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金句之一
「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告訴我,沒有角色是多餘,每個角色都重要;但在茄哩啡的日子中,我領會最多的是,我=小演員=廉價的存在。
 
[ TAKE 4]
 
清早去到拍攝場地,負責攝影的同事已經不斷調較一切。單單是那部攝影機就要一個大漢托在肩上而靠另一個人幫忙對焦,與今時今日用相機拍高清,根本是兩回事。
當然我可以涉足的範圍,其實只是派飯附近的一角,但拿著飯盒望著遠處的人們有如行軍打仗般調配組裝,我深信即使看幾多次都不會生厭。
 
傻豹:(從後推了我一下) 田!
我:(單手護著戲服) 嘩!




傻豹:嘻嘻,死仔咁早返到?「尋晚」一定瞓得好舒服啦。
九哥:(徐徐行近)  阿田同我同間房架。
傻豹:妖,玩吓咋嘛。
九哥:食快啲啦,武指話要試嘢呀。
傻豹:嘩,「武打明星」個朵咁威,你竟然叫佢做武指?
九哥:咁佢係哩部戲武指嘛。而且喺我心目中,佢只係濕拉明星。
 
我們三個怎會料到,就是這個「明星」,將會讓我們在二十分鐘後各散東西
 
男副導:各位大哥,埋位喇埋位喇。




 
隨他的一聲,我們一班臨時演員就開始魚貫入內,可是站於轉角的工作人員又會一邊數著人數一邊把某些人叫走。
終於走到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的大燈,直把身穿黑色戲服的我們照得如殘影一般。
 
當我靜待開拍,卻被我等到另一個不應出現於此的人。
他,是公仔箱的紅人,其中一位被喻為「殺手」的藝人。
 
殺手:咦?傻豹!哈哈哈哈。
傻豹:手哥
 




未待傻豹回答,他已走往「動作明星」那兒。說來奇怪,兩人未曾合作,「殺手」卻特意走來探班。
那一天,我見到三種不同的笑容。
 
九哥:阿手個仆街嚟得…一陣場戲唔易捱呀。
我:吓?
九哥:條友好鍾意睇人仆街,佢探得班嘅,就即係場戲會好甘好難攪。
 
說著,九哥就準備示意我們悄悄地站後一點,不過傻豹卻面如死灰,沒有了平日的傻勁。
 
殺手:嘩屌!豹,行前啲啦。(輕聲地) 介紹你識啦。
 
只見「殺手」有如孔雀開屏一樣,像是這裡的主人家般。我們三人不情願地跟著走,未幾,就到了「動作明星」跟前。
 
殺手:介紹個朋友你識,哩條友叫做傻豹呀。話頭醒尾嗰隻。
明星:佢?好唔好揪先?




殺手:哈哈哈哈,咪玩啦,好揪就一早比你打撚死咗啦。
 
「明星」根本就忘了昨日是傻豹硬食他七腳。
更大問題是,好打,不會令你上位;作為臨時演員,好打,只會令你快一點上神位。
 
明星:(低著頭綁鞋帶) 咁一陣睇吓我點同人度位學吓嘢囉。
傻豹:(誇張地點著頭) 多謝多謝
殺手:喂!咁我呢?張Coupon呀。
 
甚麼?是我心底裡還記掛著那個少女,所以把飲食Coupon都當作是肉場Coupon嗎?
 
明星:哦,仲以為你咁好死探班。原來係你尋晚探「阿嫂」班?
殺手:咦-閘住。嫂你個頭。不過尋晚佢好似好眼睏,我同佢一覺就瞓到天光。
明星:(彈彈手指) 玩還玩,小心啲啦。依家啲狗跟得好實架。
殺手:挑,我驚個春袋跌落嚟好過啦。




明星:(站起,輕跳著) 依家啲細路女好鍾意借人上位,你小心啦。
傻豹:(輕聲地說) 手哥,我哋去埋位先喇
殺手:哈,咁你又定。我頭先話傻豹話頭醒尾架嘛,條女係佢搵比我嘅。基本上佢搵女,冇一次有問題。而且你都知啦,洗腳妹,個鮑又係我開,邊識咁多嘢?
明星:(伸展手臂) 唔知你呀。埋位埋位!
 
同一條走廊,同一種燈光,照出的殘影卻有種窮途的感覺。窮途是因為,曾經信任的東西,突然在彈指間被摧毀。
 
傻豹和九哥都默不作聲。到底他們知道甚麼?到底九哥是否知曉一切?
我沒有猜測錯誤吧?「殺手」說的Coupon就是……不,重要的是那個「阿嫂」就是進佔我腦海的少女?
媽的,妳與傻豹都太好演技了……不,妳到此地步都只是「殺手」口中的洗腳妹。
 
傻豹:(輕聲說) 田…對唔住
 
殺手:(輕聲說) 豹,尋晚佢喊住比我屌咗三鑊
 




仆你個街!你們輕聲說的夠了沒有?無事不可對人言,有種就大聲說出來!
 
此刻我雙目就和初次擔任戲子時一樣,一種瘋狗的眼神。
而且我還首次撥開拍著我肩膊的那隻手,那隻屬於九哥的手。
 
明星:頂!你聽唔撚明廣東話呀?我叫你飛埋牆再一個轉身落地呀!
武師:(國語) 對不起對不起……
明星:再試!
 
雖然怒意把我的血液都湧上頭顱,可是封閉的眼還是清楚面前發生的事情。那個武師的右臂已經被「動作明星」踢到比左手腫大了兩個碼。
而你吓吓真踢,別人真的撞飛向牆,又怎會有能力再轉身落地呢?
我的憤恨已經到達臨界點
 
九哥:痴撚線!
 




比我更加忍無可忍的九哥說完這話,胸膛鼓脹,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聽,他怒了。而同時,他試圖平伏卻就是不能,我清楚他的思緒正在爭戰。
就如此刻醜陋的我,想教訓「殺手」想教訓「動作明星」又沒有膽量,看到九哥豪情的表現卻冷眼旁觀,我亂了。
 
到底想九哥有事還是無事?想他教訓人還是被教訓?說穿了,我恨我的無能。
 
傻豹:阿九 (拉拉九哥的手臂) 唔好呀
殺手:哈,做乜事做乜事?
數秒後,一切又彷似回歸平凡。只得九哥,他寂靜得有點可怕。
 
明星:你老味吖,三屆空手道冠軍?挑!換下個!
武師:(國語) 我還可以再試
 
九哥:我試!(時間像是凝住) 你真係覺得自己係最強呀?拍咁耐都係你打人,你打親都要人硬食。你有冇諗過,你啲動作如果冇人硬食,你就仆晒街呀?
 
傻豹:九!
 
九哥:(推開傻豹,行近明星) 李小龍好打過你掛?又唔見同佢拍戲班武師會傷到咁?你唔識就力唔識借位係你垃圾!乜撚嘢拳拳到肉,真功夫?你好揪你打緊UFC 啦!我依家唔撚信你嗰啲係真功夫呀!出嚟隻揪吖!
 
死寂,一直環繞全場。算是口若懸河的「殺手」也答不上話。
「明星」是窩囊嗎?不,當打時期,他真的試過在後巷一個打十個,那是真人真事。
 
這一刻,在他們眼裡,所有人都是殘影。在這條走廊盡頭並沒有退路。
拳是緊握的,血在沸騰的,火正在洪洪地燃燒著!
 
就在兩人已經站到各自伸手可及的距離時,那姍姍來遲的導演就與另外的主要演員就鬧哄哄的來到。
 
同時「明星」與九哥亦行到對方的肩膀附近。
但我清楚,剛剛導演來到之前,二人的拳頭在腰間的高度相撞了一下;沒有電影的爆裂巨響,只得此際二人垂下的手在輕微地震顫。那餘震與他們的耳語,或許只得我清晰知道。
 
明星:(輕聲) 你一個鐘搵幾多錢呀?我用一秒就搵得多過你呀,垃圾。
九哥:(輕聲) 垃圾都好過啲人一紅就變撚晒啦。師兄。
明星:你爬到我哩個Level再同我講啦 (走開) 我怕你一世都追唔到呀。哈哈哈哈。
 
原以為一發不可收拾的事情就這樣告終。之後傻豹行近九哥,卻被推開,而我則站在一角,試著梳理一切。到底,他們還藏著甚麼暪著甚麼?
大概九哥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但他又與「明星」有著甚麼關係?
我更關心的是,「殺手」的情人就是那個按腳少女嗎?
一息間,所有所有都是問題,而唯一的答案就是,我們只是小演員,我們的價值是廉價的──至少在這個圈子裡是這樣的。
 
二十分鐘前,還笑著吃飯盒;二十分鐘後,九哥與我就被叫離場,而傻豹為保飯碗卻死黏著「殺手」,一直的笑臉迎人。
 
笑,這一天,我們三人沒有一起笑到最後。
卻讓我見到三種不同的笑容。
 
「殺手」的那種笑裡藏刀,他越是擺出一副誠懇的笑臉,越是顯示你永遠在他眼中屬於卑微,那是一種喜愛操縱玩弄的笑;
 
「明星」的那種再沒有變化的笑容,飽經風霜到一種地步,所有人的死活已經不在他的眼內,只崇尚權力與力量的笑,笑只為了出奇不意地摧毀一切,達到目的;
 
傻豹的那種瞇眼而笑,彷彿要把理智與自我都一同封印在閉上的眼內,在笑容上添加一層偽裝出來的可憐,未必為博取同情,卻是自己說服自己「像我這種人,失敗是意料中事」。
 
還有一種笑,就是我與九哥現在的……苦笑。
 
在攝影棚外,面對著九哥,我說不出任何話。我不想被他見到我懷疑的眼神,亦不想被他見到我渴望像他勇敢的願望。
 
九哥:唔……阿田
我:係
九哥:唔好學我
我:嗯
 
平靜
 
九哥:儲到錢,我諗住自己開間公司……我希望幫班手足攞到應有福
我:我會入電視台!做乜都好,我會入電視台!
 
未待九哥說完,我已說出。
 
九哥:唔。啱嘅啱嘅。唔通一世咁捱法咩。
 
良久,剩下我一個佇立於攝影棚外。忘了九哥是如何打圓場,只記得他最後的一記苦笑。
只記得在攝影棚外的我,竟然苦笑著思想,如果可以再進到棚內,我很想大展拳腳。
 
正如那個細仔一樣,「返唔到轉頭」,入過這個世界,我就抽身不到。即使心知自己的價值被貶得再低。
 
而且
 
我要入公仔箱,我要爬得比「殺手」更高,我有一個人想再次遇到。
 
莫論最後結局是好或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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