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2


與阿竹的約會教我緊張得失眠。小學時暑假的最後一天、第一次班際足球比賽前夕及高考放榜前,我皆無法入睡。我像貓一樣在床上滾來滾去,將被子蓋上又褪下,用盡各種睡姿,只求一睡。無眠夜,窗外彎月格外明亮。


思緒在糾結。於是我將電腦打開,在Google搜尋Tube8,點擊進入「Indian」的那部份,一邊回想剛才的印度妹,一邊自瀆。劇情是這樣的:印度妹是傭人,在家偷竊時遭逮,白人神父船堅炮利,左手掐著印度妹的腰肢,右手劃十字聖號,以玫瑰經之棒替她誦經洗罪,啪啪啪、啪啪啪。幹傭人的荒謬劇情,只有下三流的寫手才會想到。但其下流卻無礙我的雅興,甚至令興奮過度而無法入睡,思緒又漂蕩至阿竹身上。


阿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子呢。我把電話解鎖,將阿竹傳送過來碩果僅存的照片看了一次又一次。照片清楚顯露她發育得過份良好的背影,豐臀幼腰,洗水白色牛仔短褲僅蓋過「西平線」(即女性陰部的水平,此乃我表哥所授,非我所創),露出黝黑色的蜜膩長腿。我無法假道學地說,與阿竹的相知,全然建基於心靈交流:我真的很想知道,這白色小背心,烏黑色長髮比瀑布還直的女孩,到底長成甚麼樣子。




我看著阿竹的翹臀,記憶像倒灌的河流,回溯至小學之時。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我像東莞的女工一樣,在阿婆家邊替表哥抄地址和貼郵票,邊等媽媽放工。媽媽在葵涌電子廠裡打工,負責檢查零件,天未光就起床,搭往屯門公路駛去的巴士,一直工作至下午四時。我寄居在外婆家裡,表哥就是我唯一的玩伴。


表哥那時只得十六歲,放學時白衫灰褲,英姿卓絕,有幾分似郭富城,常有成簇女孩圍著他公轉,像蜜蜂採花,對你愛不完。表哥是《Yes!》的忠實讀者,並非他特別喜愛Miss Sex的四格漫畫或「城市驚喜」裡的美少女,而是雜誌最後幾版的徵筆友廣告。表哥是勤奮的天才,能像皇帝批閱奏摺一樣,在媽媽出門的剎那起床,挑燈疾書,回覆筆友來信,著我把郵票地址弄妥,咬腸仔飽,梳杜拉格斯髮型,任由校服恤衫懸在皮帶之外,打賞我五塊錢買思樂冰,把撕去了徵筆友幾版的《Yes!》丟進垃圾筒,才慢條斯理地上學去。


那個陽光燦爛的童年,尤在表哥未放學之時,我常感極其孤寂。於家裡和超級任天堂與阿婆相依為命,每個下午都在公屋冰冷的鐵閘前,看著電梯大堂,等待媽媽回家,使得我長大成人後,在宿舍的無眠長夜,都憶起鐵閘和電梯,直至思緒失控,千奇百怪的夢逐漸萌芽,方能進睡。




我把功課做妥,閒來無事就替表哥抄地址。表哥定是想傳授我一招半式,才叫我幹這回事。好奇心驅使下,我可恥地偷看表哥收到的信,然後又發覺,表哥使盡花言巧語,用近乎膜拜哀求的語氣,去向那些女孩子討一張半封相片。那些都是比豬更笨的女孩子竟也就上釣,不論美醜均回信給表哥,他為此偷了外婆不捨扔掉的藍罐曲奇盒,一個藍色原味,另一個黑色朱古力味,並在後者貼上「朱西」兩字,把醜胖女孩的信統統封印於此,而在前者貼上「可食用」三字,以資識別。年幼的我,不知「朱古力」與「朱西」有否邏輯上的必然關係,但表哥告訴我,「朱西」兩字解朱古力西餅,一旦被姨媽發現,也可另作解釋,此為我學會說謊之始。


每逢周末,表哥與筆友約會,銀包深深隆起的圓圈印,總會在約會過後離奇消失,縱早慧如我,昔時尚不知道此話怎解,但當我十六歲時戰戰競競地在便利店買安全套,將它珍而重之地放進銀包的一瞬,謎底都像被金田一解開了。


在那個手提電話尚未普及的年代,我在ICQ約了 「■□■牙儀☆∵」在山林道麥當勞吃麥旋風。我當時在男校讀中二,從沒談過戀愛,總覺生命缺少了些什麼,常對鏡嗟嘆,不知前世作了甚麼孽,要弄得今日孤家寡人的田地。那時ICQ上,可以填上個人資料,突顯個性;我的個人資料內,在地址的一欄,填上了「Travis溝女王」,而在工作的一欄,則填上了「★∵*每段戀愛都會認金昔人,失戀的冠軍‧°∴」,向班上的毒男同學吹噓,在網絡之上認識了多少名校女生云云。




但是, 在那炎炎夏日,阿儀並沒有出現。我穿上特地在旺角瓊華買的新衣,比約定的時間早五分鐘,買了兩杯Oreo味的麥旋風。在山林道麥當道門口等她。但她從沒有到來。我再次為女人所欺,在門口等了她一小時,並把兩杯溶得不成樣子的Oreo棄在垃圾筒。


自此以後,我再也沒吃過Oreo味的麥旋風。我記性很好,朱古力曲奇的甜膩味道,總叫我回想起那個青澀的夏天,在很少藥房金鋪大陸人的尖沙咀,我一邊等著阿儀,一邊用匙羹逐小逐小地勺起麥旋風,生怕會遭遲到的女伴看穿,然後她用手掐我的鼻樑說,怎麼你這麼急,偷吃了麥旋風,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不知道阿儀有沒有躲在暗角偷看我並躡手躡腳地離去,但我只知道她遲到了,失約了,並以後也不曾到來。


我狠下心,刪去阿儀之前傳送過來的貼紙相,瘋狂地在ICQ裡尋找自己幻想的電影女主角,終於找到了一位相貌普通、身材欠奉的女孩,與她在溜冰場見了一次面,就邀了她上我家,如飢似渴地奉上了自己的第一次。如今想起,那次實在沒什麼前奏,脫去褲子,轟隆轟隆,草草了結十六年的春夢;我以為別人的口水一定腥臭無比,但原來竟與我的初夜一般淡然無味,甚或連那個女孩的全名都忘記了。


表哥在我陰毛尚未長出的時候告訴我,他每與一個女孩睡了五次,都會在電話簿內的名字旁,像原始人一樣,以筆劃作記。一旦刻滿一個「正」字,新鮮感就驟然褪色。表哥告訴我,箇中道理,與經濟學的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return暗合。那時我只懂搖搖頭,根本不知道他在說甚麼,但心裡總對表哥盲目崇拜,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那時我想,如果有神,他就是我的神。


表哥年少聰慧,幾乎毫不費勁地考上香港大學,自導自演了真人版「香蕉成熟時」。表哥對我的影響,非筆墨可擬,使我長大以後,成了最矛盾的孩子,既濫情又絕情,每遇上愚笨得相信愛情的女孩,總會糾纏不清,欲斷不斷:我是最幸福的人,亦是最不幸的人。




宿舍床褥很硬。我想起明日要見阿竹,就更令我無法安睡,星夜長得橫跨九十及千禧年代,往事沓雜紛擾,我閉上眼晴,見到小時候的自己,在公屋生鏽鐵閘前坐在膠椅,吃著阿婆煮的潮州粥,等媽媽放工回家。電梯門開了又關,卡刷聲響不絕,但媽終究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