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非命,我有七天時間留戀人間: 13
結果她媽媽也找到來。
媽媽看見女兒,彷彿放下心頭大石,眼睛也顯得紅紅;女兒看見媽媽,就抱著她的腳。
媽媽責怪女兒,「為什麼不跟姐姐說我電話號碼?」。
女兒依舊沒說話,就眼睛大大的望向媽媽,雙眼也通紅了。
媽媽向我們說,「平時她懂得我電話的。」
母女團聚,始終是美事。安琪叫媽媽不要再責怪女兒了。
媽媽打電話給親友,吩咐他們不用幫手尋找,已經找到了。
臨走時,媽媽叫女兒說「多謝姐姐」。
相處了半個多小時第一次聽女孩說話,覺得她聲音好甜。
女孩就離開了,沒有回看我倆一眼。
安琪說「如果她媽媽再遲一點找到她就好了」
女孩挑起了安琪的母愛
我的性格比較陰鬱;安琪比較開朗。
不過兩個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喜歡小朋友。
說實在,女孩離開了,不單止安琪,連我也十分不捨得。
可恨小女孩離開一刻,沒有回頭看我們多一眼的心。
因為我想知道安琪的事,我故意問她「喂,你在生時有生過小孩嗎?」
本來沉默的安琪笑說,當然沒有。
女孩走了,但還留在安琪的心上,表情看上去,總會覺得安琪想著什麼遺憾。
「其實我和你同一年出生,不過我高中已經死了,比你活得短」,安琪說。
也就是暗示自己,沒有可能當過媽媽。
其實我明白她的心情,生老病死,就是人生必經,沒有什麼好埋怨。
然而,最令人不甘心,自己的生命,比別人缺乏了很多,十分空洞。
未試過結婚,未試過生子,未試過看自己兒孫滿堂地團圓。
我和安琪是同年紀的人,更明白這種心情。
兩個人沉默地遊蕩,更覺得心情重重。即使多投契的組合,也會有寧靜的時刻。
來深水步的目的,我一心希望打聽安琪的秘密,其實對於自己的八掛,也有點慚愧。
突然間安琪說了一聲,「啊!周璇呀!」。
我發覺自己聽到人音樂;安琪走入一間賣黑膠碟的小店。
店播著很古老的中文樂曲,安琪在挑選黑膠碟。
我問「你喜愛黑膠碟?」;她答「不,我只喜歡現在這歌曲,扮買碟,其實想聽歌」
她故意說得輕聲,免得老闆知我們不會幫襯。
講真,這歌也十分有韻味,但年代也太古老,比鄧麗君老得多。
不禁問「你和我年紀一樣,怎麼會聽周璇?」
她答「有人教我聽囉」
「有人」,我知道說得這兩個字,代表有所隱瞞。
我直覺般覺得,這個人會是她的男情人之類。
因為有點蛛絲馬跡,我二話不話,請老闆賣播放中的碟給我,也買了一套播音機,最輕型的一種。
安琪問我是不是瘋了;我認為難得有情懷,得好好感性一下。
慶祝十八歲生日,安琪決定一定要在當天入場看三級片。
那天安琪約了曖昧中的男生,可惜,色情片不好意思看,暴力片安琪也害怕。
絞盡腦汁,結果她挑選了杜琪峰的黑社會。
因為是港產片,裡面的古天樂任達華張家輝都見慣,即使血腥暴力,安琪也當作做戲,比外國片易接受。
這是安琪第一次約會,也是她第一次入場看三級片。
窒息的感覺教安琪一輩子記得。這感覺不是來自黑社會,因為安琪完全看不明白。
不明白劇情都好,安琪特別記得開段的一幕,播了一首好浪漫的歌。
看完黑社會後,安琪便開始拍拖了。所以,特別懷念周璇的這首歌。
永遠的微笑。
回到長洲,安置好黑膠碟機,聽了幾次永遠的微笑。
安琪逼我飲了很多酒。
然後她又說,不如到外面抽一根煙。
一根之後又一根。她教我看樹。
樹在夕陽之下。
安琪說,樹,無心情看的話是一棵樹;有心情看的話可以看很多東西。
我把煙吹向樹上。樹葉在動。我看的不是樹,是樹葉,還有樹後的天空。
樹是心情,是人類最好的傾談伴侶,即使你不談,樹還是有反應。
我想知安琪為什麼留戀人間,問很多遍也沒回應。
樹下的安琪,沒人我質問,她始終說了。
安琪和我一樣死於非命。可是那時年紀太少了,不相信命運的刻薄。
安琪和她的天使留在人間七天,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回到人間,不相信自己燦爛的生命死得荒唐意外。
七天是個短暫的時間,得很快過去了。
天使問安琪,「你甘心上天堂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也甘心,因為這是唯一選擇。
安琪說:不甘心。她始終相信死亡是一個考驗,有信心的話終於會迴光返照地投身原來肉體。
結果便長期留在人間,在生死之間徘徊,伴死去的人最後一程,我也是其中一位。
天使問安琪:為什麼?
安琪說一個借口:我答應了和男朋友結婚,我死了,也得看他完婚才心甘命抵的死。
結果安琪便留在人間了。
樹是無情的,聽動人故事,還是無動於衷。
我也一樣,沒有感動,只有理性。我的結論是:安琪死得太年輕,不相信命運的涼薄。
安琪或者喝酒多了,不自覺閉上眼睛說「其實我的責任要人甘心上天堂,所以不想說自己留在人間的原因。」
天色還未入黑,不是大醉的時刻,但安琪已經醉了。
雖然安琪不想說自己的故事,但每個她跟進的CLIENT,她總會忍不往吐自己的心事,因為每一個CLIENT是安琪世上唯一會聽她故事的人。
可幸的是,安琪每一個CLIENT,結束了第七天,也是甘心離開人間。
大致上我明白。
因為你放棄了上天堂,就得進入地獄。身為一個天使便是地獄。
沒有故事沒有交情。明白的處境和狀況的朋友,每每也在七天後離開,永別於自己。
留下來當天使的人,每一個都轉了牛角尖,想不通想不透。
入黑了,大家也肚餓,樹已經不再留我倆。
回到度假屋,泡兩個杯面,反正已經沒有心機到外面食飯了。
安琪很沉默,連煙也沒有抽。我倒時希望她抽多幾根,發泄情緒。
她沒有抽煙,也不說話。我自少很怕人心情低落,恐懼得我也沒聲出了。
一間屋子,最可怕的是滿了人,卻沒人說話。
安琪突然把茶几上兩個杯面用手一撥,翻在地上。
湯和面散在地上,我去清理。
一面清理,一面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死了,也得受別人的氣。
安琪看我受委屈,不忍心,幫我打掃,說了一句對不起。
活潑的人脾氣總特別大。我同情安琪,也視她為朋友,甘心受她的脾氣。
播機還是放著周璇的音樂,不過已經沒有心情聽了。
安琪的脾氣完了,大概是氣自己死後幾年來的迷失。
天堂永遠歡迎任何人,可是天使留戀人間久了,都缺乏離開的勇氣。
就沒有杯面,安琪叫我到外面食飯,她自己一個人留在屋中靜一靜。
我說,「不如去陪我去蘭桂坊飲酒。」
總覺得,反正氣氛沉重,不如放肆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