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時候 有時候 我會發現一切有盡頭》
 
晚上九點半,我坐在炮台山的一家通宵營業快餐店內,百無聊賴的把玩著手機。
我故意挑了面向大街的窗前座位,不時張望留意附近走過的行人。

「還有些工作要做,抱歉要妳多等一會兒…」這是阿弘剛剛傳過來的信息。
我咬著吸管,已經在這裡等了他一個多小時了呢。

這陣子學校在放自修假,有空的時候我都會來接阿弘下班。
雖然從家裡跑過來炮台山這裡需要差不多兩個小時,但這也未嘗不是消磨時間的好方法。



我也不想有太多的時間胡思亂想。
阿弘的工作真的很辛苦呢,總是要工作至九點多,回到家裡都快十二點了。
每天筋疲力竭也很正常吧。

自從阿弘對我熱情減退開始,我總是在為他找不同的理由開脫,好讓自己好過一點。
畢竟,除了性生活不和諧,我和阿弘之間相處還是很融洽的。

我們對未來有著憧憬與計劃,我很清楚阿弘的未來藍圖裡,到處都有我的身影。
大概是吧。


我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滿足我的不是別的人,而是阿弘,那該多好。

「快兩個月沒有碰妳?他是身體有病,還是早就在外吃飽了啊?」叮叮在聽我訴苦的時候,曾經這樣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生病,不過肯定他沒有背叛我。」我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妳那麼肯定?就這麼相信他?」叮叮問。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而是他根本沒有時間找別人。」我說,阿弘不止沒有時間找別人,他也沒有時間理會我,沒有時間關顧家人。



他為了這份工作折騰得只剩半條人命,他哪還有時間找別的女人。
我有時會心血來潮,就在中午時間跑來他公司找他午飯,又會接他下班。

他放假的時間,我也總會來他家裡陪他。
除非他的說謊技巧異常高明,否則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有任何出軌的可能性。

也因為這樣,疲累就是他拒絕我的最大理由。
因為累,所以盡量不要為他帶來額外的煩惱﹑不可以在他沒心情的時候亂說話。
他有時候沒緣沒故失蹤,我也不可以追究。
如果我竟然還在他難得休息的時間打擾他,就是我不體諒他。
一切都是我太空閒之過,對吧。

如果我也變得忙碌一點,或許我就不會那麼痛苦。
我低頭看著餐盤裡吃剩的漢堡包和薯條,想起昨天在男孩房間裡,他的書桌也有一個快餐店紙袋。



「小游,妳來了。」男孩開門,一臉溫柔的望向我。
「嗯,」我走進房間裡,「剛吃飽?」我望到書桌上的快餐店紙袋。

「嗯,我先整理一下房間,有點亂呢。」男孩搔搔頭,邊走向凌亂的書桌。
我逕自走到他的床沿坐下來,默默看著他把雜物放好。

「好了,」男孩忙完了,走到我身旁坐下。
「要溫習了?」男孩輕輕把我壓倒在床上。
 
 
「我還有約,差不多要走了。」歡愉過後不久,我便動身去穿衣。
男孩看著我,沒有說甚麼。

我在男孩面前很少話,因為我把這段關係分類得很清楚。
就只是單純的性伴侶關係而已,我不想有多餘的牽扯。



在床上的時間以外,任何對話都顯得很別扭。
關心或是寒暄,都令我不知所措。明明大家都只想把對方弄到床上去。

只是排解需要而已。沒有對話,也沒有放入感情的必要。
正如你不會對家裡的洗手間產生感情一樣。

這樣說好像有點過份了。
不過,我必須要提醒自己可以在男孩身上攝取的,只有溫暖,而不是感情。

因為,萬一我愛上男孩了,我就是真真正正的變心了。
現在我還可以說服自己,我只是肚子餓了要吃飯。我還沒甚麼罪惡感,也沒內疚。

這個平衡,是絕對不可以打破的。
 




 
晚上十點正。
阿弘終於氣喘吁吁的推開了快餐店的門。

「今天忙得快死了,辛苦妳了要等我這麼久…」阿弘甫看到我,就一臉抱歉的說。
「不要緊,你也辛苦了。」我微笑,「你餓嗎?」
「快餓暈了,」阿弘說,牽起我的手,「去吃咖哩飯吧。」

我點頭,跟他走出快餐店。
葉念琛的都市愛情系列總是在寫偷情,也曾說過偷情的人會對伴侶特別好。而對伴侶的內疚感,就是維繫一段感情最佳的保存劑。

也許是吧,現在的我,也對阿弘特別好。
見到他對我做的事一無所知的表情,我既為他感到可憐,又有點不忿。



因為,明明我沒有特地去掩飾我出軌的事,明明只要他稍微多關心我一下就可以知道的,他還是不聞不問,甚麼也不知道。
或許是我一直以來太乖巧了,他大概從沒想過我竟然夠膽背叛他。

連我自己也感到難以置信。
 

「麻煩你,兩客咖哩豬扒飯,兩杯茶走。」阿弘揚手,對侍應說。
這是一家在過海巴士站附近的小型茶餐廳,阿弘很愛吃他們的咖哩豬扒飯。

阿弘今晚看起來很疲憊,沒有說太多話。
看著他這個累得不似人樣的樣子,總是會覺得心痛。

覺得他已經這樣努力了,還是在香港這個荒唐的社會難以生存,好可憐。
也害怕著,兩年以後就大學畢業的自己,會不會也變成這種在地鐵站裡每日可見,千篇一律的無表情上班族。

也許阿弘,就是現在香港大多數年青人的寫照吧。
努力讀書至大學畢業,然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領微薄的薪水,談普通的戀愛,為看不見終點的目標努力至筋疲力竭。

身邊的女伴還可能一句你沒有上進心,或是找到更好的人,就頭也不回的離開。
所以我總是跟自己說,要好好體諒他。雖然很難做得到。

而且現在的我,又有甚麼資格說這些話呢?
我有時覺得自己快要人格分裂了,怎麼可以邊在別人身上吸吮著溫暖,又厚面皮的賴在阿弘身邊?

「喂,媽,這個月的家用我剛轉到妳戶口了,妳看看。」阿弘跟電話另一頭的伯母說。
「嗯,現在跟小游吃飯,十二點左右應該回到家了。妳先睡吧。」阿弘續說。

阿弘的家境不算好,他微薄的薪水大半也是用來支撐家裡。
雖然現在他沒甚麼錢帶我到處去玩到處去吃,但是我們一起計劃將來的時候,我是真的感到很甜蜜。

因為啊,有一個人願意將你放在他未來的藍圖裡,願意以後的餘生都跟你一起過,是多麼情深意重。即使聽起來很現實,我卻覺得很浪漫。
所以啊,無論我在這段關係裡是如何的身心俱疲,我還是不想要離開阿弘。

就承認吧,我就是如此差勁的一個人。

「今天晚上妳要回宿舍還是來我家?」阿弘吃飽了,他邊擦著嘴邊問我。
「你想呢?」我問,心裡又害怕會有多餘的期待。
「是想妳過來啦,但是明天妳又要跟我一起早起,覺得會辛苦妳。」阿弘坦白說。

因為每次在阿弘上班的日子借宿一宵的話,翌日我就要跟他一樣早上七點多起床梳洗,然後跟他一起出門,送他上巴士後我再獨自坐回家裡去。其實真的挺累挺折騰的。
現在已經十一時許了,回到家都快十二點半,回去阿弘肯定立刻倒頭就睡。
所以我陪他的話,就真的只是陪他睡覺而已。

「那我還是回宿舍吧,明天來找你吃午飯?」我提議,這樣大家都不會太累。
而且,我也就不會在他的床上,有多餘的期待和幻想。

「好吧,那我送妳去坐車。」阿弘說,揚手叫侍應生結賬。
「不用了,你太累。我自己去坐的士就好。」我說。

「那妳回到宿舍打給我吧。」阿弘叮嚀。
「嗯。」我點點頭。「你回家也告訴我喔。」
 
 

晚上一點正,我獨個兒躺在宿舍的床上看著手機發呆。
我在十一點半已經回到宿舍了,給阿弘打了個電話,他當然因為在巴士上熟睡了而沒有接電話。

然後,直到這一刻,我還沒有收到他告訴我已經回家了的信息或是電話。
雖然也是意料之內。

這不是甚麼擔心他人身安全或是甚麼,因為畢竟他這麼大的人,我不是因為這樣才想要他給我打電話。
我不喜歡他沒交帶,不喜歡他隨時消失掉。

女人最愛說的安全感或者就是這樣慢慢累積的吧。

「喂,還沒睡啊。」一把嬌滴滴的女聲傳來。
是叮叮開門進來了。
叮叮跟我從中學就是好朋友,我們一起考進了同一所大學,我唸英文系,她唸翻譯。

「妳去哪玩了,這麼晚才回來。」我說,「明知道妳這個室友一個人睡不著。」
「去見子洋了喇。」叮叮脫下高跟鞋,癱軟在床上。

「是做壞事了吧,看妳一臉春風,肯定是被滋潤了吧。」我望著叮叮精緻的臉龐說。她的臉長得有點像陳嘉桓。
「哪有,都是因為子洋很想要嘛。」叮叮說。

「真羨慕喔。」我說,是由衷的羨慕她。
叮叮跟我是完全相反的女孩,她不算喜歡性,子洋比他好色很多。
我也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比我好色。那我就不會不滿足了。

「叮叮啊,我問妳啊,」我依舊舒適的躺在床上,「為什麼妳不像我那樣好色?」
「這該怎麼答啊。」叮叮好像不想理我的樣子。

「我就想啊,是不是我有病,是不是我有問題。」我認真的說。
「怎麼啦,妳繼續說啊,我在聽。」叮叮說,她知道我是要準備搔擾她一個晚上了。

我嘆了一口氣。

「我今天在臉書看到了一條影片,是說十二星座男生沒有安全套時的反應。片子裡的男生全都在以不同的方法想要女伴配合他,因為男生是比較想要的一個。然後片中的女主角還說了句:『你們男生想要的時候說甚麼都行』,然後我就突然覺得很難過了。」

「明明我們一向認知的,都是男生比女生好色,男生要花心思才哄得女生上床的。怎麼在我的情況,總是我在哀求男人給我呢?我真的覺得很卑微。片子裡的男生總是被拒絕,但我卻是總被拒絕的一個。性本來應該是女生天生的籌碼,但我感覺不到自己有。我也好想阿弘非常想要我,想感覺到他的渴望。我真的覺得很卑微,也很絕望。」

「因為啊,我覺得自己非常沒有魅力,居然在性方面沒法吸引他。不是每個男人都會想上床的嗎?怎麼要我求他?更絕望的是,即使我求他給我,還是會被拒絕…妳能想像,這是多徹底的打擊嗎?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快要崩潰了。就好像即使妳赤裸裸躺在子洋面前,對他發騷,他還是不理妳,下面還是沒有反應,妳會怎麼想?」

我一口氣的說,叮叮認真的聽著,然後思索了一會兒。

「…我應該會很難過吧。」良久,叮叮說。
「對吧。會開始害怕,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愛我,為什麼都沒有想要觸碰我的衝動?沒有了激情的愛情,到底有多堅固?以後如果出現一個年輕的,對他有性吸引力的女生出現,那我會怎樣?我不敢想像,如果這真的發生,我會有多崩潰。我想,這會徹底摧毀了我。」

「小游啊,妳還是跟他說說吧…?」叮叮開始擔心我。

「說過了,他根本不想談。或者關於性,或是性能力的事,因為自尊問題,男人都不願意談吧。」我說,想起早兩次跟阿弘就這事說話,大家不歡而散的情境。

「但是,妳好像壓抑得很厲害…」叮叮說。
「是啊。阿弘剛跟我一起的時候,幾乎每次見面都會滿足我。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找到了一個情感與肉體都能滿足我的人了。當時我是有多開心啊。」我忍不住將心裡的委屈都說出來。

「因為要找到一個心靈與需要都跟自己契合的人,可是相當相當難的。我以為我找到了。誰知道才過幾個月,他就變了一個人。以前他半個月就買一盒安全套,現在一盒可以用半年。這是為什麼?他真的不覺得有問題嗎?」我說著,心情激動起來,淚水都快要湧出來。

「但是,妳不跟他溝通的話,旁人是無法幫妳解決的…」叮叮說,「妳有沒有想過甚麼解決方法?既然不開心,想跟他分手嗎?」
「不,不會分手,」我猛地搖頭,「叮叮,妳能理解我的痛苦嗎?」

「嗯,雖然我沒妳那麼色,不過我還是能想像啦。」叮叮點點頭。

我看著叮叮的眼睛,思索著要不要說出口。
我猜,叮叮應該可以理解吧。

「叮叮,我…既然家裡沒飯吃,我就出去吃了。」我隱晦的說。
「咦?」叮叮遲疑了一會兒,「妳…找了別人?」

「嗯,我只要在外吃飽了,就不會對阿弘有甚麼期待,這可以排解我的部分壓力。也許要是他一向都是這樣的話,我不會那麼痛苦。但他曾經是那麼的厲害,我就無法接受現在冷漠的他。」我靜靜的說。
「…小游啊,我不能說妳這是對是錯,不過,請妳一定要愛惜自己。」叮叮看進我的眼睛裡說。

我心虛的垂下眼睛。

「我不喜歡自己常常在心裡責怪阿弘﹑怨恨阿弘,我希望可以回到最初一樣,真心的喜歡他,全心全意的只想著怎樣可以讓他幸福。」我說。

「也許這也是妳保護跟他這段戀情的方式吧。」叮叮了解我的心意。「只是,既然妳走了這一步,就要記得,這個謊言永遠不可以被拆穿了。」
「我知道。」我沉重的點頭。「謝謝妳,叮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