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似火,我罕有的穿著運動短褲和白背心,喘著大氣往前奔跑。
        城門河畔,涼爽的河風迎面而來,吹拂我汗濕的臉頰,帶走不少熱量。寬闊的河面像一面明鏡,倒映著兩岸的高樓和橫穿河心的橋樑,波光粼粼,點綴著一艘艘划艇。天空萬里無雲,本該是個悠然的午後。
        「深呼吸,調整節奏,別亂了步幅!」
        一聲悅耳的吆喝,介入這美麗的氛圍。在我左邊的單車徑,一輛附帶遮陽篷的家庭單車徐徐前進。在前座踩著踏板的,是一個膚色黝黑,但身上西裝比膚色更黑的男子,後座位上則是一個翹著二郎腿的少女。
        少女金髮垂腰,穿著淺藍襯衫,下身的裙子品味獨特,後襬比前面長,而且和男士的燕尾服一樣,有明顯的分叉部分。她此時右手拿著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扇子不是中國式的團扇,而比較像是西方貴族那種用孔雀毛製成的摺扇。
        少女的眉頭漂亮的皺著,又說了一聲:「時間不早了,三點前到不了科學園那邊,你可就沒午飯吃了。」
        聽到這話,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從這裡過去都有十多公里了,你是鬼嗎?」
        「飛人保特所創造的百米跑世界紀錄,是9秒58,也就是說,時速達到45公里,但如果以研究室裡肌肉纖維的收縮速度容許的最高力量來看,人類的巔峰時速理論上可達到64公里。即使是長跑的情況,成年男子的時速也應該有13.3公里左右,我對你的要求已經很低了。」少女揚了揚掌裡的安卓手機,說道:「看,你還有79分鐘,加油喔。」
        「可惡,我抗議!」




        「啪」,不知道甚麼時候,少女掏出一把裝有塑膠BB彈的氣槍,對準我的屁股開了一槍:「你沒有異議的資本!」
        痛感不甚明顯,但這種羞恥Play卻讓我滿臉通紅,尤其是眼見天橋底三五成群、下著盲棋的老人家以微妙的笑意看向我時,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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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得從昨天的星期五說起。
        那天下午,艾絲琳如常在校門等我,進進出出的學兄學妹也對她見慣見熟,甚至有些比較大膽的男生上前搭訕,都被艾絲琳輕描淡寫的打發掉了。
        我跟阿天前腳後腳的來到校門,阿天托托眼鏡,很識趣的笑道:「我待會還約了朋友泡網吧,先走一步了。」
        阿天溜掉之後,我們沿下坡路走。時值夏末,正是路旁的紫薇花臨近凋謝,燦爛的最後一刻,亮紫色的花朵結集成穗,在初現金黃的葉子襯墊下,華貴地招展著。
        自從上次我開口要求之後,艾絲琳果真沒再帶同黑衣手下們到來,這天也是穿著那套有很多蕾絲的水青色連衣裙,獨自等候我放學。




        但老實說,我們之間可以說是一點進展都沒有。還未牽過手,甚至連一頓飯都沒有一起吃過。這星期以來也就是邊聊天邊乘車到地鐵站,然後揮手道別。
        阿天那傢伙好像很有戀愛經驗,所以前幾天趁午休向他請教了一下。
        「甚麼?你們都已經同乘一車,卻說連檯腳也沒撐過?」
        「呃,你用詞錯誤,同乘一車有別的意思的說……」
        「是嗎?反正都是類似的意思……」阿天撫著下巴想了想:「一般來說,既然都已經大搖大擺的來接你,也算是表明心跡,畢竟對女孩兒家來說,風評很緊要啊。」
        「對啊,我也是這麼想的……」
        「嘿,我明白了!」阿天像想通甚麼似的打了個響指:「她這是傲嬌了。」
        「…你意思是說她在故作矜持?」我嘗試翻譯出他的意思。
        「依我看,她是在欲擒先縱,引誘你主動作出下一步行動。」阿天沉吟道:「畢竟在兩性關系中,光是表白的先後次序就會影響往後的支配地位啊……」
        「誒誒誒!!!是這樣嗎?」




        現在想來,聽信了他這樣的胡話,真是人生中徹底的黑歷史。
        我計劃了一下言辭,終於在星期五那天,不動聲色的提起:「吶,我們趁這個週末去遠一點的地方吧。」
        艾絲琳像陰謀得逞一般,嘴角揚起,道:「哦?你這是在邀我約會嗎?」
        我尷尬的搔搔頭,說道:「就是這個意思吧…」
        「嗯,可以啊。」
        聽了這聲應允,我心中一陣暗喜,因而忽略了她低喃的一句:「也是時候啦……」
        當晚分別前,艾絲琳交代了一句,說約會的詳情由她安排,我也沒太在意,便一口答應了。
        星期六這天,艾絲琳在whatsapp裡留言(之前在旺角事件後交換了手機號碼),說下午1點在沙田港鐵站匯合。我還以為要到新城市廣場那邊吃午飯,出門前特地整理了一下儀容,梳好頭髮,穿上排汗機能好的白色Polo衫,外搭淺藍色的亞麻襯衫。
        哪知道,我們見面後,艾絲琳拉著我直接來到城門河沿岸的單車徑。在租單車的舖頭旁,已經有一個穿西裝的黑人守在一輛家庭單車旁邊。看到這個電燈泡時,我頓覺不妙。果然,那個後來自稱費利斯(Ferris)的傢伙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套運動服,然後艾絲琳掩嘴笑道:「想和我吃飯的話,穿上這套,在午餐時間結束前,給我跑到白石角那邊。」
        然後,就發生了現在這一幕。
        在我大汗淋漓的做著變速跑時,艾絲琳給我做了簡單的講解。
        「相信自從旺角那件事後,你已經知道跟我扯上關係的人和事,有多麼異常與危險。作為我的學生,想跟我繼續來往的話,你必須得做出覺悟。」艾絲琳撥著扇,說道:「從今天開始,我正式向你傳承【黃金】系魔術的奧義。」
        「現代科技的精髓是開發出緻密的工具與儀器為人所用,而魔術則是把自己本身改造成緻密的儀器。人的身體就像一杯水一樣,容器的大小和本身的硬度,決定能裝載的液體的量和性質。人體要盛載本質為異物的魔力,必須擴大器皿本身的容量,並把器壁加以錘煉、提升其硬度。所以,在學習轉換魔力前,你必須提高你肉體的強度,才不致在運行魔力迴路時,受到宇宙能量的反噬。」
        看到我力氣不繼,開始放慢腳步,艾絲琳再次用氣槍射擊我的手臂:「你的體質太虛弱了,簡直就像昏迷數年沒下過床的病人一樣。要重新鍛煉體魄,除了營養的攝取外,也要對身體各部位進行重點培訓。你現在做的定距變速跑,通過交替進行快跑與慢跑,使人體代謝在無氧和有氧運動間切換,能夠增強心肺功能,並且同時提高無氧和有氧代謝能力;對肌肉來說,也能提升適應不同速度衝擊的能力。」
        「痛痛痛,別再射了,我好好跑不就行了?」這條沿城門河西岸橫跨沙田及大埔的緩跑徑,路況還是很平坦的,很受初心跑者歡迎。但對我,這個平日連上學都絞盡腦汁避免徒步的文弱書生來說,無異於極限挑戰。




        我肺活量本就不夠,跑了幾公里後,腹部近橫隔膜的部位開始灼痛,小腿也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得幾乎挪動不了腳步,完全是靠自尊和意志在強行堅持。
        在模糊的意識中,隱約感到跟著家庭單車繞過幾個大彎,然後眼前豁然開朗,來到蔚藍的海邊。
        看到前面那大片空地中間的玻璃涼亭,我心中一鬆,隨之眼中天旋地轉,撲通一聲不支倒地。
        黑人費利斯下了家庭單車,來到我跟前,扶起我的後腦,用手背量量我額頭的溫度,向艾絲琳道:「他有輕微中暑的跡象,而且體力透支得很厲害。」
        艾絲琳扶額嘆口氣,應道:「我就知道會這樣,把準備好了的東西拿出來。」
        「有這必要嗎?要轉換出那個藥可是要不少功夫的……」
        「別質疑我的決定,你又不是管財政的。」
        「好好好……」費利斯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花油尺寸的小瓶,把透明的冰涼液體灌進我的喉嚨。
        液體甜絲絲的,有點像蜜糖,但卻沒有那浮濫的香氣。它一進入我的胃部,立即從那清冷的實體揮發成一股舒服的暖流,以很快的速度在我的經脈裡環流。
        本來疲乏的肌肉像觸電般恢復活力,我容光煥發的彈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海風。
        「好神奇,那是甚麼東西?」我看著自己的雙手,感覺充滿力量。
        「沒甚麼大不了的,也就是稀釋了的萬靈藥 (Elixir)。」艾絲琳無視費利斯那肉痛的表情,自顧自的解釋道:「由賢者之石提煉而成,與十字教的生命之水和道教的金丹大致上是同一類的東西。即使是很低的濃度,一口也夠你回滿體內的生命力了。」
        「先不說賢者之石是否存在,金丹不是有毒嗎……」我說到一半,發現艾絲琳的神色有點奇怪。我往下一看,發現胯間支起了帳蓬,我面紅耳赤的用手遮住,但氣氛頓時變得十分詭異。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費利斯開口說道:「這是正常情況,畢竟萬靈藥標榜著包治百病,本就有增強性能力的效能……」
        艾絲琳臉頰紅潤的拔出氣槍,指著我的下體,氣呼呼的叫道:「你,給我起來,繼續跑。」




        「不要,別開槍!高抬貴手啊!!!」我嚇得趕緊起身,一支箭的沖了出去。
        一邊跑,艾絲琳一邊在與我齊頭並進的家庭單車上簡潔的講解。
        原來這種嚴苛的訓練,背後是以名為「超回復」(超量代償)的理論為根基。通過高強度的運動,使肌群進入適度的疲勞狀態。然後通過攝取超豪華營養飲料(萬靈藥),達到類似休息的效果,使肌肉的力量和形態功能恢復到之前的水平,並且還有繼續上漲、超越原有限度的空間。以此來累積運動量,反覆的強化肌肉。
        在萬靈藥的藥效輔助下,我變得健步如飛,邁步間輕鬆了很多。還沒到3點,我們就抵達了位於吐露港沿岸的白石角海濱長廊。
        長廊左手邊便是於2001年開始運作的香港科學園,園區採用類似大學校園的低密度規劃,是以生物醫藥、電子、綠色科技、資訊科技、精密工程,此五大科技群組為主題,雲集世界各地創新業務租戶的研究基地。與因官商勾結爭議而淪為地產項目的數碼港不同,於智慧都市、健康老齡化和機械人等技術上頗有建樹。
        議事廣場上那純白的貝殼型天幕,翹起向上,與天比高,且有遮陽作用,創造出寬敞的休憩空間,不少單車客把座駕停在路旁,坐在天幕下喝水歇息。我看著遠處同為地標的金蛋型演講廳,心中湧現起一種從未有過、不同於賦詩行文的成功感。
        「拿去!」一個小瓶打著轉的朝我飛來,我小心的接住,正是那叫做萬靈藥的藥劑。我望向將它拋給我的艾絲琳,她背負著手往園區那邊走去,口中說著:「以後每個星期六,都要來沙田練跑,費利斯會監督你;平日也要到健身室,給我做全方位的訓練。」
        「咦,今天就這麼完了?」
        「吃過飯後還有更嚴峻的試煉,給我做好心理準備吧!」艾絲琳指著我說道:「費利斯,進餐前把襯衫還給他,一身臭汗的多失禮!」
        我披上費利斯遞來的襯衫,跟著她穿過綠草如茵的中央廣場,來到一棟樓宇前。剛泊好家庭單車的費利斯追上來,諂媚地說道:「小姐真是氣魄非凡,作為魔術界的代表,竟敢堂堂正正的踩上科技側的地皮,卻不知對方能不能忍耐住這赤裸的挑釁。」
        「忍不住也要給我忍,小角色而已。」艾絲琳傲然笑道。
        說到這裡,一個穿侍應服的女郎迎上來,恭敬的說道:「岡納小姐,您的座席已經準備好了。」
        「有勞了。」艾絲琳點點頭,斯文的回道。
        女侍應領著我們來到一間裝潢很西化的餐廳,柔美的爵士樂充溢著風格奢華的殿堂,地板打蠟、擦亮,倒映著微光,但此時鋪著白色桌布的歐式桌椅上空無一人,就像整個空間都預留給我們一樣。我還未及多作感想,女侍應打開一扇看上去沉甸甸的大門,一個如同貴賓室的壯麗廳堂映入眼簾。
        天花板上繪著金碧輝煌的藻井,擁著正中央的一叢水晶吊燈。拋光好的天然水晶,把燈泡的光芒往各個方位折射,張揚著如夢似幻的彩光。桌子中間擺放了一個白色的瓷花瓶,瓶裡的粉玫瑰盛開著,散發出不濃不妖的陣陣幽香。




        侍候我們坐下後,女侍應鞠了一躬,走出房後,輕輕的帶上門。圓桌闊大,只有我和艾絲琳面對面坐的話,有些許的違和感。
        我對侍立在旁的費利斯攤手說道:「你這樣多累啊,不坐嗎?」
        費利斯望向艾絲琳,後者點頭示意,說道:「也對,你坐吧。」
        等費利斯坐好後,我好奇的問道:「她就這樣走了出去,好像還沒問我們吃些甚麼呢?」
        「如果他們想知道的話,自然會去調查的,有這麼好的刁難機會,怎能浪費?」艾絲琳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
        我滿頭黑線,沉默半晌後,問道:「你既然說體能對修煉魔術很重要,為甚麼卻不趁剛才的機會跟我一起活動一下?」
        「魔力儲量足夠的話,可以逆運迴路把肉體的年齡、狀態凍結住…」艾絲琳一撥頭髮:「我早就把自己的身體機能提升到人類的巔峰了。」
        我有點懷疑的盯著她的手臂,說道:「是這樣嗎?我看你不像有甚麼肌肉的樣子。」
        「哦?那要不要來試試?比下腕力?」艾絲琳伸出右手,肘置桌面,向我勾了勾手指:「你贏的話,我親你一口。」
        「喔!感覺燃起鬥志了!」我走到她的鄰座,自信的笑道:「掰腕子的話,我可不認為會輸給一個女生。」
        我們手掌相對,互相反握,齊聲倒數:「3!2!1!」
        彭!
        那一瞬間,在我還在思考如何取勝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
        我整條手臂撞穿桌面,連帶整個軀體栽到了地上,全身多個部位扭曲成可怕的形狀。而那張可憐的圓桌,四根桌腳全部斷裂,折成兩半躺在了地上。
        「啊,我的手臂,斷了!」兩秒後,反應過來,我大聲痛叫。




        艾絲琳揮揮手,炎青色的蝶影虛幻地鑽進我的斷骨裡,片刻間便修復了所有傷患。
        雖然傷處好了,但神經裡還殘留著餘痛,我噝噝地抽著涼氣,一臉怨氣的瞪著艾絲琳:「好痛啊,你太過分啦!」
        「要是還有點男子氣,就別給我像個娘們一樣哼哼唧唧的亂叫不停。」艾絲琳恥笑道:「想佔我便宜的話,你還要更加把勁啊。」
        「換個地點吧,去露天的地方吹吹風,反正這間房不能用了。」她轉頭對費利斯道。
        「剛剛坐下桌子就塌了,一如既往的任性啊……小姐。」
        「啊——神煩,乾脆一直罰站好了,你這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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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擾攘之後,在女侍應的引路下,我們轉移到有著遮陽傘的露天茶座。茶座對開便是空曠的中庭,由於建築物分佈疏落,飄渺的微風在戶外流轉,吹在身上感覺甚是舒服。
        安頓好之後,侍應送上第一道開胃湯,湯的顏色呈濃稠的深啡色,旁邊的小碟上放著兩塊焗得鬆脆金黃的蒜蓉多士,似乎是法式的洋蔥湯。這樣看來,這家餐廳大概屬於法國的系統。
        法國菜非常注重烹飪方法和餐桌禮儀,就餐時,桌面上只能存在一道菜,撤去前一道才能上第二道,餐刀、叉子、勺子等餐具則根據用餐情況全部擺放到食客的餐盤兩側,由外至內順序使用。一般首道菜是開胃菜,然後是冷盤,接下來才是主菜,最後是甜點。
        喝過湯後,艾絲琳用餐巾的一角輕輕抹去嘴邊的油漬,道:「味道也就一般吧,畢竟在這樣的平民餐館,不能期待太多。」
        第二道菜是冷盤的切片鵝肝,侍應給我們的高腳杯盛滿琥珀色的酒漿。似乎是聽到剛剛的評價,她的嘴角有點僵硬,彷佛在想:眼角這麼高就別來啊……
        艾絲琳左手拿叉,把一小片鵝肝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見我一點都沒動盤中的佳肴,問道:「怎麼,沒胃口嗎?」
        「如果你知道鵝肝的生產是如何的喪心病狂,相信你也難以下嚥。」我望著碟上那肥美油亮的內臟,有點厭惡的說:「那些被飼育的鵝,每天都被一根插入食道的金屬管,灌食2公斤以上的藥物和脂肪,過程中很多都失血過多致死,即使不死,也只是延時的地獄而已。」
        「呸呸呸,我當然知道,你就不能不煞風景嗎?」艾絲琳放下刀叉,沒好氣的說道。
        「算了,要來點雞尾酒嗎?」艾絲琳舉起高腳杯,向我邀請道。
        「啊,不了,我還沒滿十八歲呢……」我推辭道:「雖然知道在法國,未成年人也可以飲酒。」
        「放心吧,小哥。」費利斯接口道:「小姐酒量很差,所以平時喝的所謂『酒』,都是無酒精的果汁啊。」
        「別說出來啊,這個白痴!」艾絲琳惱羞道:「說得好像我是裝成熟的屁孩一樣。」
        「……」我們沒說話,但眼神中都傳達著「你就是啊」的訊息。
        「雞尾酒」入口,喝得出是摻了熱情果和菠蘿汁的梳打水,我輕輕搖動玻璃杯,杯裡的冰塊互相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音色。
        在我走神的時候,費利斯說道:「說起來,小哥你大概不知道吧?小姐的姓氏,剛好跟一種香港流行的雞尾酒同名啊!似乎是混合了薑汁汽水、薑啤和苦精的飲料,可惜我來香港不久,還沒有機會喝到。」
        「喔,是嗎?」這時,主菜的卡酥來砂鍋送到,我們沒再說話,專心品嚐眼前的食物。說到底,在西餐的禮儀裡,嘴裡塞著東西時不要說話,本就是最基本的原則。
        吃過甜品後,天色轉暗,晚霞燒紅了天空,園區沐浴在夕陽的餘暉裡。極目處,海濱長廊的單車客,也三三兩兩的踏上回程的道路。
        艾絲琳站起身來,對費利斯道:「嗯,結帳吧!」
        「還是會付錢嘛……」我喃喃道。
        「當然。」艾絲琳先一步向栽種著灌木和矮樹的綠化園林那邊走去,道:「跟我來。」
        我緊隨她來到廣場的草地上,學著她的樣子,盤膝坐下。
        「要構建迴路,轉化魔力的話,只憑我們飯前進行的動功是不夠的。每個教團最為分化的精華,在於靜功的運行路線,而根據受轉換能量的性質,可分為內循環和外循環。」艾絲琳指了指自己腹部丹田的部位,解釋道:「內循環能夠把自胚胎中溫養而來、先天的生命能量,也就是密宗典籍裡的般納、道家所說的炁,轉換成魔力。這一縷元氣隨我們生長發育而壯大,在青年時期達到頂點,然後因年歲持續增長、身體機能衰退,無法補足而逐漸流失。完全散逸,則人的死期也近了。」
        「按普遍的理論,正常人類一生的生命力,是有限量的。」艾絲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但是,若是從無垠的宇宙中汲取能量的話,則可說是無窮無盡。」
        「這就是所謂的外循環,一旦融會貫通的話,其實也就是一個額外的手續,魔力還是由同樣的能量轉化而來,只不過這種能量是透過從蕪雜不純的深邃本源間接提純而成。類似的手段之所以絕緣於公眾,不外乎其細節的危險性。沒有合適引導強行嘗試的話,輕則神智失常,重則被能量反噬,成為植物人。」艾絲琳神情嚴肅的續道:「含糊的劃分的話,外循環分為兩種,星界循環和接地循環。前者是從浩瀚星海裡無數天體之間,重力、電磁力、強核力、弱核力這四大基本交互作用所編織成的巨大牽引網絡中吸收力量;後者的泉源則與地心溶核裡液體的流向所產生的電磁場有關。在通常的情況下,接地循環的效率遠遠比不上星界循環,所以我今天首先要講解的是星界循環。」
        「我現在要說的口訣,謂之Sephirothic Circulation,有些華藉的團員把它稱之為質點循環,或生命樹冥想法。如果你有複習我之前教你的東西的話,應該記得卡巴拉生命樹的概念,起源於西元二世紀《創造之書》(Sefer Yetzirah)對聖經裡伊甸園的『生命之木』的詮釋。造物主的神聖意志透過無、無限與無量光這三重幕流溢而出,於十個質點裡彰顯自身。這十個質點既代表宇宙的全貌、通向神之境界的路徑,也象徵著最初的人、靈界裡人類的原型,亞當.卡蒙的形態。十個質點構成了三大支柱,分別為慈悲之柱、溫和之柱、嚴酷之柱,對應脈輪系統裡人體的右脈、中脈和左脈。」
        「這就是冥想法的基礎理論,我現在開始傳授心法。我讀的時候,你同時作出存想。」艾絲琳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點在我的胸前,說道:「人體裡能夠誤導你的腧穴太多了,為了讓你開辟脈輪時不致走岔路線,我會一直監察著你的能量流向。」
        「好的。」我收斂心神,調整好姿勢,閉上眼睛。
        「首先,控制呼吸,改為後天的逆式吐納。」艾絲琳悅耳的聲音傳入我耳裡:「吸氣時,鼻子像嗅聞花香一樣,輕輕吸入,胸部自然膨脹,腹部自然收縮;呼氣時,用鼻子呼出,小腹鼓鼓漲起。這樣能助你進入定神忘我的狀態。」
        我跟著做,因為不是平常的呼吸方法,一開始有些難受,但過了大約兩分鐘左右,便慢慢習慣。
        「之後,想像…不、感覺一下,在頭頂之上大約45厘米的虛體,像晨星般迸射著光芒……」
        以前從沒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位置,根本不會有如此具體的心象,但是,試著感應了一下,在艾絲琳指尖氣機的引導下,終於發現了那個虛體。當把心神傾注進去時,虛體就像初升的旭日般,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好,很好,你做到了!」艾絲琳似乎也對我領悟的速度有點驚訝,接著說道:「現在,定位在頭頂15厘米的位置,是否察覺一圈呈圓錐形蘑菇狀的虛體?」
        我感覺一下,有上次的經驗,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如同她描述的、類似天使光環的虛體。
        「…試著以這個光環為連接點,像海綿一樣,收納來自星狀虛體裡的能量。」
        我努力地想像,漸漸覺得頭頂像暴風雨前夕一樣,開始聚集如同烏雲般不穩的能量。烏雲的「顏色」越變越黑,突然,這股能量就像打開了去水塞的浴缸一樣,形成一個龐大的漩渦,海量的「水」像失控般往光環裡灌入。
        「打醒十二分精神,這裡便是第一個關口了。」艾絲琳的語氣也變得急促起來:「駕馭住這股渦流,讓它以穩定的流速,以漏斗狀灌入一條存在於更高維度的脈絡,這條脈絡,將會直接連結你肉身的中軸。」
        渦流的洶湧仍未受控,雖然緊閉眼睛,卻依然感受到一股劇烈的暈眩,意識漸漸模糊,就像沉入深不見底的海洋般,種種異象開始出現。
        我看見自己被抱在一個戴著冠冕的女人懷裡,哇哇的大哭著,女人柔聲安撫著我,她的聲音彷如山谷回音,迴蕩在我的腦裡。
        我看見自己高舉寶劍,騎著高頭大馬,單獨一人殺向了千軍萬馬……
        我看見自己抬頭望向窗外的殘月,顫抖的手裡拿著羽毛筆,好像傾瀉心中的烈怒般,在案上的羊皮卷軸上疾書著。
        我看見自己身穿白袍,雙手被木枷束縛,在群眾的怒罵、污蔑裡走上火刑架。
        我看見……
        「穩住心神,不要迷失,你現在看到的是自己的前世今生。」極度的紛亂裡,一把女聲如同破地獄的梵音,穿透層層迷障進入我的靈魂深處:「小至基因鏈,大至龍捲風,遙遠至吞噬星辰的黑洞,這個宇宙就是一個無盡的向上螺旋。你會到達,我會到達,一切受造物最終都會在蛇舞中攀上進化的穹頂。」
        「神聖,極度神聖,把這個螺旋反轉,篡奪屬神的力量。」聲音愈漸飄渺:「記住,螺旋…即是神意。」
        螺旋即是神意。
        神意…神意……
        一閃念,化作千萬根冰錐,撕裂了幻境的帷幕。
        我眼睛一眨,面前是看來有點疲憊的艾絲琳,她的臉上有著滿意的神采:「幹得好,你已經開啟了星門、魂星和因果之渦這三個主要的超人格脈輪,現在你的高次元靈線已經跟肉體的中軸對接了。」
        「接下來,我會教你把宇宙的本源之力精煉成生命能量,並儲藏於體內。這個步驟與一般的內循環有雷同之處,但又不全然一樣。最先要開辟的是位於頭頂的冠輪,對應生命樹裡代表超越、『神的本性』的第一質點——王冠。它一半屬聖,連結著不可及的無限;一半屬肉身,連結著人類系統,就像是始終有一面背向地球的月亮一樣。」艾絲琳繼續說道:「現在,讓頭上的渦流倒灌入頂門,分出一縷進到身體右側的脈絡,其餘留在中脈,兩股能量同步向下開拓。同時,將手掌放在腹前,讓無名指指尖碰觸朝上,其他手指互相交錯,每呼吸三次,口中輕吟一聲NG音調。」
        我再次合上眼照著做,一開頭倒沒甚麼,但在氣息一分為二,往下流動時,身體深處突然抽痛起來,宛如血管和臟器組織被強行撐開一樣。並且伴隨著口中的吟唱,肌肉、骨骼開始微微震動,就像細胞在本能的抵抗這異樣的騷動。
        「就像道教的太極兩儀圖所描繪的一樣,人體的構造、氣場有陰陽之分,右脈對應卡巴拉生命樹的慈悲之柱,代表系統中陽性的正能量管道。一陰一陽,周而復始,才謂之一個循環。」艾絲琳平和的聲音似乎有著安撫的作用:「透過唸誦這個音節,能夠使精神與肉體產生共鳴,手訣的作用就是像離合器般穩定著這個共鳴。如果想獲得力量的話,就給我忍著痛苦!」
        「等兩股氣流來到三眼輪的部位,也就是兩眼眉心之上,將手掌轉放到胸口下方。中指朝前伸直於指尖相觸;其他手指於指尖起第二指節彎曲,兩兩碰觸,兩拇指也相觸,全部指向自己。口中吟唱AUM音調。」
        氣流還未到達眉心,我已不禁皺起雙眉,疼痛加劇了,而且異於源自肉體的痛楚,並不會隨著時間減弱。我咬緊牙關,終於把能量引到三眼輪的位置。冥冥中聽到「轟」一聲,頭頂的漩渦似乎比之前更凶猛的攪動起來。
        以類似方法,轉換了幾次手法和口訣,順利的把喉輪、心輪、臍輪和本我輪陸續開啟。參考之前的經驗,我把心靈放空,寄托於虛無,總算把如同蟲噬刀絞的疼痛忍耐了過來。
        「最後要開發的是位於會陰的海底輪,這個脈輪對應代表神的物質顯現的第十質點——王國,是人體整個能量系統的根基,有著連接大地的蓋亞意志的功能,也是由陽轉陰的最後一個關卡。來,雙手平放膝上,拇指的指尖和食指指尖接觸,吟唱LAM聲調。」
        刻骨的陣痛中,兩股氣息在抵達會陰的一瞬間,出乎我意料的匯聚起來,融為了一條更粗壯的能量流。能量流如同火蛇般,開始變得躁熱,如同野火在平原上燃燒。在溫度達到最高點時,性質竟然與極寒相合,讓我想起有次洗澡的時候,不慎把溫度調到最高,反而有種徹骨的冷意。
        「正就是負,熾就是寒,陰陽相交,本為一體。」艾絲琳沉沉說道。
        在我大腦了解到這句話的含意時,那團能量驀地分裂,變為兩股氣機,從我身體左側的脈絡向上竄去,速度比之前的陽性循環快了百倍以上。
        但我已無暇理會這些細節,頭頂的星狀虛體像超新星爆炸般,發出恐怖的強光,光環瘋狂的聚集著能量,數十平方米內的「氣」在一剎那間全被抽乾,進入類似真空的狀態。
        漩渦從水缸裡小小的渦流,迅速擴大到火龍捲的規模,混沌灼熱的能量風暴,強行撐大已經超負荷運作的光環,殘忍的鑽進我的頂門。
        劇痛…比之前嚴重無數倍的劇痛,身體完全失控,連聲帶和眼皮都無法調用,我在心裡發狂的大叫。
        當陰性的亂流上升到胸口時,從艾絲琳與我相觸的指頭裡,也有龐大的能量進入我的體內。那一刻,我有像沒穿增壓服被拋進太空,熱血在體內沸騰,將要爆體而亡的感覺。
        「糟了,是魔力亂流!」艾絲琳緊張的叫了出來:「立刻停止循環,在胸口膻中的位置存想出一個豁口,讓多餘的能量宣泄出去!」
        我把胸前想像成一個水龍頭,打開閥門,狂暴的能量像洪水泛濫般通過艾絲琳的指尖流出。隨著在意識中把頭頂光環大力關上,能量有出無進,終於平息了下來。
        我猛地張開雙眼,身心虛脫,艱難的喘息著。艾絲琳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困頓,口中喃喃說道:「究竟是甚麼樣的魔力特性,竟然在數秒間就把方圓兩里的能量都消耗殆盡,連我體內的固有魔力都牽動了……」
        艾絲琳眼皮無力的下垂著,揮了揮手,吩咐一聲:「我剛才替你吸收了混亂的能量,而且引導你也很費神,你先走開,我要恢復一下。」
        看到艾絲琳自顧自的開始打坐養神,我移開幾步,走到園林的樹蔭下。
        此時已是新月高掛的午夜,銀光從葉隙間篩下來,冷清清、一點點的落在我的肌膚上。
        我定定的望著那一彎反覆無常的月牙,回想起剛才冥想中的超意識體驗。在經歷一幕幕深奧的異境後,過程中那慘無人道的痛苦、扭曲心智的恐懼,和過眼雲煙一樣,已經無足輕重了。
        聽說那些在近地軌道上俯瞰過地球的太空人,都會有一種強烈的興奮感,並且發生認知上的轉變。在他們看來,無論渺小、宏大,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有著聯繫的,人與人的邊界是狹小而脆弱的。這種反應被冠上「綜觀效應」的學名,在我看來,與我現在的心境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望向離我不遠的艾絲琳,她靜靜閉著的雙目、微微顫動的眼睫,與那粉雕玉琢的臉孔,是多麼的協調。不禁想到已經跟她共同相處了九個多月的光景,從初遇時感覺很奇怪的一個陌生人,到後來的良師益友…一起戰鬥過,而現在似乎關係更親密了。
        在我看著艾絲琳發呆的時候,費利斯悄悄的踱了過來,眼神掠過我的臉,露齒而笑:「看樣子,你也順利經過洗禮了。」
        「是的。」我說道,以微笑回應。
        「小姐她…有沒有跟你提過馬庫斯的事情?」他鬼鬼祟祟的湊到我耳邊,如此問道。
        「沒有啊,怎麼了?」
        「馬庫斯.阿德姆 (Marcus Adem),緋紅曙光的前皇牌,也是小姐她的恩師。他在不到三十歲之齡就達到被免達人的格位,小姐她也曾舉薦他做教團的領袖。」費利斯搖了搖頭:「但是不行,馬庫斯專精的是土元素與召喚魔術,而『黃金』的首領必須能主宰以太,即使馬庫斯作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也不能例外。」
        「所以…小姐她接手了首領的席位。」費利斯頓了一頓,問道:「吶,在你看來,小姐她為人如何?」
        我細思片刻,答道:「多變…又有點狡詐?」
        費利斯嘆了口氣,續道:「別看小姐這樣,她的性格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但畢竟組織是她父親嘔心瀝血所建立,也是大家的容身之所,她可以說是用盡手段、貢獻了全身心。」費利斯臉上流露忠義之情:「這就是為甚麼,我們都發誓用性命來捍衛她的家業。」
        「你跟我說這麼多,有甚麼用意嗎?」
        「沒甚麼,只是如果你把小姐她當作老師和朋友的話……」費利斯凝視進我的瞳仁裡:「請盡你所能,守望著她,這就是我們作為下屬的心願了。」
        我毫不虛怯的跟他對視,緩緩說道:「嗯,我答應你。」
        費利斯露出安心的神色。而這個時候,艾絲琳也睜開眼睛,站了起來。
        「你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必須翻查禁書庫,找出對應的措施。」她有點複雜的望著我:「你盡量避免運行外循環,日常修煉的話,細讀這份手稿就可以了。」
        她小心的把一本筆記遞到我手裡:「這裡記載著以內部循環溫養精神,並且激活肉體潛能、爆發極限速度和力量的方法,請好好珍惜。」
        「這可是將各魔導書的要旨、注釋合編而成的稀世寶典。」費利斯幫腔道:「小哥你可要感激涕零的收下喔!」
        「就這樣,費利斯,我們走!」艾絲琳哼了一聲,轉身往遠方走去。
        艾絲琳這傢伙,說不定在心底裡,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好不容易得到力量,一定要努力磨煉自己,在往後的日子裡護她周全。
        我望著她單薄的背影,這麼想道。
        那時我所不知道的是,陰影中的敵人,並不會這麼溫柔地給我們預留準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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