近地下的門縫,想撈到廢物的腳然後看能不能把他叫醒或是把他拉出來。正當我非常努力的時候,廢物突然講話了,「奶茶,別搔擾我了啦。」嚇死我了,縱然還是在冤枉我也算了,只要沒事就好。「快把門打開!你還是不要關着比較好,讓我看着你……不……最多我不直直看着你,我就在暖爐那斜斜看着就好。」我像是求他答應似的,不斷把手掌繼續放在縫裡來回揮動。
廢物終於打開廁所門,然而這次他手上卻多了一部電腦,那是從哪來的東西啊?「奶茶,我在做很重要的東西,你再搔擾的話我就做不了了喔。」他彎下腰來摸摸我的頭,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根本沒在上廁所,而只是坐在馬桶蓋上而已。這是人類(也可能只是廢物)的奇怪念頭,老是以為馬桶是最好思考的地方,有些人被這個想法迷惑了,就會在別的地方無法動腦袋。
聽廢物說他小時候有位同學,不知聽誰說在廁所上沉思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自此後他便迷信上廁所是最佳思考的地方,每天都要坐在馬桶上做功課,久而久之一但離開馬桶,腦袋有如緊塞了橡木塞的酒瓶,外面的一切進不去,但他也甚麼都倒不出來。聽說經歷考試的失敗教訓後,那人不是選擇放下那奇怪的想法,而是徵求學校同意讓他到學校廁所那考試,真是太好笑了。
人類總有許多可笑又可憐的想法,在馬桶上思考只是九牛一毛的例子罷了。還有些人認為晚上看見黑貓就代表碰上了壞運氣,還有甚麼倒後走三步來破咒之類的可笑想法,對貓族而言簡直就是無稽之談。可是回頭一想,也正因為人類的懦弱與愚蠢,才會有如此多無聊的迷信呢,也正因如此,才讓人類在貓族身旁顯得不值一提,相較之下,貓咪實在是睿智多了!
言歸正傳,廢物坐在馬桶上,大腿上平放着一台手提電腦,嘴巴雖然在跟我說話,可是卻目不轉睛的盯着螢幕看,害我都忘記了要罵他說話不看着對方不禮貌,而是對他看的東西異常感興趣,不是因為我真的很想看而只是純粹的好奇罷了。
可正當我起身想靠近他時,他卻合上電腦並把我抱起。我無力抵抗也只能任由被他抱到窩子那去。啊,窩子旁的暖爐散發熱騰騰的風,讓我全身頓時酥麻無力。我可以決定地說,全世界的貓都無法抵抗在冷天氣裡暖爐的威力。廢物好像突然發現時間不夠的老人,平時放慢的手腳忽然加快了許多。才剛把我放下沒多久,他已經關上房間門,不知在裡頭又在做甚麼事了。
我強忍暖風的誘惑,離開天堂般的窩子,在廢物書房門外靜靜細聽。門內只傳來嗒嗒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我彷彿也能聽見鍵盤深處傳來「馬答答喲」的呼聲,聲音很微弱但我聽得很清楚。我一聽見便又忍不住想進去看到底在搞甚麼呢,便不斷朝木門伸掌拍打,「出來!啊不,讓我進去!」我在門外如此嚷着。
廢物把門打開,臉上的倦容在暗黃的燈光下變得更加顯眼了。「你再不休息一下的話可以會隨時死去的喔。」我瞪大眼睛仰望,能清楚看見他下巴叢生的鬍子。
「奶茶,你是不是餓啦?今天晚上怎麼那麼活潑呢?」廢物蹲下撫我的額頭,雖然樣子很累很焦慮,但他對我說話的語氣還是一如以往的溫柔。
「你在做甚麼啊?」我瞇着眼邊享受他的大手邊問。
「要是趕不及的話,就會很麻煩了喔。」他自說自話,「所以你不可以搔擾喔,要是餓了的話再來叫我,我買了幾個小玩具給你消遣,雖然很抱歉但這段時間真的要加緊步伐才行啊。」
「我才不要甚麼玩具呢。」我起身直接往房間裡走,廢物想伸出手把我抱住,但憑我敏捷的身手和能屈能伸的軀體,只消扭一扭的功夫便輕鬆從他手上逃脫。我馬上跳到椅子上,再順勢躍到書桌上。書桌上只放着一台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手提電腦,再沒有其他雜物。
電腦螢幕正閃閃發光,可是看在我眼裡那只是會電腦會發熱的象徵而已。我嘗試細心看螢幕,裡面到底有甚麼東西讓廢物變得神神秘秘的,可是無論我多努力想看出個端倪,螢幕裡只有密密麻麻的東西,只看了不一會兒我已眼花撩亂,可是腳下的鍵盤正散發微微熱力,可舒服了。
廢物這時候大概覺得我在打擾他吧,所以無奈地向我求饒,「奶茶,你這樣會耽誤我喔!」
「沒事沒事,你繼續做你要做的,我在這裡躺一下就好。」我平躺在鍵盤上,瞇起了眼享受座下微弱的暖流,真想在這裡睡上一覺。
「奶茶!」他把臉湊得好近,最討厭了,老是把臉直直放在我面前,不知道身上有陣只有人類才會散發的異味嗎!我馬上從半睡間醒來,睜大眼睛盯着他看,我想有種「你到底想搞甚麼啊」的質疑眼神在內。
「我明天買最新鮮的蝦蛄肉給你吃,還答應會帶你去咖啡店,你現在乖乖地在到窩子那去睡覺好嗎?」廢物終於使出了絕招,蝦蛄肉和愛瑪子,從來都是讓我的堅實放軟下來的唯二原因。
「好吧,既然你苦苦哀求,我就先饒了你吧。」我離開戀棧的暖座,但我卻一點不想回窩子去,「我答應你不坐在這裡,但我並不打算完全聽你旨意喔。」我邊起身邊說。
最後我在廢物的大腿上躺了一整晚,也就是說,廢物保持着這個動作默默不知道在做甚麼整整一個晚上。他的大腿也是其中一塊我喜歡睡覺的地方,把身體捲縮成一個小圈放在他大腿上,他也曾經說過很享受那樣的時刻呢。我想也正是因為他喜歡,才不會覺得我在搔擾他吧?可是管誰呢,我是睡得十分好的吶!
隔天醒來,我仍舊在廢物的大腿上,而他則伏在書桌上睡着了。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台從客廳外搬進來的小暖爐,放在我的側下方徐徐送風,大概是廢物在半夜忽然怕冷才會偷偷把它搬進來吧。怪就怪在我竟然在他起身搬東西的時候仍然照睡無疑,這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有點氣憤自己的貪睡,同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我站到書桌上輕拍廢物的臉,本來想一掌把他拍醒,可又想到他也是為了做自己認為很重要的事才會忽視我的飢餓,這不是罪無可恕的事,畢竟能看見他朝着目標又專心致志,總比無所事事好得多吧。但是肚子餓也是個事實,總不能因為他只因為努力才會晚睡,而無視我嬌嫩腸胃的呼喊吧?我只能勉強用溫柔的手掌喚醒他。對了昨晚做了甚麼夢呢?啊,都忘了啊。
「喂,醒醒,肚子好餓。」
我用力很輕,是用無論拍打多少下都不會留下痕跡的力道。如此過了許久,廢物才惺忪醒來,還用一副「這到底是發生了甚麼事」的迷茫表情四處張望,待他稍微回過神來後才說,「啊,奶茶,你好早啊。現在才幾點啊?」
「我肚子餓了,你不是說要去咖啡店嗎?那就直接去那吃早餐吧,反正我很想念愛瑪子呢。」我如此命令,並決定不讓好不容易醒來的廢物再睡去,便在他耳邊叫個不停。
「好啦好啦,知道啦,去喝杯咖啡吧。」他伸了伸懶腰,害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的動作也伸了伸腰。
「要不是我肚子餓了,我會讓你多睡一會兒的。」我跟在他往廁所的身後邊走邊走,「可是怪就怪你昨天的任性吧,叫你早點睡你偏不聽。這可怪不得我呢。再加上你知道的,我肚子是餓不得的,若我是個年輕小伙子還好說,可我已經是個踏入老年的貓了,要是錯過了吃飯時機可是會死掉的呢。」
「奶茶你一直在我屁股後面說甚麼呢?像極了老師家的老太婆,囉囉嗦嗦的好像個管家婆呢。」廢物把牙刷塞進嘴巴裡,好似對我的忠告有意見,還是取笑我的認真呢?嬉皮笑臉地說我囉嗦,我想他是想像他老師一樣,耳朵經常被他老婆扭得紅通通一片吧?要不是我肚子餓了,我一定把他腿肚子咬得像他老師耳朵一樣。
廢物換了整套衣服,可他並沒有換上能裝着我的衛衣,而只是換上了一套看起來有一點活力的運動裝,這不是他常穿的風格,相較年輕人類該有的裝束,他更喜歡穿得正經八百一點,每次上街都是恤衫加長布褲,雖然很適合他高佻的身形,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打扮,使得別人口中的他就是個衣着單調無聊的傢伙。也許這才正是他性格上的要求吧,專一而不造作,不為流行所動,反倒是我鮮有欣賞他的地方。
「奶茶,今天不用走的,我們騎單車去吧。」
欸,陽台上的單車大概已有好幾年沒有動過了,廢物突然起了這奇怪的念頭,怎麼忽然心血來潮來騎單車了呢。這單車是以前廢物用來上學代步的,因為高中畢業後,大學離家的距離又必須坐地下鐵才能到達,所以單車一直沒離開過家門,只不過廢物好像對它情有獨鍾,幾年來仍還是會定時保養,讓它保持隨時能用的功能。
他吃力地把單車抬出門外,一番折騰後終於把鋪滿塵的單車抹得可以示人,雖然車身上仍滿是斑駁的刮痕,但卻不減當年風采。廢物一坐上去,我彷彿看到了當年他的模樣,那青澀的他至今好像仍未長大。單車設有後座,本來是沒有的,直到廢物認識了小晴後,他才叫略懂零件的富正幫他裝上的,也就是說,那後座是專門為小晴而設的位置。畢業後,那位置至今仍然沒有人坐過。
這時候我才理解,為何廢物突然想騎單車了,難道是想回味當年的感覺嗎?可是後座沒人的話,那麼無論再怎麼努力想找回逝去的感覺,一切還是會變得不夠完美的啊?
我呆呆望着後座,還想說要不跳上去吧,小晴雖然不在,但是我也勉強能充當個僅用作尋回感覺的代替品吧?雖然一想到自己要屈身成為代替品確是心有不甘,但是想到我要扮演的是我心愛的小晴的角色,那麼我也沒辦法介意了。廢物說:「奶茶你上來吧,你坐在前面。」
「前面?不是後面嗎?」我有點疑惑,所以就直直望着廢物,想叫他再說一次。
他並沒有因此再說一次,而是斷定我聽不明白人類的話,便下車把我抱了起來放在車頭的籃子上,還笑着說:「後面不是奶茶的位置,你的位置永遠都是這裡。」他說得並沒有錯,想當年這個小籃就是為了我而設的,有時候他們兩人出去也會把我帶上,小晴坐在他身後,我就坐在籃子上。
我並不打算坐下,不知是否昨晚長時間屈着前後的手睡覺,所以現在十分想把手伸得直直的。所以我把長在前面的手踩在籃框邊上,用長在後面的手撐住身體,如此便在迎着風的狀態下往咖啡店前去。
「奶茶,待會把你帶到織子那去後,你就先留在那裡跟愛瑪子玩喔。我要去個地方,稍後再回來接你回家。」廢物的頭髮被風吹得往後飄散,雖然他騎得並不快,可是風卻很烈。雖然有點冷,但我卻十分享受風的吹送。
我雖然沒有回話,可是我也並不打算遵循他的意願去做。原因其實也並不難猜,我可是十分擔心最近有點奇怪的他,在沒有人看顧的情況下會做些甚麼傻事呢。也許身為人類的你會說,人類才不是那麼愚蠢的動物,怎麼會那麼容易會放棄生命呢?對於有這種想法的人類,我也只能奉勸一句,你們是時候該學習明白人類,甚至是明白自己了。
我想,在這個問題上,人類才是最愚蠢的動物呢。你去看看世界,哪有比人類更加喜歡放棄自己生命的動物呢?人類一方面認為自己是萬物之靈,甚麼事都難不過人類云云,可是一旦有甚麼挫折了,腦海中總會有萌生「要不就這樣死了更好」的念頭。要知道,每一種動物都會遇上困難,可是像人類那樣只是碰一鼻子灰而已就要生要死的,可謂是絕無僅有。不,更該說成是只此一家。
就像野貓烏龜那樣,行動和腦袋運作緩慢。對比任何一隻貓來看,他都是個奇怪又可笑的傢伙,就算是他的朋友也會時常嘲笑他是不是烏龜長成貓模樣的怪胎,有時候還會故意在他身邊躲來藏去偷襲他,成天把他搞得滿身傷痕,他也因此神經疲軟得很。雖說如此,但他也從不會有「要不自己找個機會殺掉自己吧」的念頭。烏龜他雖然最後還是死在了動作緩慢的不幸之下,可是他從沒有嫌棄自己的緩慢,更不將失敗當成是一回事,每天正視自己的優劣而生存着,我想這樣才是生存的最高境界吧?僅以此說,都足以證明烏龜比人類睿智多了。
我吹着風,聆聽風聲在耳邊掠過的聲音,假裝沒有聽到廢物說的話。
只過了一會就到達咖啡店,老闆娘今天的妝容竦秀,還是一貫的優雅。廢物坐在靠近門口的位子上,方才坐下卻有點坐不住的模樣,看得出他隨便叫了杯咖啡,然後便吩咐老闆娘,「織子,今天我有點事要做,能不能幫我看一下奶茶?」
「喔?看樣子是很重要的事啊。」
「啊……沒錯,足以影響接下來的人生呢。」
看吧!都說到這份上了,還不是想了結生命一了百了嗎?
「那你甚麼時候會回來啊?」
「這個……我也說不定呢。」
看他稍有思慮,便知道他意思可能就是「說不定從此就永別了呢」之類的話,要是直接告訴織子「以後都不回來了」那一定會被織子拉着不放呢。想用說不定來掩飾嗎?那我就更加不可能這樣放你走呢!
「那好吧,你早點回來啊。」
老闆娘,你豈能輕易就讓他走了呢!就算你不勸勸他也該留住他啊!
「嗯,知道了。」
不行,要是在這緊張關頭還要依賴人類的話,那就太沒有貓族的風範了!
就在廢物起身準備把我交給老闆娘之際,我在廢物懷中翻滾折騰,不讓他把我交給老闆娘。「喵!不要!不要!」我邊鬧邊叫嚷。
「啊啊啊,你看奶茶捨不得你呢。」老闆娘笑着說。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不愧是老闆娘,真會猜我的心思呢!
「奶茶乖乖的在這裡跟愛瑪子玩耍,我稍後就會來接你的了。」廢物苦笑 ,「真沒想到平時不會這樣的奶茶今天竟然那樣黏我呢。」
「是嗎?看來你今天可是注定要帶着牠去了呢。」老闆娘輕輕一笑。
「啊,這樣呀……」
他望向懷中的我,我瞪大圓滾滾又水汪汪的眼睛,用慣常的技倆哄他依我想的去做。他總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無論是甚麼要求,他一定會敗在我這雙引以為豪的貓眼之下!一起去吧,有我陪着你會更好的喔。我的眼睛使勁向他傳送這個信息,無論是誰也一定無法拒絕吧。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最近會那麼在意廢物的感受和心思。這微妙的感覺並沒有讓我覺得自己變了,而更像是我的貓生已漸漸進入了下個階段了吧。也許是感覺自己老了,很快就會死了,才會更在意廢物的一切吧?好想黏着他呀。心裡忽然有了這陌生的想法。說來一點不像往常的自己,卻並沒有讓我感到懦弱。
「好吧,真沒你辦法。」廢物遲疑了一會才開口,「可是你千萬不要打擾我喔!」
「沒有這個問題啦!」我高興地叫道,「請你放一萬個心!」
一旁的老闆娘看我忽然間冷靜了下來,也忍不住撫嘴而笑道,「奶茶今天可真是精神奕奕呢!」廢物似笑非笑地點點頭,等到咖啡到了,不慌不忙地在窗前喝了半杯便起身離開。臨行之際我才想起,自己竟然為了廢物而放棄了和愛瑪子盡情玩樂的相處時間吶!這可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呢。
我總感覺,正是因為廢物身上默默發出了某種必須要我全力支持的努力氣息,才讓我不知不覺間放下一切來陪伴他。那股從未在他身上流露過的聞起來像是勇氣和決心的氣息,教我確信,廢物已經有點長大的樣子了!
只不過,才花了一點點力氣就能說服廢物把我也帶上,說實話也有點讓我驚訝。由此來想,廢物也並非去做甚麼非要一個人去才可以完成的事,更別說是自尋短見了,要是真如我一開始擔心的那樣,我想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我跟去的吧?要知道,我可是從沒有聽說過有人類帶着貓去自殺的。撇除看起來很奇怪不說,我敢保證貓族天生就有種能治癒人傷痛的本領,要是一心想要自殺而帶上貓咪,結果一定會失敗啊!
這不是我在自誇,貓族的雙眼在脆弱的人類心中可如灌了魔法的瓶子,只要稍稍探看,就會墜入其中,把自己沉迷在魔法之中不可自拔。所以你總會看到一些人類,有的看似兇神惡煞,也有的看起來冷漠無情,一旦遇上了貓(尤其小貓崽)就宛如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那就是我說的魔法的威力,把聲音拉得高高長長的、說話輕輕的、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嘴角往上揚起、心情愉悅,這可都是魔法!
當然,也有不少人類的心已如僵硬的石頭一般,就連貓族的魔法也無可奈何。就像無端把黑貓打死的那群無情的人類,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稱得上人類,畢竟自那事之後,我從沒有遇見過跟他們一樣可怕的人類。人類就如分在長河的兩旁,一旁是善良的、一旁是邪惡的,這讓身為貓咪的我很是疑惑,為甚麼會有邪惡的人類呢?
在貓的世界裡,並沒有這回事。我們都是為了生存而競爭,可也並不會因為競爭而使壞,更不會像人類那般藉由自身強壯的力量而欺負弱小的對方。不說那幾個純粹為了高興而殺掉了黑貓的人,單說人與人之間的來往、明爭或暗鬥,都說明了人類是既麻煩又自以為聰明的動物,事事都為了自身利益而行動,要是有一天自己成了別人利益上的犧牲品,又會不甘心的歎息、怨恨世事如此。這都是只有人類才能做得出來的矛盾行為。
廢物邊踩着單車,不時朝在籃子裡的我望來。我有時候也會抬頭看他,下巴的鬍子像早春的草芽,只伸出一點點小莖在陽光下閃耀着。好想把頭放在鬍子下磨蹭啊,那一定很舒服吧。他愈踩愈起勁,呼吸也跟着促起來,臉上也開始有了奇怪的笑容。
我有點看不明白這個笑容,明明踩得那麼費勁,哪來笑的心思啊?
「奶茶,這是我以為上學的路喔!」他很高興,「這條路的一切都還是那麼讓人心曠神怡啊!」
我再望向沿路風光,直直長長的一條小街道,因為早上的緣故一個人都沒有。因為太陽已徐徐升起,使風變得暖和了一點,而陽光從正後方打在我們身上,使地上浮出了一道淺淺的影子。透過影子,彷彿能看見當年廢物的模樣,笑容是否與今天一樣呢?我嘗試聚精會神想像,可是不斷往後的馬路讓我眼花撩亂,啊,甚麼都想像不來了。
忽然一滴水打在我頭上,難道下雨了嗎?我望向天空,一片清晨之藍,沒有一片多餘的雲,真是奇怪吶。我再抬頭一看,廢物奇怪的笑容變得更加奇怪了,兩行眼淚緊貼在臉上滑落,其中一滴在滑下臉頰後被風吹走,另一滴又打在我頭上。邊笑邊哭可是廢物的拿手絕活,他是少數能做到此事的人類。我想,他一定是既懷念這裡,又捨不得這裡吧?
在他的淚水裡,有小晴的影子。他不捨的淚水彷彿晚了許多年,再次踏上這條路時,他才發現已經很久沒像以前那樣從這條路走過了,時光荏苒後才發現最後一次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並沒有不捨,因為確信這樣的日子還會源源不絕的每天如此,只是不知不覺不再走這條路了,直到忘記了這條路了,多年後再次走過,便會延續當年沒有完成的不捨了。
「感覺自己真是個無法饒恕的人吶。」
他迎着風,嘆出這樣的一句話。
我沒有回應他,只想讓他靜靜的渡過這段時間,畢竟我也答應了他不可以打擾他。千萬別以為自己的勉勵或是安慰心然對別人有不可或缺的幫助,這是我從雪次郎身上鮮有能學到的道理。他總是廢話連篇,可有時候也會忽然說出幾句饒有反思意義的話。雪次郎引述他主人的話說,有些人總自以為很了解人情世故,總自以為說幾句連小孩子也騙不過的安慰話就能使人安心,總以為對方沒了他們的囉唆會沉不住氣胡思亂想。他主人將那些人評價為「多自以為是的傢伙」,並補充「有些人只需要人安靜下來,就可能解決很多問題了」。
我想,他說的「有些人」,其中一個就是廢物吧?廢物喜歡安靜、喜歡思考,雖然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但那完完全全是他內心的吶喊,只是他不小心透過語言表露出來了而已。要是被那些自以為是的人聽見了,一定會插嘴進來,然後說三道四,加些個人經驗來安慰他,又或是說些「世事就是如此的了」、「看開點吧」之類的敷衍話。可是廢物並沒有想要人回應的意思,他只是抒發感受而已。也許正因為他很情願把自己的感受表達真摯地表達,才讓他那些無病呻吟的小說如此受歡迎吧?
「那裡就是小晴以前的家。」
廢物用右手控制車頭,左手朝遠處指去。眾多樓矮小房子佇立在手指去彼方,跟本就無法知道小晴以前的家到底在哪裡。我想只有他還記得這她家的確實位置。
「以前她會騎到這個路口等我,然後我們一起上學去。」
廢物踩了不知多久,終於在一個路口處停下。我順着路口的方向直直望去,延盡頭連接一片海灣。彷彿風就從那個方向吹來,一陣清涼又直襲心房,廢物的眼淚又滴在我頭上。他愣住望着路口遠方,心中大概正猶豫要不要直直朝海那方前進。過了一會,他終於開口。
「還打算回學校拿點回憶和靈感呢,看來往那邊去才是個好選擇呢。」
喔?靈感嗎?難道只是為了寫小說而故作傷感嗎?看來我是錯估了狀態,原以為他會胡思亂想,沒想到他還回復得挺快的呢。
「奶茶,我們去海傍那好嗎?」
「喵。」我當然沒問題。他摸了摸我的頭,便重新踏上腳踏。
那片海背對朝陽升起的地方,太陽徐徐朝上攀升,剛好就到我們後上方的位置。雖然陽光大都被廢物的身體擋住,可是仍感覺正沐浴在陽光之中,我閉上眼睛,全身暖烘烘的,多像在家裡的暖爐旁邊。快要到海邊的時候,海的味道便悄悄地來到鼻前,我嗅了嗅,真是清新得讓人忘卻心煩意亂的氣息啊。我想廢物說得一點沒錯,這裡才是個最好的選擇。
可我張開眼睛仔細再看,這裡不是我和小晴上次來過的同一個地方嗎?尤其是小晴帶我來休息過的長卧椅上面還有小孩的塗鴉——一隻很醜的貓——所以我一定不會認錯。怎麼兩人都把我帶到同一個地方啊。廢物在椅子上坐下,並沒有像小晴那樣對着大海喊叫。
他看起來很平靜,似乎正享受着海浪拍岸的悠揚。風吹動我們頭上大樹的片片細葉,陽光在葉縫間穿透,婆娑樹影輕輕晃動,好似將時間調慢,整個世界都變得很慢很柔很輕。
「奶茶,這是以前我和小晴幾乎每天都會來的地方。」
「啊?」
「你沒有來過吧?」他眺望遠方,雙手仍不忘在我身上來回撫動,「我也很久沒來過了,要不是今天剛好路過……其實也不算剛好路過,有意出一趟來尋找回憶的足跡,自然就會湧現許多恰好被遺忘了的事和地點呢。」
「我有來過啊,是小晴帶我來的。」我說,想起小晴和他一樣,仍然對這個地方念念不忘,彼此都是放不下的人,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到最後還是會不知不覺間重新走回一開始最懷念的地方吧?
「我們以前總愛來這裡看日落,我並不喜歡日落。我跟他說更喜歡朝陽,萬物更新,把每一天當作人生的第一天來活着。她說,若是抱着這樣的心態活下去,總有一天會發現每天都在哄騙自己、浪費自己而已。每天都是新的第一天,且看並沒有甚麼不好,只是讓自身存留太多無意義的信心和自強不息,某意義上並不能讓生活變得更好。」
「說得也沒錯啊。」我瞇起眼邊享受撫弄邊細味小晴的話。
「她說,只要仔細一想,就會發現每天都是第一天,別為了錯過的而擔憂,更要為未來準備而打醒十二分精神,那豈不是對自己暗示來日方長,機會還會源源不絕地來嗎?」廢物莞爾,「她啊,真是個說起認真話題來異常認真的人,就連我都被她說服了。她告訴我,世界上最美的一定是夕陽,把每天都過得像人生中最後一天一樣.那才會活得精彩。因為再過一點時間,夕陽就會像一場虛夢般幻滅,也正因消逝之時逼近眉睫,來更讓人願意花時間來欣賞它使人動容的美;也正因為那是天空最後一抹鮮艷,才會讓人更加珍惜它散發的光芒。」
「聽她一說,朝陽還真是遜色不少呢。」我打呵欠的同時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餐呢。我想,要是每天都像最後一天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十分重要呢,那就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了。就像廢物先前看電視在火車站分離的兩位老人,就因為知道那是可能最後一次了,才更加不捨得分離、更加難受。
「想起她滔滔不絕說話的樣子,真想再仔細聽她說過的每句話。」廢物從椅子起身,慢慢走到海傍。要是這時候他忽然想跳下去了,我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呢。幸好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繼續說,「就是因為她,才有認識她後的我。要是沒有她,今天的我又會是甚麼模樣,在做甚麼事呢?緣份這一回事真的太神奇了,也太叫人婉惜了。」
海上的白頭浪和當天我和小晴來的時候一樣,也許亦跟當年廢物和小晴來的時候一樣。在廢物眼裡,又是甚麼樣的感覺呢?我有點好奇,可是又被岸邊礁石上的小黑點給吸引住了,便不可能再花心思在這念頭上了。
「望着這片海,讓我想起了深浦町的千疊敷。」
「甚麼?」
「還記得當年我參加比賽贏得冠軍後去了太宰先生的故鄉嗎?我還把你交給小晴照顧了一段日子呢?」
「當然記得,就連小晴上次也再提起了我一次了呢。」我如此喵道。
「在金木的旅途上,我還路經了一處叫深浦町的地方,那有個海岸叫千疊敷。按地理位置而言,千疊敷是日本東北的小角落,位處津輕海岸,背靠白神山地,是個彷如世外之境的地方。」
無論我如何抖擻精神,也無法將廢物說的一切聽進腦子裡。他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可是幾乎全然不明白。甚麼津輕,甚麼白神山,我一概聽不明白呢。
「奶茶你好像很想去深浦町的樣子喔!」廢物有點雀躍,卻不知道我一點也聽不明白他說的話。他續道,「要是有機會的話,我也很想帶你去一趟呢。那時候我坐着火車途經千疊敷,眼前湛藍的大海把我深深吸引住了,海面上零仃的海鷗在遼闊的天空下像有色的風,飛越之際也為海峽帶來涼爽之感。」
「話說還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呢。」我閉上眼睛,想把這裡的風想像成那的風。
「我下車後走向海岸,看見海邊的木長椅就不禁想過去坐下。還很記得原木椅子上刻着黑色的字:深浦町木材加工中心,雖然只是很普通的幾個字,但是加在木椅和石岸、青草和藍海上,猶如變幻成一幅畫中的詩句。我坐在矮小的椅子上,遠眺碧海青天,薄薄的雲迎着風散動搖曳,我在想像,岸的彼端究竟是何處?」
「到底是何處呢?」
「可能是海參崴吧?」他像是很認真地在想。
「海參?是能吃的那種嗎?」我耳朵突然一動。
「奶茶你一定滿腦子都是能吃的那種海參吧?」廢物微微一笑,「那裡和海參並沒有太大關係喔,它是海邊小漁村的意思,只是剛好名字發音和海參一樣。就像你叫奶茶,也並不是因為你能喝啊。」
「這我當然知道,小晴已經跟我說過了,我可是因為小晴最愛喝奶茶才叫奶茶的吧?」我打了個大呵欠。
「我眺望大海,忽然想起了小晴。」他忽然不笑了,「那時候我想,終有一天我要帶小晴來這裡。最好那時候,她已經是我妻子了。」他又開始笑了,不過是苦笑,「可惜再沒機會了。」
他起身,抱着我伸了伸懶腰,朝着遠處輕輕一笑。
「給她準備一份最好的新婚禮物,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