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體》: 第二章:世界末日
酒吧裡人不多,三三兩兩圍坐一起的群體大概有五六個,獨個兒喝酒的大概有七八人零散在各個角落,全是男的,令人遺憾。酒吧老闆心事重重的看著客人,客人們也聯手給他回饋一個沉悶壓抑的氣氛,如果此刻有人闖進酒吧,準會被屋子裡的能量薰出眼淚,搞不好還會帶著抑鬱症離開,為宏偉壯闊的醫藥工業再添一名新顧客。
近廁所的位置坐了四五個中年男人,就是四或五個,沒有人有興趣確認人數,反正當中少了一個多了半個,世界還是會轉,錢也還是要賺,職場上的空子更是非鑽不可。男人們的領帶都鬆動走位,衣領有的反起有的縮進頸內,白襯衫從西褲跑出半截,看樣子沒有打架痕跡,他們也沒有打架的勇氣,衣衫的不整也不知道是怎麼做成的。
他們下班就來,意思是下班後加班,加班再加班之後,就來到這兒。他們沒有開車上班,所以也沒有開車到酒吧,這情理顯而易見。開車上班是一件很昂貴的嗜好,他們負擔不起。換言之,他們沒有醉酒駕駛的可能,大可盡情地喝,但他們都沒喝多少,這也是酒吧老闆心事重重的原因之一。喝醉酒是一件很昂貴的嗜好他們覺得,他們負擔不起,並且必須顯而易見。
他們緊貼市面上的要求和欲求,所以都很懂計算,當然他們不懂用數學證明相對論,但他們懂得用數字,來路不明的數字,證明退休之前如果賺不夠兩千萬元,將會窮困潦倒不得好死。這四五個中年男人中,有一個或兩個結了婚生了孩子(再一次,沒有人有興趣確認人數,也沒有人願意被確認)。有了孩子,不明來歷的數字自然也多起來,根據市面的基準,養大一個小孩需要不明來歷的四百萬。算一算帳,一個核心家庭兩夫婦加一名小孩,如果夫婦退休前居然沒有離婚,而孩子竟然又沒有離家出走或犯事坐牢的話,他們一家大小的終生幸福,就需要四千四百萬元作為最低消費額。這是酒吧老闆心事重重的另一個原因,亦是這座城市絕望無助色調的主要顏料。
「你們有聽過三位一體嗎?」
「三位一體?甚麼來著?」
「我知道,三人合為一體,就是3P嘛!」
「去死吧!博士怎會談這種低級趣味呢!」
「超,博士不做愛嗎?」
「我做,做得比你多,做得比你好,行了嗎?」
「聖父、聖子、聖靈。」
「喔!他……他說對了嗎?博士。」
「對,他說對了。」
「你是教徒?」
「不,我不信教,我信自己。」
「我不信自己,我信錢包!」
「三位一體包含三個位格,聖父、聖子、聖靈。聖父是創造主;聖子是耶穌基督;聖靈是凡夫俗子內在的神性。」
博士喝了一口因為怕醉所以加了很多冰塊,淡而無味的威士忌,然後才繼續說:「聖經中寫到,聖靈必須聽從聖父和聖子的指引,而聖子也得聽聖父的話。這裡看起來好像存在一種從屬關係,但三位一體又意味著,三個位格是聯合起來才能成為一體,一體的上帝。因此,三位同等重要,缺一不可。這樣看來三個位格好像又沒有高低之別。好比冰、水和蒸氣,它們其實都是水結構,只是不同的表達方式,在不同溫度下,發揮不同功用。我想,三位一體……」
「咳咳……博士呀,你到底想講甚麼?」
「嗯……我想說的是,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這一概念,跟我們人類的存在狀態很類似。我們的生命同樣受到三種力量的拉扯,三種力量產生三種智慧,三個立場,三方利益,它們有時互惠互利,有時互不相干,有時卻互相衝突。」
「那……哪三種力量?」
「市場部,生產部,會計部,哈哈……」
「三種力量是,本能、心智和靈性。如果硬要對應下來,靈性就是聖父;本能是聖子;心智是聖靈。這個粗糙甚至粗暴的分類法,主要根據能見度而定。」
「能見度?天黑?大霧?」
「差不多,就是它們能夠看見實相的能力。」
「實相又是甚麼?」
「實相就是全相囉!裸露囉!」
「裸你個頭!」
「嘩,好痛!」
「慢著,為什麼……靈性就是聖父;本能是聖子;心智是聖靈?為什麼心智的位階居然最低?這是誰定的?」
「嗯……由能見度定的。」
「那又是誰說心智的能見度最低呢?心智看不清實相,反而本能可以,這不是很荒謬嗎?」
「確實很荒謬。」
「那……怎樣?」
「荒謬的是,我們對心智、頭腦和邏輯思考的迷信。」
「這不是迷信不迷信的問題,而是合理不合理的問題。明擺著智能比本能衝動可靠,你卻顛倒是非。」
「最有趣的是,明擺著的事情也可以是完全錯誤的。」
「你這是強詞奪理。」
「等一等,稍安無躁,你們的問題容後再談,先讓博士解答我先前問的問題吧!」
「嗯……你先前問甚麼問題?」
「實相是甚麼?」
「哦,實相……實相就是…比物質世界,更接近真相的世界。」
「喂,我們說到哪裡去了?現在講鬼故事嗎?」
「你是指死後世界嗎?」
「嗯……可以這麼說,但不準確。」
「那你說個準確版本不就行了嗎?博士。」
「準確版本我也說不出啊!我又沒去過哪裡。」
「那你怎麼知道不準確呢?」
「嗯……」
「好了好了,別管他,繼續說你的三種力量吧!」
「好的。簡單來說,本能就是身體累積數百萬年的智慧,動物性的直覺,使動物在大自然良好生存的智慧。這是所有動物都擁有都運作良好的智慧,除了人類。」
「因為人類活得不夠自然。」
「對了一半。人類身體的設計是為了狩獵採集,居無定所,身無恆產。可社會這種東西卻把人困在一地,迫使人們屯積比實質需要更多的物資,迫使人們圍著這制度這遊戲團團轉。它使許多本能變得不合時宜,或者無法表達。」
「我懂我懂,就好像人人都愛吃甜食。吃甜嘛,對原始人的存活是有幫助的,可現代社會好吃好住,如果任憑這本能衝動亂幹,只會吃喝無度,變大肥婆。」
「變大胖子不行嗎?」
「行,你都快變成了。」
「去死啦你,你看我的肚子,看……」
「你一直閉著氣挺胸收腹,當然沒肚腩囉!有甚麼好看!」
「好像過期食品一樣,本能智慧都失去時效了。」
「對。」
「譬如說,男人愛黃蜂腰大胸脯的女人。在遠古時代,這種身材確實是順利生產很好的表徵,這種審美觀念確實有助存活。但現在身材跟懷孕風險已經沒有多大關係,可男人還是那麼原始,只懂盯著女人的胸部打轉,多膚淺啊!」
「怎麼啦?你不是男人?」
「慢…慢著,他那個確實是……或者這樣說吧!他女友確實不是黃蜂腰大胸脯,如果這叫不膚淺,那我們就讓他獨個兒去不膚淺好了,我就鐵定要膚淺,哈哈!」
「不過,女人也好不了多少,只看著男人的財產。我們男人還會承認自己膚淺,可她們還振振有詞,甚麼無錢就要挨餓受凍,就連累子女受苦。」
「這也是本能嗎?」
「本能。」
「對,我也認為是本能。」
「因為在遠古時代,小孩很容易餓死,找一個富有男人確實很重要。原始女人擁有這種眼光和喜好,她的基因留存下來的機會自然更高。」
「可是現代社會,即使是最窮的人,要養大一個孩子也不是甚麼難事,養不大才是難事呢!」
「不過還有女人辯稱,沒有錢孩子就得不到好教育,將來就沒有前途……」
「對呀!我朋友說,有一次他不想戴安全套,你猜他女友說甚麼?」
「說甚麼?」
「不猜了,說吧!下班還要人家猜這猜那。」
「她說,你有錢供小孩入讀國際學校嗎?你沒錢就沒資格不戴安全套!」
「噢!沒人權啊!連射精權也沒有啊!」
「嘿,人家女友沒禁止射精啊!只是要你射在對的地方而已。」
「也對,真體貼。」
「那你朋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立即軟了,事也辦不成了。」
「喔,性無能。」
「嗯……我意思並不是說,女人不應該有這種向錢看的傾向,畢竟人各有志。我意思是,女人不應把她們這傾向都說成是本能驅使,身不由己。正如你因吃甜肥胖,不能怪怨本能一樣。」
「對呀!其實沒前途的人,生育率一點不比有錢途的人少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窮人生育更起勁,女人追逐富人反而令自己的基因留存機會降低,再一次,是本能失效。」
「對呀!真的很弔詭,現在熱衷生育的人,不是富豪二代為爭家產,就是低下階層等拿政府援助,中產階層反而不事生產。」
「他們性趣缺缺,更枉論生育!而且,許多人因為精子不足,月經失調甚麼的,根本已經不育,想生也生不出。」
「嘿,我沒記錯,你好像自稱中產階層的,對吧?你……你還行嗎?哈哈……」
「喂,你看!怎麼可能不行?」
「哈哈,看甚麼看,你褲襠鬆垮垮的能看到甚麼?難道你面對我也能勃起?」
「嗯,或者這就是地球智慧。」
「怎麼又多一種智慧了。」
「不,這智慧與人無關,它是地球擁有的智慧。原理是這樣的,不育的人就不能傳宗接代,他們的基因就不能留存下來。這是地球回復平衡的一個方法。」
「甚麼?那些人絕後跟地球平衡有甚麼關係?」
「我問你,不育的都是些甚麼人呢?」
「工作壓力大,生活緊張……顛倒……嗯,還有……大吃大玩……」
「對,簡單說,就是很“城市”的人。他們不育,因為他們的生活違反自然,違反了人類跟地球最初的協議。」
「他們或許不是破壞地球的主犯,但他們一定是幫凶,他們賺錢的過程,花錢的方式,在在都強化著現行社會制度,一個破壞地球的制度。他們是制度的順從者,體面的公民,亦是地球上的病毒。不育,可以這麼說,已經是對他們最溫柔的處理方法。」
「這叫天擇嗎?」
「對,一種很微妙,沒多少人注意到的天擇,但它已經在發揮作用,靜靜地淘汰著『城市人』。」
「感覺很恐怖。」
「不比人類對地球做的事恐怖吧?」
「這話真確。有沒有看過《Home》?」
「Home甚麼Home?別提Home好不好?」
「哈哈,他有Home歸不得。」
「為什麼?」
「別提!好不好?」
「好的好的,轉換話題,轉換話題。」
「對了,除了失去時效,本能智慧同時也受到心智干擾,變得更加模糊不清。」
「人和動物的分別在於,人的行動更大程度受到心智的操縱。」
「前額葉。」
「甚麼葉?」
「簡單來說,就是頭腦吧!」
「對,豬是無腦的。他最清楚。」
「但豬有翼的話,也是會遠走高飛的。哈哈……」
「頭腦產生心智。心智是一種處世智慧。那是人生累積下來的經驗,通過頭腦思考、分析、簡化、總結之後,得出來的智慧。它用於日常生活,效能很高,但它搞不懂本能的信號,更加聽不到靈魂的呼喚,它有用但用途有限,可我們的文明卻將它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上,統領一切。」
「你的時間有限,所以不要為別人而活。不要被教條所限,不要活在別人的觀念裡。不要讓別人的意見左右自己內心的聲音。最重要的是,勇敢的去追隨自己的心靈和直覺,只有自己的心靈和直覺才知道你自己的真實想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你說甚麼?你吃藥沒有?」
「我沒吃藥也沒說甚麼,話不是我說的。」
「不是你說?難道是鬼說?」
「對,就是鬼說的。」
「那就是鬼話連篇了。」
「你才鬼話連篇!那是蘋果電腦創辦人賈伯斯說的。」
「說得有道理。」
「有道理個屁!難道不用腦,只靠直覺就最好嗎?」
「博士根本沒這意思。你就是喜歡把人家的觀點無限誇大,推至荒謬的極端,然後據此批人……」
「我哪有誇大?」
「等一等,稍安無躁,轉換話題,轉……」
突然,酒吧外一聲巨響把所有人的話頭打斷。
巨響令倒掛的高腳杯搖搖欲墜,互相碰撞,發出清脆如銀鈴的樂聲。可大家似乎並不欣賞這種樂聲,當然更大可能是大家都沒有裕餘去欣賞樂聲,因為另一下巨響緊接著響起了。這次並不簡單令杯子搖晃,而是令屋子搖晃。大家都終於明白甚麼叫震耳欲聾,相信其中不少人確實短暫失聰了。面面相覷的人們一時間也抓不定主意,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更沒有人打算走出店外看過究竟。大家似乎在期待著第三下巨響,當然如果你問他們,他們會告訴你,他們只是靜觀其變,絕不是坐以待斃。
這是一種很弔詭的狀態。本能分明響亮亮的打出「逃跑」的字樣,全身上下的肌肉也已經運作起來準備狂奔,可由於巨響來自店外,往店外逃跑似乎不是一個明智選擇,心智是這麼認為的。於是,在心智與本能的角力下,人夾在中間只能動彈不得。
然而,第三下巨響遲遲未至,外面的人聲鼎沸亦證明往外跑大概不會有即時危險。於是有幾個人率先站起來,當中包括一直心事重重的酒吧老闆。他挺起胸膛目光炯炯的大步往外走,彷彿剛剛找回了甚麼傳家寶物似的。這是他整晚最神采飛揚的一刻。
稍頃,又有幾個人跟著走出去,然後是另外幾個人,然後,突然,不知誰問了一句:「為什麼出去的人沒一個回來?他們都跑到哪裡去了?」
話聲剛落,第三下巨響就爆開來。然後是第四第五第六……沒人再有心思數下去了。反正外面傳來的駭人驚叫已經很能表達巨響的意義。那是由幾百幾千人同一時間驚叫呼救混合起來的聲音,聽起來其實並不特別像驚呼,倒有點像球迷的吶喊聲或宗教狂迷的號叫。這聲音配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無論如何是足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面相覷的人們繼續面面相覷,他們明明白白的從別人臉上讀到驚慌,從而也大概想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難看。可這一刻難看不難看,體面不體面都無所謂了。市面上的指令這刻看來亦顯得滑稽無比,一文不值。
走出去的人終於回來一個,他是最先出去幾個人之一。他看來並不驚慌,可他的模樣足夠酒吧內剩下來的人堅定他們留下來的信念。這人出去時還一身上班服,雖然領帶已經移位,但總算衣褲鞋襪一切齊全,可回來後的他卻是全身赤裸裸的,衣褲鞋襪都不知跑哪裡去了。他身上如果還有甚麼赤裸以外的物事,就只有一些紅色的液體,大家都看得仔細,確定那些液體是鮮血無疑。由於血很鮮所以很紅很濃,在赤裸的身上流淌,看起來倒像是一些衣帶飾物,令赤裸顯得沒那麼赤裸。
面面相覷的人們繼續面面相覷,而且堅決靜觀其變或坐以待斃。沒一個人上前搭理這滿身鮮血的人,這人也不搭理他們,他逕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他居然還記得自己原來坐的位置,證明他酒喝得很不地道。他坐下來把喝剩一半的啤酒一飲而盡,大家都隱隱期望他喝到一半的時候會表演一段噴血的節子戲,明顯大家電影都看太多而且想像力有點缺。可他沒有噴血,只是喝酒喝得有點慢,就是說比大家預期慢。當然,大家的預期只是根據一些沒有根據的印象,例如某段廣告片某段節子戲。「大家的預期」往往都是這麼回事,即使在這種非常狀態亦如是。
「兄弟,你還好吧?」終於有人開腔。
赤裸血人沒有回應,但外面的尖叫聲似乎回應得更到位。面面相覷的人們惟有繼續面面相覷。
「來了。」赤裸血人放下空杯子說。
「甚麼來了?」
「世界末日。」
「甚麼?」
赤裸血人手一揮把空杯子掃到地下摔碎:「你們這些人還呆在這裡幹嘛?橫豎是死為什麼不出去看看,看看死人,那麼多死人,你看過沒有?我沒有,可我看到了。哈哈哈,好多死人,商業區整個搗毀了。你看過沒有?我看到了。一棟樓一棟樓倒下來,壓死人,哈哈哈,那麼多死人,你看過沒有?」
面面相覷的人們中有的開始掩臉哭泣,有的站起來往外跑,有的坐以待斃或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