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推開木門,走進樓梯間,木門在他身後再次重重的關上,發出誇張得有點不可思議的巨大聲響,聽起來像甚麼機器發生爆炸的巨響。他嚇一跳,回頭看,木門正被幾個巨大怪異的旋渦吞噬著,哀號被困鎖在升降機內,輕輕緲緲。

他沿著密封的後樓梯往上爬,梯間除了垃圾,甚麼都沒有,包括氧氣。梯間溫度大概有四十度,或許是三十八度也不一定。不過,溫度實際是多少其實沒有多大意義。雖然每天都有數不盡的人沉迷於把事物量化,但世上真正適合量化的事物其實少之又少。量化毋寧是種自欺欺人的心智遊戲。

感覺比度數重要一百倍,當幸子喘著氣向上爬的時候,就算天文台告訴他,梯間只有十五度很涼快也是於事無補的。他的感覺比客觀現實更實在,他的覺知就是現實,沒有其他的現實。如果後樓梯沒有他的存在,亦不會有吞噬木門的旋渦,不會有四十度高溫,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有他的存在才有意義,他是賦予它們意義的惟一泉源,別無他途。

他低著頭爬樓梯,看著雙腳踏梯級,看著自己的暗影投在未踏的梯級上,梯間的暗燈就像不同口味的社會精英一樣,整天為虛空的荒地提供虛有其表的服務。這個沒有任何通風設施的密閉梯間,從設計開始就不歡迎人類,當然,相信也沒有人曾經在這裡呆超過十五分鐘。沒有人的梯間,暗燈沒有用處,垃圾、垃圾桶、梯級、扶手等等,都不需要暗燈的照亮,沒有光,它們仍能好好地活,只是人不能,人不能沒有光。

汗濕粘著上衣,眉毛成功阻止了幾滴汗水流入眼睛,幸子無意識地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感到額頭一遍冰冷。「汪汪汪汪」一陣狗吠聲從身後傳來,門戶裡有一條大狗或小狗,向他或他的腳步聲吼叫,他嚇一跳連肩膀上的布匹也差點掉下來。他托一托布匹更正好它在肩胛骨上的位置,便開口汪汪汪的叫回去,然後微笑,然後,門開了。





門後走出一男一女,男的是家明,女的是婉君。他們是夫婦,他們都是幸子的朋友幸子記得,一大串背景資料突然湧現。可幸子就是記不得他們住在這裡還養了一條不大不小卻很會吠叫的狗這件事實。

家明說:「博士,你在這裡幹什麼?」

幸子說:「我……我在托布。」他一邊說狗還一邊吠叫,明顯對他不太友好。家明見狀欲抱起狗兒帶回屋裡。幸子想起「物似主人型」這句話,可他們夫妻倆平日待人都挺和善的,為什麼?

狗兒被主人強行抱走之前,說:「我的職責就是反映主人的內心狀態。難道你看不到他們內裡的怒火嗎?」幸子一驚,立時抬頭看去,果然如此!家明鼻子的位置畫了一隻眼睛,特別多出來的一隻眼,第三隻眼。看不出是左眼還是右眼,總之是眼沒錯。單獨一隻眼睛好比單獨一隻襪子,輕易不能分辨左右。沒錯很多人口口聲聲說襪子根本沒分左右,可他們口口聲聲之後的行為卻在在表明他們深信襪子確實有分左右的,而且必須分左右,搞不好還能細分為中間偏右或左傾右翼分子之類。

婉君說:「重嗎?我看你都快死的樣子。」





幸子說:「確實,快死了。」

婉君說:「進來坐坐喝杯茶吧!我看你不先休息一下,死定!」

幸子說:「確實,死定了。」他一邊說一邊想起家明的情人。

家明一直瞞著婉君搞婚外情,女方是他的同事,他叫她妹子。幸子見過她一次,大概比婉君年輕五六年幸子估計。有一天,家明喝得半醉時說,妹子和他有宿世情緣,避無可避,還說當初每遇上她都會聽到同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So long ago, another life, I can feel your heartbeat. It's not a dream, remember us, I could see it in your eyes.」

他說這是徵兆,逃不了躲不掉,這婚外情非搞不可。幸子問他難道婉君跟他就沒有宿世情緣,家明搖頭。可幸子記得家明參加過甚麼前世今生工作坊,導師說他曾經有九十幾個前世,難道婉君一次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前世群中嗎?家明搖頭。幸子問難道你就不能專心一意活好當下這一生嗎?家明搖頭。幸子問那麼你愛婉君嗎?家明搖頭。





婉君說:「真的不進來坐坐嗎?喝咖啡也行啊!我看你不喝點甚麼,鐵定……」

幸子搖頭,並適時打斷婉君的話頭,說:「不,不打擾你們了。我還有事幹,再見!」

家明扭著婉君腰際,擺出恩愛夫妻的造型向幸子道別。幸子揮手,肩膀上的布匹也跟隨著節奏搖晃,看起來也像揮手。恩愛夫妻似乎很受感動,亦熱烈地揮起手來。幸子想,這樣子揮手揮下去也不是辦法,便兀自轉身開步,繼續爬他的樓梯。夫妻在他身後喊著再見,聽起來像瀕死的呼救,令人毛骨悚然。幸子沒有回頭多看一眼,沒有開口應答一聲,默默地往上走。好不容易往上拐了幾個彎爬上了幾層樓他們的求救聲才算慢慢隱滅,幸子感到太陽神經叢有一股暖流。

突然,轉角處巨大的垃圾桶向後退,退開一條窄路,幸子小心翼翼穿越過去,盡量不讓自己的任何部分碰觸到垃圾桶的任何部分。好不容易總算通過。站定他再喘定,然後伸手按面前的門鈴。目的地是十五樓A座,可他按的門鈴是十三樓B座。他不知道為什麼,可他不能不按。

他在門前等了大概兩分鐘,腦袋終究奪回控制權,他又開始做腦袋認為對的事情:離開這兒,繼續往上走。就在此時,門被打開了。一名印度女人探出頭來朝他微笑,他楞楞地回了一個笑,可能也算不上是個笑,只是一個類似笑的表情,就是嘴巴抿成一線,嘴角艱苦的往上彎曲,微乎其微地彎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