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著。
 
走到了新落成的靈灰安置所。
 
地方很大。
 
我走進去,發覺環境很好。
 
比我所有住過的地方還好。
 




我也想住在這裡。
 
這裡有很多靈位。
 
每一個靈位上,都有先人的名字。
 
有先人,自然有後人。
 
先人生前照顧後人,死後保佑後人。
 




後人愛先人生前的居所,嫌棄先人死後的安息地。
 
有人建議,把先人全部撤到海裡,回歸大自然。
 
那麼,把後人統統掉落海裡,應該更加乾淨俐落。
 
 
 
這裡大部份靈位上,都是子女為爸爸和媽媽而立的。
 




爸爸。
 
是提供精子製造子女體細胞中成對染色體的男性。
 
是子女稱呼雙親中的男性。
 
是養育與教養子女成長的男性。
 
媽媽。
 
是提供卵子製造子女體細胞中成對染色體的女性。
 
是子女稱呼雙親中的女性。
 
是養育與教養子女成長的女性。




 
 
記憶很模糊,可是我知道我是有爸媽的。
 
爺爺卻說:沒有爸媽,只有爺爺。
 
於是,
 
爺爺成為世上唯一的親人。
 
爺爺在街上露宿,我也在街上露宿。
 
爺爺是記錄員,我也成為記錄員。
 
爺爺說是,我也說是。




 
爺爺說不對,我也覺得不對。
 
我沒有問過為什麼。
 
我只是跟隨著爺爺走的路。
 
但原來,我連爺爺的名字也不知道。
 
 
 
天黑了,我還沒走出去。
 
我好像迷路了。
 




「向左邊走。」
「不對,向右邊走。」
「不要信,一直走就行。」
「回頭走,前方是山崖。」
 
我聽到很多聲音,卻看不見人。
 
我很害怕。
 
是鬼嗎﹖
是善意引路﹖還帶我上絕路﹖
我能出去嗎﹖
我會死嗎﹖
死在這裡嗎﹖
 




我不辨方向,只是向前跑。
 
我不想再聽,於是我掩著耳朵。
 
可是卻聽到更多的聲音。
 
「對,就這樣向前跑。」
「快停下來,前面沒有路。」
「往右邊走,那裡有人。」
「你離出口越來越遠了,回頭走才對。」
「你為什麼不信﹖左邊才對。」
「信我,我才是為你好的。」
「差一點就成功,繼續走下去。」
「不信我﹖你會後悔的。」
 
我不知道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我連說話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我很害怕。
 
我一直跑。
 
出口在哪裡﹖
 
一直跑。
 
有人可以幫我嗎﹖
 
一直跑。
 
我真的會死在這裡嗎﹖
 
一直跑。
 
我還不想死。
 
一直跑。
 
快不行了。
 
一直跑。
 
終於,我沒有力氣了。
 
我躺在地上。
 
四周依然漆黑。
 
我仍然不辨方向。
 
聲音繼續在耳邊不斷響起。
 
可是,在躺在地上的一刻,我就不害怕了。
 
地,就是我的家。
 
瀝青地、磚地、泥地,所有質料的地,我都睡過,都是我的床。
 
在家中,沒有人會感到害怕。

會感到害怕,就已經不是你的家。
 
我盡量把外露的皮膚都貼在地上,感受家的感覺。
 
我們這些流浪漢,不用在死後被撤到海裡,才能回歸大自然。
 
流浪漢在生的時候,已經緊貼大自然了。
 
「快起來,向前走。」
「不要躺在地上,很骯髒的。」
「休息一下,之後繼續上路。」
「一早就告訴你回頭走才對,活該。」
 
我躺在地上,頭貼著地,視線看不到小腿、大腿、身軀、臉龐。
 
我只看見一雙雙半透明的腳掌在我身邊。
 
還有那些難分真假的說話。
 
究竟是人﹖是鬼﹖還是什麼﹖
 
我睡著了,在我感到安全的家睡著了。
 
希望依然是安全的。


天亮了,我醒過來,回到天橋底的窩。
 
還是自己的窩最舒服。
 
我躺在紙皮上,想著昨晚的事。
 
為什麼我會去了靈灰安置所﹖
 
我好像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但卻總是記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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