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 三十五 距離
這夜的天空很清,尚雅看見許多閃爍的星星。她感受著窗外的微風,勸勉自己珍惜這難得和杜司哲獨處,看他赤足為她泡咖啡的機會。
「如果你只想見阿奇的話……」他開口。
她立刻回頭,「不,我只是想拜託他查一個電話號碼。」
「即便那樣,你也可以先找我。」說罷,他驟覺自己有點多事。尚雅沒說那個電話號碼和她哥哥的事情有關,他不該干涉她和阿奇交往。
可要說交往……找阿奇這樣的對象,好嗎?
「我沒想到他的酒吧會是那樣。」她苦笑,回到沙發那個屬於她的位置坐下。
「那麼你要我叫他來嗎?」
她搖搖頭,把寫有電話號碼的字條遞給杜司哲。
「這是良野生前的電話號碼。他的室友說他的電話很少會響,自殺前卻有人找過他。另外,他見過清水良野和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一起。」
他早知道貝霖找過良野,所以並不驚訝,倒是比較在意她口中的室友。
「以前沒聽你提起他的室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答應阿奇要加把勁的嘛!」
「你不用理會他。」他認真地說:「你便是你,你……本來那樣就好。」
她羞愧地低下頭來,「你覺得我在做些沒意思的事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
「啊,對了。」她不想聽他為她解窘,「我找過媽媽好幾次,她的電話卻老是接不通,你可以叫阿奇替我查一查嗎?」
他疑惑地問:「你不是說你不想再見她嗎?」
為免再被他澆冷水,她不想把她要去日本的決定告訴他,「對,可是……我想她臨走前會告訴我一聲,卻一直沒收到她的消息,有點擔心。」
他不再追問,「我替你告訴阿奇。」
「謝謝。」
他想為她做更多,可他不過是個有特殊血液的孤兒罷了。他沒有阿奇和阿寧的智慧和專長,身手和氣力也比不上貝霖和阿力,亦不懂得她對家人的情感。想是因為這樣,尚雅才會想插手。所以她不但沒有把她和桑妮雅的關係告訴他,還主動找阿奇幫忙。
「抱歉我沒能幫上什麼。」
「不,你已經幫了我很多。」
他只是搖搖頭。
她緊握拳頭說:「是我幫不了你才對,不,是我幫不了自己才對。你不必把責任都扛在身上。你……你也可以不開心,可以軟弱、失敗、徬徨……你可以,你可以依賴我。」
他接上她的目光,挪不開來。
她後悔了。說出這樣的話,她要不被他拒絕,要不便是被當成桑妮雅。但既已開口,她鼓起勇氣說下去,「我雖然不是桑妮雅,我只是個很普通,怕死,怕蟑螂,也怕騎單車的女生。但我想,至少你難過的時候我可以為你分憂。」她窩囊地補充,「如果你當我是朋友的話。」
他把她拉入懷裡。
那三人座沙發的距離原來很短,他只消一拉便能夠讓它消失。無奈他們的心仍然很遠。杜司哲不清楚那是否超出了朋友的界線,他只是需要她的擁抱,而她則認定他把她當成桑妮雅。
「謝謝你。」他放開手,有點尷尬地別開臉,端正地維持那半米的距離坐著。
半晌,他再度開口,「為什麼你忽然讓桑妮雅看你媽媽的照片?」
尚雅心中一顫,心想他果然知道了,「自我第一次看見她之後,我偶爾會夢見我是她。有時候是小時候的她,有時候是島上的她。起初我以為我日有所思,但後來我覺得那不是夢,而是她的過去,所以我把握機會向她求證,竟發現我們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這又是一件杜司哲意料之外的事。想到尚雅也許已經知道他曾經有多不要臉地留住桑妮雅,他直想鑽進地洞。
他低頭一邊掐著指甲邊緣,一邊問:「那麼你看見她的時候可有什麼不舒服?」
她搖搖頭。
「之後呢?」
「就是偶爾還是會夢見她。」她頓一頓,問:「怎麼這樣問?桑妮雅她不舒服嗎?」
他只把部份真相告訴她,「她說她經常頭痛。」
「噢。」
她嫉妒桑妮雅。她嫉妒杜司哲事事以她為先,嫉妒只要她願意便可以隨時得到他的擁抱,嫉妒他們那些她只能在夢裡擁有的回憶。
「我要走了。」她站起來說。
這時窗外響了幾下悶雷,雨水嘩啦地灑下來。
「我送你吧。」他說,拿起兩把雨傘和她外出。
從大廈到巿中心的車程好像變短了。他們還沒整理好剛才的事便已經要下車。這時雨勢仍然很大,她隔著雨水看著他濛朧的身影,隨著他的步伐走到巴士站下,本想叫他先行回家,卻見他仰望雨水在透明的篷頂上打出花朵。
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情,又或者,是她不了解他。
事情有點諷刺,她一直想要超越的人,她假想的情敵,在某個角度而言竟然是她自己。
不,怎麼連她也認同她是桑妮雅的分身?
要是這樣,她喜歡的應該是那個陶醫生,又或者,桑妮雅應該會喜歡杜司哲。
她心頭一緊。
這時巴士駛來了,可她並未上車,「那個陶醫生是否也來了這個世界?」
他想了想才明白她說的是阿寧,「是。」
失去的恐懼再次襲上他心頭。
她誤會他仍然為陶醫生搶走桑妮雅的事情而難過,傷心地說:「我自己回家便可以了,雨傘我之後會還你。」
在杜司哲還沒搞清楚她話裡的含意前,她已登上一輛的士離開。
想到她可能已被阿寧吸引,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心痛、空虛和失落。
這算什麼?
忘記桑妮雅卻愛上另一個她?
不,尚雅不是桑妮雅,她……只是一個他注定要守護的人。
不,她是他的好朋友,一個他想要擁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