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柱體在湧動人頭上搖晃,圓柱體外面包裹著布,擺動著的是圓柱體也是一匹布。人頭都不在意圓柱體也不在意一匹布,人頭都忙著逛街,忙著購物,忙著他們岌岌可危的存在感,於是忙著促進經濟並根據此地邏輯成為大善人。商店街上人潮如水,半截呈四十五度角朝天照的布匹,彷彿水面上的枯木在人頭海上載浮載沉。

可惜它一直沒有賺到一絲關注,不,有一絲,一絲來自幸子的關注。幸子大概在布匹後面十來公尺,隨著人潮移動這個距離一直保持得很好。在這十來公尺空間裡,包含的人頭數量也沒有多大變化,從街頭到街尾誤差不會多於五個。這一刻,幸子別無他圖他只想看清楚布匹的模樣,沒有甚麼具體理由,他就是想看清楚布匹的模樣。

他嘗試加快腳步,可人頭實在多,腳步加了也快不了。人牆排開一堵又一堵,他只能循序漸進又或是原地踏步,更像是狠狠踐踏著地上的不知甚麼。他慢慢……不,他很快就失去耐性,他開始推開擋路的人頭,使盡力氣地推。一推再推他驚呆了。原來所有人頭都是連著一個身體的,而且所有身體的下方都長出了一雙腿,不在左方不在右方也不在上方,腿全都長在下方,分毫不差,他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立即停止推人的動作,靜靜等待眼耳口鼻齊全的人頭向他喝罵,可等了好半天還沒有喝罵臨頭,他心裡納悶,便抬起頭來看個究竟。一看不得了,他發覺人頭沒錯眼耳口鼻齊全,可全都是用鉛筆畫上去的,而且畫工普遍業餘,不幸中之大幸,畫得再差口也不會像鼻,眼也不太像耳,至少能分辨出畫的是眼還是鼻。

可是這麼一來便引起另一問題:很多人的五官都畫錯了位置。五官位置有法定規則,不守規則便是離經叛道,偏離正軌,對,就是所謂出軌,而出軌據說只有一個結果,車毀人亡。事實上,如果畫工再差一點,畫成眼不像眼鼻不像鼻反而好辦,因為如此一來,即使把眼畫在口的位置又或是把鼻畫在耳朵的位置,亦不會顯得太突兀。當眼耳口鼻都只是一堆糊塗,觀者便可任意給它意義,控制權全掌在觀者手中,作者已死,令人安心。





這時候,布匹突然拐彎跑進附近購物中心。幸子見狀也顧不得周遭人頭臉上的一塌糊塗,便再度使勁把擋路的人事物推開去。他必須看清楚那卷布匹,說不出個究竟可他心裡知道「看清楚那卷布匹」是對他無比重要的一件事,重要得可以不顧一切。擋路的人頭都很識趣的讓他一推就開,逃開滾開飛開兼而有之。他們的身體都變成了紙紮公仔,輕飄飄而且不堪一擊,幸運的人頭一下子就被幸子推出九丈遠,不走運的一推之下立即開胸破肚,敗露出內裡的空洞,紙紮的空洞。沒有尖叫呼救,鉛筆畫出來的口叫不出聲,他們本來就不喜歡主動發聲,他們從來只會跟在聲音後面發出汪汪回聲。

幸子好不容易推開所有障礙物,跑到購物中心門前,自動幕門不用也不能推開,它會自動打開自動關閉,自動但不自覺,它打開不因為甚麼,關閉也沒有說得出的理由,它不會因為有人站在門前而打開,不會因為沒有人在附近而關閉。它只是打開然後關閉,毫無規律地打開然後關閉。

幸子站在門前等待門開,門開了就可以進,門關了就可以閉,這點幸子可以理解。他靜靜站著,透過玻璃門看進去,布匹正越走越遠,布匹沒有腳它不懂走路,它被一個男人摃在肩膀上走,男人單手摃起一米半長的布匹,另一隻手閒散地垂下來隨著步伐輕晃著。他身型單薄矮小,但一點看不出沉甸甸的布匹為他帶來了甚麼負擔。他行動自如步伐輕巧,彷彿被摃在肩膀上的是他而不是布匹。

玻璃門仍然不願意打開,幸子雙手按在門上,十根手指盡量張開緊貼著玻璃表面,看起來好像青蛙的腳蹼。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妻子,日言在三年前一宗升降機斷纜意外中死去,兒子已經六歲,最近經常問起媽媽的事,還久不久吵嚷著要去找媽媽,他以為爸爸趕走了媽媽。幸子想到這兒不自覺把張開的手指屈起來,慢慢屈起來直至握成拳頭為止。

日言最後都沒有和幸子沙灘漫步,她曾經應允和他一起沙灘漫步即使她不喜歡,可她最終也沒有履行承諾。他對此很介意嗎?沒有。他甚至對她的突然死亡也沒有太介懷。當然他不討厭日言,他甚至還愛著她,可他就是不在意,對她的死對她徹底離開他的生命,他通通不在意。很奇怪在很早以前,在他還未愛她的時候,他就隱約知道她會死,她會突然死亡突然離開,不說一聲再見,毫無先兆也沒有尾巴地消失,完全消失。他從那奇怪的「很早以前」就作好了奇怪的心理準備,準備著她的離去她的死。所以當這件事真正發生的時候,他就接受,只此而已。





男人摃著布匹踏進扶手電梯向上升,跟在他後頭的人都不敢靠太近,怕他一不小心把肩上的布匹掉下來,砸在後面的人頭上。幸子看在眼裡也一起怕起來。驀地,玻璃門打開,在幸子怕的時候,門打開可能性打開。幸子立即開步追上去,他甚至想唸一些電視劇兵捉賊的常用語,例如「站住!不要動!」之類。

可他張口卻叫不出聲,他摸摸自己的嘴巴,確實是嘴巴不是畫上去的塗鴉,可就是叫不出聲,啞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確實啞了,而且啞了好一段時間。他已經很久沒有說話,沒錯他天天上班天天開會天天購物天天點餐,可他已經很久沒有說出有意義的話,很久沒有跟有意義的人說有意義的話,他啞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