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手: 二
二
孫稜這麼多年還是不懂雪茄有甚麼好食的,偏偏Hugo愛雪茄愛到不得了。
身材高大的Hugo像一大塊海綿安坐在真皮沙發上,昏暗的燈光是他的最愛,好讓他可以觀賞每一縷雲霧如仙漫步。「幾Chill先得㗎!」是他的口頭禪。一般都是Hugo比較多話,孫稜眼裡只有工作,工作以外也就和他隨口談幾句和望著他吞雲吐霧。
別看Hugo大嘴巴似的,他只要關於工作或者重要事,他辦事可是極為謹慎,要做到黑白通吃,上至首富下至街邊的回收鋪,由政府總部到最隱密的殺手,最風光的黑幫到深水埗的南亞人都來往自如,半點不易。左右逢源八面玲瓏,謹言慎行滴水不漏,是這個男人在這個工作如此出色的關鍵。
一身修身無縫的細條紋繡在碳黑色的Cashmere西裝上,微鬈的黑髮往後蠟得貼服,整個下巴都是短密的鬍渣,然而眼球是不可能移開項上粉紅的領呔和旁的袋巾,一眼就會判定是某個整天泡在夜場的花花公子。孫稜斜斜面對,叫了一小杯Grey Goose,耐心地看著Hugo圈起嘴巴吞出透白的煙圈。他看不到的,是Hugo今晚的神經沒有因為貴價雪茄而放鬆下來。
「唔好意思我知你琴日先開完工嚟。」Hugo直視著毫無表情的孫稄,「如果唔係有緊要野我都唔會搵得你咁急。」孫稜沒出聲,嚴格來說他不是Hugo的朋友,「琴日有個客,話有個job比你。佢話係大陸都聽過黑刀手嘅名,今次呢份job試下你手勢,做得滿意就之後長做長有。」邊說邊拿出只供工作用的黑色公文紙袋遞給孫稜。
要是在平日Hugo對這類普通的工作會像說起有甚麼新餐廳般輕鬆,然而今晚,他比平日更謹慎說話。孫稜一邊接過一邊說:「聽過我嘅名就唔洗試啦。」Hugo沒搭話,繼續埋頭抽煙。
袋裡是一些目標的個人資料,行踪身份等等,是一個政黨組織的成員,平凡少女,沒任何勢力或背景,也沒有保鏢之類的,依孫稜的標準來說,就是收了六位數字去拍死一隻烏蠅,總有人嫌錢腥吧......直到......直到孫稜眼睛瞄到那一行數字。
「唔啱規矩喎。」孫稜平靜如水,他等Hugo的說法。Hugo知道不可能對住這個頂尖殺手顧左右而言他,「阿稜你聽我講先,今次呢單野我真係好難推......」背項終於離開沙發背,「呢個客來頭好大。」孫稜仍沒有表情:「咁耐以嚟邊個客來頭唔大?」規矩就是規矩,沒有規矩,衣著再光鮮,他們仍與瘋犬無異,沒規沒矩,沒家沒國。
Hugo認真得有點緊張了:「今次呢個唔同,佢地唔係淨係要攞人命咁小事。佢地係想嚟香港插旗揸莊。有無睇新聞?」孫稜沒答。「聽政府啲人講中央果邊好大反應,話香港人咁搞落去會破壞穩定。唔可以再由得搞獨立班人得閒遊下行出下聲明,而家死左個特首,政府會郁手做野,我地都要。」孫稜繼續沉默,這些都在他預料之內,但是政治不輪到他去關心,「嚟緊半年,大陸果邊唔會理啲咩一國兩制呀港人自治乜乜物物,話要鏟起班港獨勢力,睇情況直頭取消埋一國兩制以後就變香港市政府咁樣......」
Hugo沒再說,他看出孫稜眼內的無趣,這些跟他們這種人根本沒關係,Hugo嚥了一下口水,「我地呢邊,政府果邊會帶頭收編哂依一行仲活躍嘅殺手,好似大陸咁,幫政府做野,錢就差唔多double上,好似特工咁有個部門去做野。」
「紅雀團,以後香港嘅殺手就叫紅雀團。」
兩人相視而無言,這就不只是關於工作了,這是關於他們整個圈子的未來。Hugo用字很準確,收編收編,他們這些殺手以後不再是自僱人士了,他們不可能再推掉不想做的工作,而且根據今次這份工作來看,他們很多一直嚴格遵守的規矩和原則都要拋諸腦後。他們這些活在影子的人以後都要活在中國的影子下,遵守他們的原則,說他們的語言,而他們的原則就是沒原則。
孫稜不是未試過到外國工作,也不是未見識過要求多多的客人,但是大陸的客人、大陸殺手的文化,噁心得孫稜不想應酬半分,大陸人就是一群抱著人民幣的黑猩猩。試過有大陸客人要求孫稜去奪去一名孕婦的生命,再把肚內骨肉送到客人桌前;也有人試過要孫稜工作後把對方的人頭割下製成蠟像交回客人,孫稜不是做不到,而是這些噁心的行為太犯賤了,作為人,孫稜做不了。
聽Hugo提過,有殺手在內地工作,完成後被僱主強行拉去酒局表現刀功,還要陪酒賣笑;有僱主帶著十七個裝滿現鈔的行李喼找中介人要買起人命;內地的殺手甚至會經常找到目標後被反收買去殺原本的僱主。
一切一切,在香港是難以想像的,在這裡,殺手的世界不是不談錢,只是錢以外,還有一些做人的底線,他們殺人維生,他們不是黑猩猩。「錢不用管!要多少就開口說,總之照我意思辦!」孫稜耳邊仿似聽到了捲舌音極重的普通話,看來以後香港經常都會聽到。「放你他媽狗屁的規矩!我不管!」
深思中沉默了半刻,「如果我唔想比人收編,咁點?」其實孫稜怎會不懂,Hugo怔怔地望住他,無言地搖了搖頭。孫稜再望一望那串數目字,不,他不會這樣子就放棄原則。「Hugo…...」他背項也離開沙發背了,語氣難得的沉重,「呢個細路女嚟㗎。」Hugo當然知道有甚麼工作是不接的,但想到昨天的事,他不可能糊混掉那些北方佬。「阿稜......」孫稜沒等他開口說就微微舉起手心,「你知我唔會做㗎。」
Hugo眼光流露出失望,不過心底中孫稜是對的,他沒想過孫稜會答應,一個可以任意拋棄原則的殺手,不會跟他長期合作。長年接觸跟不同殺手接觸,孫稜身手最好,也是最講究誠信和道德的一個,難怪會是Hugo旗下的頭牌。
又一輪的沉默,Hugo屈服了,重重坐回沙發,長手繞到身旁桌子下掏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黑色公文袋。「我同個客講明左你唔會做,佢地發哂爛炸,」暗暗佩服自己控制場面的功力,「傾多左陣,話可以折衷下,一次做四個人。」孫稜是聰明人,知道會是甚麼人,也懶得再拆開公文袋。「你如果肯做,96小時。」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必有取捨吧,「四個人出幾多?」Hugo唉了一聲,他太聰明了,舉起三隻手指,孫稜沒有發甚麼晦氣,他手指還未放下,即無聲起身離座。背後傳來:「我無收錢㗎!」
深水埗的唐樓就是如此的草根,當這裡的住客有時會有自己如地底泥的錯覺。司徒子鳴在這裡和他的大學同學合租了一個小小的單位,新聞報導之後,子鳴叫他回父母家住幾天,推說有事要用屋子,然後空出來給香港獨立聯盟的同伴做一下避風港。
子鳴是地下黨員,本身是年輕作家,寫愛情小說成名,一直暗地裡在金錢上資助港獨盟,而且是五年前的十大傑青,在上流社會也融入得不錯,在組織中就負責吸收權貴們政府的動向和態度,以助安梅他們打民意戰。
梁建軍特首突然斃亡後,警方在四五個小時內持搜查令清空了十幾個組織的辦事處和執委的住所,儘管港獨盟在網絡上譴責了很多人不停撇清責任,很多權貴專業人士政黨或任何有頭有面的人跳出來說甚麼要徹查事件不可莽下判斷云云,主流社會仍沒有太大迴響。
其實警察也拘留他們也最多48小時,他們哪會有甚麼能力暗殺特首?但子鳴怕的,就是這48小時會出事,尤其是,憑他最近查到的證據,恐怕有把這個城市搞得翻天覆地的能量。一直忙著組織的事到十點多,四人依然毫無倦意。
子鳴查到的,現在就散在桌子上,海量的照片、行踪、個人資料,還有一部iPad,活脫脫就是偵探電視劇的場景,Venus張大了口說不出話,Norman在旁凝視著這個家。子鳴整理一下紙堆,拿出一疊寫滿名字的名單:「我之前咪同你地講過,覺得之前嘅學生自殺浪潮好古怪嘅?」名單頂寫著一串日期:「7/2020 -1/2022」安梅仍感到不可言喻的不安:「我記得,當中有幾個學生係我地支持我地組織,我去佢地中學演講果陣仲話大個左要加入獨立嘅事業......」子鳴重重點了點頭:「重點嚟啦,」
「唔係幾個,係佢地每一個都係獨派。」
安梅圓瞪著雙眼,他不知道要說甚麼。一年半之間有四十二名大專和中學生墮樓身亡,當時社會一片嘩然,嘩然了幾天,負能量了這麼多年也沒人介意負能量多幾年。不知為何媒體的覆蓋率很低,安梅記得當時他對著電腦屏幕無聲地哭了很久,四十二條生命,網絡上四十二個關心的人他都找不到,卻輕易找到四萬二千帖「嚴選十大旺角港女必去文青Cafe」「超高質!台北極高CP值韓式食店」「極震驚!港孩Emma環球一叮出局內幕!」,他找不到身故學生的報導,沒有一個專家被訪問分析自殺浪潮,甚至有時,連自殺原因也沒有人留意,「一名十四歲女學生墮樓身亡,死因無可疑。」
安梅自此一直安慰自己,這是香港。直到現在。
「四十二個人,我每一間屋企去訪問同埋問佢地嘅同學朋友,四十二個學生都係獨派。」子鳴回想這半年的調查,花這麼久差不多花光了他以前寫書的版稅,「佢地平日都好開朗無情緒問題無打擊或者唔開心,啲朋友都好震驚點解會走得咁突然,完全係毫無預兆。跟住我去佢地屋企睇過,大部份都好難上去天台,一般住客甚至未必識得點樣上去。基本上,係好難理解點解或者點樣一個接一個咁樣去自殺。」
子鳴拉iPad過來:「直到依家。」他點開一個mp3檔,布料的摩擦聲和大小不一的聲量暗示了這是一次竊聽,「嗱子鳴,你叻仔嚟嘅,前幾年又攞傑青本書又咁賣得,」一輪飲酒的聲響,「有無興趣過嚟幫下我手咁吖?」「Uncle咁睇得起我吖......」「啋!叫咩Uncle吖叫到老哂,叫我Benedict得啦,呢排有咩搞緊吖?」「都係寫下專欄諗下點寫下一本書咁啦,」「果然係叻仔吖吓!我都唔記得我上次睇書係幾時添,」「Uncle你貴人事忙嘛。」「吖都叫你唔洗咁見外咯!係喎......」
傳來鋸牛扒的聲音,「係喎點睇呢排啲學生自殺吖?」「我諗......佢地一定有佢地睇唔開嘅位嘅......」「我又唔明啦,香港地遍地都係機會,有咩咁睇唔開呢?好似你呢啲咁出人頭地嘅又大把,早幾日炸嘛我個細姪,升左做騰雲嘅APac副經理,大你一兩年炸嘛,一個月八十幾K!仲有個表弟,去左間中資iBank,一個月閒閒地都成十皮野人民幣一個月,你話嘞?香港唔掂咩?我又真係唔覺啦,仲成日話咩港獨港獨,成日係度諗點樣搞風搞雨,班友唔知讀咩書大。計我話,香港無左佢地就最好!」
音檔就此完結,Norman聳聳肩,「子鳴,呢度唔夠料喎,一個有錢人隨口講兩句無用㗎喎。」「我就係聽左佢呢句,之後就覺得唔對路,一直查落去。今朝一早瞓醒就見到有人放左係門口,跟住就睇到梁建軍死嘅新聞,個錄音係前一晚錄嘅。」子鳴掏出一隻銀色小小的USB,「你地最好有定心理準備。」
「王月興,聽講香港做呢門生意,搵你係最靠得住。」熟悉的聲音,是那個Benedict,「叫我Hugo得啦。呢位係?」「叫我葉少將就好。」帶著極濃厚的北方腔。「Benedict,你有job?」「有!你要嘅個人資料呀平日行踪呀都係哂度。」接著是一輪長長的沉默,只有翻紙的聲音。「Benedict?」「你開個價。」「我聽我講先。」
片刻不安的死寂。
「Benedict,我只係講一次,呢個人,我用我條命同你擔保,你搵勻成個香港都唔會有人肯做。」椅子浮躁地移了一下,Benedict開口了:「有咩問題呢?你地唔係收錢做野㗎咩?」「未夠18歲,我地都當係小朋友,我地唔會有人殺小朋友。」Hugo一字一字地吐出,認真得不容質疑,「我地可以出高你市價一倍。」「錢唔會破壞我地原則。」接著是一種無話可說的靜默,安梅想像到Hugo想下逐客令的心態。
「月興,可以叫你月興嗎?」「隨便。」Hugo的普通話流利得少將有點驚喜,「你是個消息靈通的人,應該清楚國家政策吧?」「先收回香港,再收編道上的,多少聽過。」少將的腔調與Hugo同樣強硬,「你知道你的特首剛剛死了嗎?」「祝他安息。」
Hugo半步不讓,四個字無感情無起伏地蹦出,「這些搞獨立的人,非死不可。現在搞掉了特首,然後下一次呢?起兵嗎?反解放軍嗎?你覺得國家會容許這種事嗎?天要容你們搞亂,我也不容,為國除害,我們不會理會代價。」「國家的事、穩定的事不是我的專業。」「那現在你在妨礙著我們大一統的鬥爭,你覺得我會容許嗎?」
少將語帶不祥,如果說他已拿槍抵著Hugo額頭安梅也不會驚訝,「你不容許也沒法子。」「死一兩個屁孩換來一整個國家的穩定,你覺得我不會親自下手嗎?」「殺害未來的國家是甚麼樣的國家?」「你敢辱國?」「如果你要殺了我,那就趕快吧。」「你以為我不敢?」「我是以為我真不在乎,規矩就是規矩,第一天出來混就準備好去死。」「為了你們那些破規矩你真不怕死?」「你再不殺我就要失陪,小弟還有事辦。」
安梅難以想像這個Hugo到底有多無懼,沉默中他隔著喇吧也感覺到那種生死懸一線的場面,Venus用力地吞口口水。
隔了好久少將終於開口,竟暗笑了一聲:「不錯嘛香港的混混,挺有種的。」Hugo沒答話,「不過哪,你的規矩好像不是每個人都遵守嘛。」言語中帶點狡黠。Hugo語氣像冰山開了一條縫,「你說啥?」「去年你們不是有那個甚麼自殺浪潮的嗎?」少將好像滿有趣味地說燈謎似的,「然後了?」
「自殺個屁!都是我們找人干的!」
錄音到這裡打斷了。iPad空亮著。
「自殺個屁!都是我們找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