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發言人表示,仍在搜索港獨盟主席郭安梅及其他組織成員,警方向港獨盟成員呼籲儘快到警署報案協助行政長官身故之調查。」初哥記者就遇上如此轟動的新聞,梁至誠有中頭獎的感覺。


由清早特首辦發新聞到警方大舉搜捕港獨盟,至誠在電腦前一刻都沒有空閒過。作為來了半年不夠的初級編輯、和一個畢業一年左右的傳理人,在這種大新聞前,他主要負責抄寫和更新Facebook page,做一下小編和網民閒聊,老總仍有點怕他文字處理功力不夠,會寫錯甚麼引用錯甚麼數據的。頭塞進網絡一整天,至誠留意到大概每四五帖就有一帖是關於梁特身故的,算很多了。


「喂Tiger!唔好一味share軍軍單野啦!啲Reach係咁跌啦!」他的同事大喊,至誠掉頭尋找聲音的主人,「吓死特首喎?咁大單野都跌Reach?」Audrey推推眼鏡,「喂你第一日上網呀?」上半身傾到他間隔的膠板上,「篇新聞個Thumbnail有無野食吖?」「吓無喎......」「有無女吖?有無裸男吖?」「吓......」「咁個標題有無感嘆號吖?」「感嘆號啲咩吖......」「咁啲人點share點tag friend入嚟睇吖?」






至誠投降了,辦公室新手要的是如綿羊般聽大姐發話,她是牧羊人,「你上facebook會唔會係post下低tag個friend入嚟睇個死左嘅阿伯吖?吓?」「係係係......Audrey姐你做返小編先啦......」忘了說,那四五帖中另外三四帖,就是Audrey負責的飲食娛樂、潮流和廉航資訊。「嗱......我知你想報多啲,但係你諗下喎,啲人睇到軍軍死左,都要出街食飯㗎?放假都要去日本㗎?同埋你諗下,軍軍比人隊冧左爆哂血再斷左隻手或者甩左個鼻就話姐,中風炸喎?咁悶,啲人睇完你成千字分析未來政局,咪哦一聲?之後呢?都要生活㗎嘛係咪?唔係話唔理,而係個比例要平均啲先得㗎嘛,係咪先?」有一刻,至誠覺得Audrey在傳教。


現實一點,她沒有說錯,一整日來就是不同權貴不同影響因子找幾個無事幹的記者,說他很悲痛很震驚,不相信有人殺害軍軍之類的廢話。至誠眼中唯一有意義的就是政壇大地震,「搞港獨嘅人如果想坐入立法會,就要踩過我條屍先!」這是幾個月前立法會答問大會上梁特首的言論。沒有人會質疑軍軍是反獨立第一人,甚至可以說剛滿三年的任期軍軍唯一做的就是反獨。每逢有人問到他如何看待港獨,他都是這種漢賊不兩立的語氣,每一次獨立派的集會和活動,特首都會作批鬥先鋒。當全世界的人權組織批評警方濫捕、或濫用私刑,他都是第一個跳出來發動罵戰,民生問題、大白象工程、民怨沸騰、施政失當、買樓困難......統統用無比的戰鬥力罵回去,來一個罵一個。這是一個比鬥牛梗還有戰意的特首。


不過這些,已經越來越少人留意了。至誠一邊整理著軍軍的資料,一邊暗暗感嘆到底有甚麼是鐵腕獨裁下做不出來,老總正要他整理資料做一份三版的生平回顧。現在差不多十一點,他倒不介意加工,可以在最前線的觀眾席紀錄報導影響香港命運的大新聞,多少是他在大學時自居傳媒的天職。重建第四權,報導事實,為被壓迫者發聲,守住傳媒原則,至誠抱著這些對媒體的期望進入香港日報,作為香港其中一家最大的報章媒體,他有信心在這地方捍衛傳媒的地位和影響力。「講經咩!」迎接至誠的是Audrey姐的教導,「無人睇你點做香港良心吖?」「喂你寫得好啲得唔得呀?寫得咁悶點睇落去呀?」多麼循循善誘啊。






瞄一瞄右上角的日期,八月十五日,至誠突然覺得這個日期有點熟悉。八月十五日......至誠打開Facebook當年今日的功能,開到的都是一些大學時期飲酒或迎新營之類的,捲動幾下之後,至誠停住了,打開其中一張甚少like的照片。他看到自己穿西裝的身影在遠處,神情肅穆,天空很陰沉,他是人群中的一點,身後和旁邊有很多老人穿著軍裝和貝雷帽,所有人都垂首默然,日期是三年前今天。他記起了。


八月十五日,香港重光日。


一個陰謀論不自覺在至誠心中滋生,如果是獨立派要刺殺特首,選擇香港重光日下手就顯得無比合時,還有讓香港在獨裁管治下重光的意味,因為這個特首也死得太合時了,半個月前才開始推動廿三條的修例,「希望進一步收窄對獨立或港中區隔言論嘅容忍。」真的是巧合?為甚麼一整天都無人留意到......至誠不敢再想,當然傳媒是不可煽動仇恨、鼓吹恐懼或宣揚陰謀論,但是在香港歷史如此重要的一天發生另一件可能改變城市命運的大事......疙瘩無聲爬滿全身。






「喂Tiger!又有爆料話搵到郭安梅條撚樣呀!Office無人啦你去啦!」老總JC在辦公室的另一頭大喊,「九成九又係流料嚟,第三單爆料啦,你去睇下啦,如果真係搵到佢就即刻打返Office!」至誠稍稍收拾工作,一手摷起相機袋,飛奔出門。


深水埗的斗室內,三人處於極端的震驚中。沒有人的耳窩不是迴響著那捲著舌嘔出的普通話。


「自殺個屁!都是我們找人干的!」


那可是四十二條年輕的生命。因為國家,在葉國盛少將口中,他們是螻蟻,他們每一個都是擋在坦克前的王維林。因為一個念頭一個理想,香港獨立。


這些生命甚至沒有時間去真正理解這個理念,或者它附帶的代價。四十二個學生沒有一個年過廿四,處於人生最燦爛的時候。在國家面前,像滿城盡帶黃金甲,一庭菊花下,沒有人會留意皇朝下有多少生命如髒物般被太監們清走。






Venus最年輕,只有十七歲的她跌坐在地,不自控地抽泣。安梅垂首雙手沉重地壓在枱上,他的世界崩塌了,他再不知道自己是在跟一班甚麼樣的人打交道。Norman捂著口臉色鐵青,卻掩不住排山倒海的恐懼。子鳴收起iPad不出聲,等他們三人回神。這段錄音的出現,整個獨立運動都不一樣了。他們可以公開錄音,但如此可疑的來源,加上對話身份未明,特首身亡不足兩日,如果港獨盟貿然公開,可能會惹來更多搞政變的質疑。是誰偷錄?為甚麼交給子鳴?又為甚麼會知道子鳴是獨立黨員?交給港獨盟又有甚麼目的?退一萬步說,如果不公開,港獨盟又可以做些甚麼?一切都如迷霧難料。


「子鳴你無比過任何人睇過?」「無。而家就淨係得我地四個,同埋比我地果個人知道個錄音嘅存在。」安梅蹲下替Venus拭淚,腦子運轉著他們、組織、香港人的事業......「你無咩吖嘛?」子鳴搭上Norman肩頭,他雙目仍然沒有焦點。Norman出身跟他們不一樣,他生在半山,由小都有女傭服侍著他,不算嬌生慣養,但不愁衣食。讀著名牌中小學,順理成章地入了港大,順理成章去大公司做實習去外地交流,閒時上莊打打籃球認識一下名牌大學的二世祖,一個一輩子都很順理成章,別人眼中無比成功的學生。


後來獨立思潮捲起,那個時候Norman剛畢業,入了一家國際知名的律師樓熬資歷,每逢週末都會在蘭桂坊Chill一Chill,甚麼統獨之分、獨裁政權,甚麼赤化、一國兩制崩潰,對Norman來說如同種「Too long didn’t read」的存在。


很多法律界的前輩都於民主派之陣營中涉足政界,其實他們都不需這麼拋頭露面,但他們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條件和資源是應該為社會走多一步。你不可能要一個三餐不繼的乞丐跟你促膝談獨立,不可能要一個中學畢業的死飛仔跟你參選立法會。


Norman就是一個有條件的人,他知道大陸是如何扭曲,他知道他不想成為那惡俗一份子,他知道他浸淫多年的律師身份,前提是在香港。沒有法治,法律面前有權者比無權者更平等的香港,他不會有一席位,除非他願意接受大陸那種法律,建立那種權貴可以恣意壓碎平民的社會。不同的是他將會是權貴的一份子,他可以隨意漫天開價壓榨平民,他將可以收受害人的錢後再在富人身上收另一筆,再代表受害人在訴訟中放軟手腳,這是深圳河以北的常態。






以上這些都是郭安梅在一家酒吧跟Norman說的。「但係,你唔會想做果種人㗎,係咪?」一個朋友介紹的酒局不知怎麼給了兩個男人獨處的時間,「諗諗佢啦,我地幾時都歡迎你。」其實可以加入這伙人有多危險?寫聲明、搞集會、遊行、參選,獨立,沒有人說要拿槍抵著特首額頭大喊著獨立,香港有無本事獨立?起碼,Norman還算願意加入一起研究一下。於是,一來就五年,現在就是會長旁邊的組織者了。


「我無事吖......」子鳴看出他真的被嚇到了,「你消化下先,我覺得個錄音應該係真嘅,如果唔係唔會咁冒險係個咁嘅時勢拎比我。」安梅眼神中的火回來了,開始一起琢磨這變卦,「咁我地點?條片唔可以貿貿然出街,又未知邊個錄又無更多料,」Venus拭乾眼淚了,「我都覺得要多啲證據先,而家啲網民咁cynical,如果今次咁都mold唔起個民意就嘥左個好機會。」「呢場輿論戰有排打,而家軍軍又死左,好多人都覺得係我地搞出嚟。而家最重要係諗下點樣唔好警察捉返去,如果唔係點樣砌我地生豬肉都唔難。」安梅有一種風雨將臨的直覺,「我地要諗下點樣搵錄音呢兩個人出嚟......」


「吓唔係嘛?佢地連細路都唔放過喎!仲點摷佢出嚟吖?」三人側目看著Norman,這是他震驚後第一句話,安梅好像未見過他這麼猶疑。「Norman…...就係因為佢地連細路都唔放過,所以更加要諗辦法去制止呢班人喎?」其實Norman眼中仍閃著驚恐,「四十二個學生吖!佢地都可以做到自殺咁喎!」「可能警察都有份幫呢班人嘅。」「咪係囉!如果而家亂嚟,容乜易連我地都會發生啲咩意外㗎!」「Norman…...我地一直以嚟都係同緊成個國家對抗㗎喎。警察又好,買兇殺人又好,我地而家係最唔應該縮㗎喎。」Norman眼光變成難以置信了,「計我話,趁而家我地剩低啲咩人一齊飛去美國搵黃之嵐,佢係果邊搞得有聲有色,連Netflix都幫佢拍紀錄片,去果邊避一避風頭先,儲夠力量先返嚟。」


Venus最小,也是個愛哭嬌滴滴的女生,現在也忍不住了,「吓?我地去左外國點打香港嘅輿論戰呀?」安梅沒附和,他女朋友說得對,「點都好......起碼我想我地傾好先囉!」Norman發現,他找不到自己說話的重點。安梅把手搭在Norman肩上,「一定會嘅唔洗擔心,我唔會比我地呢度任何一個人出事。」Norman感覺不到一貫的安心,恐懼擊潰了他。


是的,他從沒想過拼上性命。儘管這是革命黨,他不是來革命的,他沒有革去性命的心。






他要走了,趁他們要革掉自己的命之前,拉他們到鎂光燈前想必更安全吧。那幫禽獸會殺學生,總沒能力在鏡頭前割開他們喉嚨吧?Norman不經不覺的,成了四人中最衝動的一個。


門後的三人正忙著聯絡組織的人,制定下一步的計劃。Norman竄了出門,「喂?我想爆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