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女人大開門戶讓他進屋,他往屋裡仔細觀察後才小心翼翼踏步進去。後門進屋不是正門進屋,眼前不是寬敞客廳沒有無敵海景,擋在面前的只是廚房和工人房。廚房正中央有一張餐桌,看不出是甚麼材質做的餐桌,桌旁坐著一名菲律賓女人,她正在處理一些菜蔬,見幸子突然從後門闖進,非但沒有半點錯愕,還立即展開一個真誠的微笑。

幸子還不太習慣這樣子,只能機械地回應著,當然少不了抿成一線的艱苦笑容。他沒有停步因為印度女人沒有,她逕自走過工人房、廚房、飯廳,最後走進客廳,幸子也只好跟在後面,走過工人房、廚房、飯廳,最後走進客廳。逾千呎的客廳空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張三座位沙發,一個六呎長兩呎寬的魚缸。印度女人示意他坐在沙發等待,他問等甚麼,她說看金魚。

他把布匹放在沙發旁邊的地毯上,地毯很柔軟布匹說。他笑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臉,確定眼睛還在它該在的地方,然後環顧四周,確定周圍沒有鉛筆,一口氣鬆了下來,他便坐在沙發上,看金魚,一直看,看了半小時。魚缸裡有三條銀白色身上有紅斑的錦鯉,大中小各一,還有兩條橙紅色的獅子頭。

看了四十分鐘,幸子突然多發現一條魚,牠很小,只有兩吋長,全身透明,呈淡粉紅色,孤伶伶的躲在珊瑚堆裡,不敢出來。牠好像是盯著珊瑚外巨大的鯉魚,又好像心不在焉發白日夢。他看著牠怯生生的模樣,忽地發覺自己正在微笑,很自然真誠展開嘴角的微笑。印度女人跟菲律賓女傭在廚房談笑著,笑得哈哈作響,他看過去,從他所在位置看過去,看不見任何人。於是,他繼續看魚,微笑。

「我就知道你懂得笑。」





幸子嚇一跳,回頭看見印度女人,她已經脫掉印度裙,換上T恤牛仔褲,盤成髻的長髮也放了下來,任意披在肩上,看起來年輕了許多。幸子猜她年齡和日言差不多。

他說:「誰說我不懂笑。」

她說:「看魚了嗎?」

他說:「看了。」

她說:「喂喂……」她邊說邊指著紛紅小魚:「牠,牠叫喂喂。」





「喂喂,你好!」他向喂喂打招呼。

她說:「牠本來是買來喂魚的小魚毛,不知怎的,沒有被吃掉也沒有死掉,就這樣躲在珊瑚礁裡活了過來。我買過幾千幾百條魚毛,只有牠能活過來,並且長大成今天如此漂亮的模樣,多不容易。」

他說:「確實不容易。」

她說:「其實牠已經長得夠大夠強壯,其他魚已經不能傷害牠。可牠不知道,牠一直保有舊日的恐懼,一直躲在珊瑚礁裡,牠以為自己需要安全,因為牠覺得不安全。牠的恐懼變成一個小型魚缸,把牠困在狹窄的珊瑚礁裡。」

他說:「牠很可愛。」





她說:「可惜,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

他說:「牠覺得自在就好,走不走出珊瑚礁不重要吧?」

她說:「可惜,牠也不知道自己不自在。」

他說:「牠不知道,可是你知道?」

她說:「對不起!或許我話太多了。我只想你看魚,別無他求。」

他說:「我看完了,可以離開嗎?」

她說:「當然可以。」

幸子重新摃起布匹,離開印度女人的屋子,重回悶熱的樓梯間,繼續往上走,粉紅小魚喂喂不斷在他腦海游來游去,自由自在地游,牠一生未嘗的自由和自在。





十五樓A座沒有門鐘,他拍打著厚重的木門,叫著「有人嗎」這些無意義的話語。木門隨著他的拍打發出低悶的彭彭聲,但一直沒人回應。他停手靜聽,門後一點聲音也沒有,周圍靜得只剩下他的呼吸聲,就像臨死前的一刻,不論你家財萬貫還是窮困潦倒,最後都只剩下呼吸聲,人人平等。

周圍的靜慢慢跟空間中的旋渦匯合,從他身上每一個孔洞侵入體內。他目眩頭暈,呼吸困難,他看看門頂又看看門底,看看身後又看看梯間。驀地,他看見印度女人從樓上走下來,她已經脫掉印度裙,脫掉T恤牛仔褲,也脫掉內褲胸罩。她全身赤裸,鞋子也沒有穿。她一步一步走下來,古銅色的乳房隨著步伐跳動,在暗燈掩映下,陰毛在腹股溝形成奇異的剪影。

這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門後沒人,但門開了,屋裡的冷氣緩緩流進悶熱的樓梯間。幸子再往印度女人的方向看,她笑盈盈的看著他,他身體興奮起來。她走過他面前,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樓下走。他甩了甩頭,揉了揉眼睛,確認不是幻覺。她再次回頭朝他媚笑,他看著她的屁股一扭一扭,他知道他的身體很喜歡她腰臀之間的曲線,可是十五樓A座的門依舊大開,屋裡宜人的涼快繼續源源流淌過他的身體。他看看屋裡又看看印度女人的背影,他發覺自己的身體慢慢朝向屋子,臉面卻朝向樓梯,雙腳像磐石一樣如如不動,清明。

「進來!」屋裡傳出一把冰冷低沈的聲音,語帶命令。

幸子跨入屋門前,還扭頭回看樓梯間,印度女人正抬頭往上看,眼含關切。他體內不知那個部分突然變得柔軟,綿綿的感覺令跨出的步伐無以為繼,整個人僵立門檻上,以門框為分界線,剛好把他橫切成兩半,正面在屋內,背面在屋外。

「進來!」屋裡再次傳來命令。這種語氣似乎把幸子內裡某個部份撕成了粉碎。他當即蹲下把布匹從肩膀卸下,讓布匹巍巍地立在地上,布匹的影子詭異地一直延伸到屋子裡幸子看不到的地方,與屋內的黑暗匯成一股以旋渦作為屬性作為表達的能量。





「布匹已然送到,我不進來。」幸子說罷,從屋裡退了出來,離開十五樓A座,往下追隨印度女人。女人停下腳步朝他嫣然一笑。他倒抽一口氣,步下梯級迎接赤裸美體。她親熱地扭著他的臂膀,他的手肘明確地碰觸到她豐滿的乳房,他再次感到身體的喜悅,呼吸有點急速。

「進來!」屋裡的命令,聲音一次比一次大。

幸子搗氣大叫:「不進!」

「你跟我有約在先。」冰冷聲音終於說出「進來」之外別的句語。

幸子說:「跟你有約在先的不是我。」

冰冷說:「現在是你。」

幸子說:「現在,我沒有跟你立約。」

冰冷說:「現在,你是他,他是你。」





幸子說:「現在,我是我,他已經不在,完全不在,沒有留下丁點碎片殘渣,沒有!」

冰冷說:「大錯特錯,他從來沒有離開,一直在你內,你也在他內,你們是一體的。」

幸子說:「好吧!我錯我錯。總之,是錯是對都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再見!」

冰冷說:「她會要了你的命。」

幸子說:「很好,我喜歡。」

他索性扭著印度女人步下樓梯,以安撫被揭開的傷口。印度女人把頭挨在他肩膀上,他順勢撫弄著她的長髮,腦海顯現出猴子互相捉虱子的情景。

回到十三樓B座,菲律賓女傭已經不知所蹤,幾千呎的大屋中只剩下幸子和印度女人。他們走過工人房、廚房、飯廳,拐過客廳,她直接把他帶到睡房。睡房很大,順理成章床也很大,足有兩米乘兩米,用白色床罩蓋得嚴嚴實實。她逕自走進浴室,迅間,水流聲從浴室傳出。幸子楞楞地立著,好像在等待甚麼發生,可是心裡又有股逃跑的衝動。「她會要了你的命」這句話像地鐵車廂的溫馨提示,重複又重複囉囉嗦嗦的在心中響起。





印度女人在浴室哼著小曲「So long ago, another life, I can feel your heartbeat. It's not a dream, remember us, I could see it in your eyes.」歌聲伴著水流聲,聽起來飄渺曖昧,彷彿蠕蟲在他肚腸亂竄。他小心翼翼的探頭往浴室內看,女人正在陰部塗抹肥皂,雙手在腹股溝游移。他看得眼花,退了出來。腦海裡顯現出兩隻重疊著飛行的蒼蠅,牠們雙雙飛翔,牠們雙雙交合,長達一小時,很樂。可這樂,一生只一回。蒼蠅一生一次性就能不斷產卵受精,一次性,好比獨立包裝軟木筷子,一次性,只用一次,性。

女人洗完澡抹乾身體走出來,裸體還是裸體,洗過的裸體沒有多了甚麼少了甚麼。她看著幸子,微微一笑,躺臥在床上,雙手慢慢撫摸著自己的大腿。幸子看著床上的女人,看出了日言,印度女人已經變成日言,在升降機裡粉身碎骨的日言。他抱緊她,吻遍她身體每一寸肌膚,彷彿要用自己的吻,把粉身碎骨重新黏合起來。

幸子說:「我在做夢嗎?」

「不,不是做夢。」日言說:「你的夢不在這邊,在另一邊。」聲音明明白白就是日言,面孔是日言,身材也是日言,她跟日言一模一樣她說不定就是日言,幸子想。

床很柔軟彈性很足,重疊著的存在,彷彿於恍惚中飛行的蒼蠅,雙雙飛翔他們雙雙交合。樂可樂,非常樂,一生只一回,一次性。並不是鑽木取火摩擦生熱那種層次物理快感,而是境界切換的一種樂,非常樂。鞦韆從高處盪下,前衝,穿過一層薄薄帷幕,帷幕後一片光霧,光包圍著愛,包圍著存在,迷離而清明。極樂中鞦韆繼續往上,待餘勢一盡復又回盪下來,然後再次穿越帷幕,退回現實。回勢將盡,腳一屈一蹬鞦韆便再往帷幕衝去,進入,復又退出,再進去,退出。

進入光只有一刻,回到現實亦只一刻,一刻接一刻,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循環往復盪來盪去。進出的節奏譜出聽不見的樂曲,樂曲成為一股能量,能量變成實體,實體覺知存在,存在需要表達,表達通過行為,行為具體成抽插,抽插在幸子背部發生,明晃晃的刀子進入帷幕又退了出來,銀白色身上有紅斑的刀子看起來好像魚缸裡的錦鯉。
 
「你的夢不在這邊,在另一邊。」重複這句話的是刀子的主人,刀子的主人是一個男人。男人眼耳口鼻齊全,臉面上沒有鉛筆揮舞的餘地。他站在床前,刀子發出銀白色光輝,刀身上有紅色斑跡看起來好像魚缸裡的錦鯉。

幸子知道男人並不會傷害日言,他要殺的是自己,因此要逃的也只有自己。可他一時間實在逃不掉,他捨不得日言捨不得進出的快感,就這樣默默承受著刀子進出的痛楚說不定是更好選擇他覺得。日言沒說甚麼,沒有阻止男人也沒有保護幸子,若無其事的繼續躺在床上,眼睛半開半張。

抽插繼續著,血洞開著血花,一朵一朵沾滿背部,可幸子不在意,真的不在意。這刻,他只想跟日言融為一體,陽具進出陰道,刀子進出背部,循環往復盪來盪去,譜出聽不見的樂曲。

呻吟聲,你我他的呻吟聲,吟唱著你我他的律動,吟唱著靈魂的旅程。

汗水混和血水在皮膚表面流淌,體內水份慷慨解囊傾巢而出。一次性,只用一次,我的身體,快將流乾,消散,蒸發,升騰,化無,我,我的身體。幸子低語,直至昏死。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