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我們一同主修社會學,今年我倆都YEAR 3了,至今數來已兩年沒見。我和阿遙在YEAR 1的OCAMP認識,我真以為他們在OCAMP以後都會是我今後的好友,但是,我們在OCAMP完結之後僅僅吃過一兩餐飯便沒再聯絡。起初覺得這樣快來快去的關係可怕非常,但在大學待得久了,若果現在遇到個願意推心置腹的人反而會讓我不安。畢竟,已經YEAR 3了。
 
十二點半,大學講堂只有疏落的幾隻人影。講堂的大門開在背後,有人打開門,我並沒特地探頭窺看,一直以為是教授進來。
 
「羊格……?」
 
我回頭,才發現是阿遙走近了我。
 
為了保護本人,諒我先叫她阿遙。因為對我來說,現在她已經走到一個很遠、很遠……我所捉不到的地方,事情發展到無可挽救的局面了。所以,我叫她阿遙。


 
「上年你唔見左人嘅?」那天,我隨口問。
 
YEAR 2有一整年我都沒見過她,我幾乎忘掉這一個人,但在我遺忘之前,我在這YEAR3的課上重遇她了。這才發覺自己對兩年之前發生的每一件事仍記憶猶新,記起自己都曾經如此重視一群大學裏面遇到的人,散失已久的幸福感覺竟然重新回來。這時的幸福,不是因為尋找到她,純粹因為我尋找回以前的我。
 
「喔,係啊……」她尷尬笑笑,「走晒啲堂吖嘛。」
 
現在她走近我,坐在我的身旁,感覺很不真實。椅子右邊拉起的那張小桌子小得可憐,放了筆袋便容不下筆記本了。似乎要先放低甚麼。中午陽光穿過窗簾,淡淡的落在地上。
 
「終於肯上返堂喇?」我打趣道。


 
那天我看着她微笑的側面,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她長得漂亮,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時,總覺得裏面散發着其他人所沒有的哀愁。可能這就是她的吸引之處。
 
「再唔上下堂死人嫁喇,上年差啲畀人QUIT U.」她看着我,像兩年前她說的每一句話般微笑着,放慢語氣,「依科靠你CARRY喇羊格。」
 
我睜大眼罵,「食屎啦!」
 
這學期我們除了這門關於馬克思、列寧與毛澤東的課外,其他都是選修科目,我統統選了寫詩、劇本、小說……也意味着,我只有每個星期三的三個小時會碰得見她,而且起碼有一半時間互無交流。打從開始我便不認為我們之間可以生出甚麼故事。
 
上年,自我結識到系內的一個女孩而分了手後,她所有朋友都疏遠了我,現在我於系內也已「孤苦無依」。而她上年幾乎沒上過課的關係,她在班上除我以外便一個人都不認得,所以上課時她坐了過來。我們之後也理所當然地編成一組。


 
當下我才察覺,我137個學分有131個都埋葬在宿舍裏面,一直虛度光陰。而餘下6分,一半教我認識到自己畢業之後將被資本主義所壓迫;另外一半則教我了解到自己身上正存在着某種熱愛破壞、甚至具自殘傾向的特質。
 
課堂在下午的三點半鐘完結,之後我們都沒有課了。
 
「食唔食嘢?」我問。
 
她望向我。
 
「成年無見,敍下舊嘛。」
 
她笑笑,點一點頭,「嗯,好啊。」
 
由新校離開,馬路旁邊有個種滿樹的山坡,枝椏長到馬路頭頂,林蔭大道延伸到彎道之前。我們轉了彎。開學不久之後的那個下午,蟬聲與陽光包圍我們。她的穿衣風格與兩年前截然不同,以前她一定不會穿着白色的紗質短裙、更加不會穿拖鞋上學,甚至,這年她留了長髮、電鬈了、染成淺啡色的,如她白晳的膚色般一起在陽光底下閃耀。她比以前更愛打扮,不再那麼男子氣了。這些變化都令我好奇她在這一年之間到底遇過怎樣的事。
 


「你靚咗。」我故作奉承,語氣盡可能的不認真,心底卻覺得她確實比兩年前漂亮多了。
 
「多謝。」她瞇着眼笑,欣然接受我的讚語。
 
我們踏上樓梯,彎彎曲曲的走了許多梯級,走出被樹包圍的地方,踏到山坡上的九龍仔公園上,穿過球場。烈日當空的下午。路上我們談了許多以前的事。
 
「記唔記得嗰次啊,」陽光底下她一路走,一路面向着我問,淺啡色的長髮在我面前發光一般,「我哋YEAR 1 OCAMP嗰次啊。」
 
 但是,我倒聽得很不耐煩,「即係邊次啊……」
 
「嗰次啊!」她提起了嗓。
 
我抱着頭,心裏想:你UP乜鳩。
 
「你揹我上山嗰次啊!」她指着我臉,融入午後陽光一般溫柔的微笑着。


 
九龍仔公園的七人場上空無一人,我們打斜的走了過去,踏過中圈,離開了。天空一整片的藍色,幾朵白雲穿插其中,耀眼的陽光灑向一地。我也記起來了——兩年前的那一件事,以及兩年前的那段時光。
 
兩年前,因為一個遊戲害我要背她上山。同樣是夏天,天空和現在我們抬頭所見的一模一樣。營地裏有條斜路,當時的遊戲到底在玩甚麼我經記不起來,但是,那是我第一次背起女孩,一想到此便不禁竊笑,
 
「你笑咩啫你!」她罵。
 
原來YEAR 1時我也曾為着背起一個女孩而感到害羞,這句子我吞了下去,只搖搖頭,「無啊,諗返以前啲嘢覺得好好笑之嘛。」
 
「你就好笑,嗰次你撻死我啊!」她繼續罵。
 
那年跑到一半,她突然轉了重心,我便向前傾倒。我在斜路仆到石屎地上,落地時擦損了掌心。她也倒地了,幸好那時她還不喜歡短褲,因此只是在長褲的膝蓋位置磨蝕了些,幸無大礙。她笑着問「喂你無事吖嘛?」心裏應該在恥笑我吧,直到她捉住我手,見到我滿手是血,「喂,你流血啊!」她驚叫,扶起了我。我點點頭,「嗯。」她靠向我時,一心在看着我掌心的傷口,而我亦清楚知道,當時,我已一心在細看着她。她低頭聚焦在我的掌心上面,緊張地罵,「嗯咩啫!止血先啦!」「嗯。」當時我看着她容貌的每個細部,依舊地答。
 
「唔經唔覺就YEAR 3。」我看着她。
 


她看着地上,「嗯,真係好快。」
 
我比她稍慢了步,跟在她的斜後方處。在夏天下午的球場上走,穿過公園,走完另外一條向下的斜坡路,穿過另外一個林蔭。從九龍仔公園落山的路上仰起頭,枝葉間的天空被碎成一點一點的光。當時我們額頭的距離,大概像這棵樹上葉和葉的距離吧。
 
「依兩年嚟你點啊?」她問。
 
像兩年前一樣,她說話的聲線依舊輕柔,像會撫着我耳朵輕語一般。
 
「咩點啊?」
 
「工作啊、感情狀況啊……咩都好啦。」
 
「依家無做嘢啊。」我想了想,「感情狀況就無乜喇,依家都係毒撚一個。」我反問她,「你呢?」
 
「我依家得閒幫人補下習咁囉……」她說,「仲有……拍緊拖。」


 
「喔,兩年前嗰個?」
 
「唔係。」她搖搖頭,看着我,「兩年前嗰個,我哋一齊三個月就分左手。」
 
明明夏天,卻突然吹起了一陣風,所有蟬聲都靜息。有架車正逆着我們的方向駛往山上,我把阿遙拉回行人路上。待車走了過去,這裏又回復寂靜。那一句說話之後我們都啞着,似乎大家都深知道對方在想甚麼,但是,我們都死口不提。
中間曾經轉過話題。
 
「係呢,你依家仲有無寫小說啊?」她問。
 
「無喇。」我回答道,「嗰本書之後我就無再寫。」
 
「點解啊?」我們已經走到九龍城裏,每一幢樓都殘舊得很,招牌的鐵架積滿鐵銹。我沒有回答她的疑問,因為連我本人亦解答不了——怎麼兩年之後我會變成這樣。
 
「你呢?你仲有無跳舞?」馬路上車來攘往,交通燈許久都沒轉色,我們在路邊待着。街道很窄,我們後方走過了許多人。
 
「哈。」她輕笑了聲,搔搔頸,擰轉了頭,後勾正對着我,望向馬路遠處的車。「唔跳啦,讀書喇。」
 
「你好鍾意跳舞格?」
 
「咁你都好鍾意寫小說吖。」
 
然後我們又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一直到樂園茶餐廳,我們討論到九龍城有甚麼好吃、「沙牛多」還是「沙牛麵」好、哪款奶茶她曾喝過或者哪款好喝,我們都歡愉地談着,甚至談起發哥。他最近有哪一部戲呢?阿遙上次碰到發哥。
 
我們約好以後下課就一起吃下午茶吧。那種感覺像一切都推倒重來回到YEAR 1的時候一樣。直到我躺回宿舍的床上,在這房間裏我關上了燈,呆眼看着天花。我終於清醒——我們都不可能變回以前的我們。
 
以前的我們,永遠只活於以前。
 
兩年前因為那個男人,我和阿遙沒有拍拖。現在她和另一個男孩一起了,我卻在痛苦裏掙扎求存。我應該現在更正。兩年前我對阿遙的感覺遠不止於好感,她是我升上大學之後唯一喜歡過的女孩。
 
躺在宿舍床上,回想這天臨別之前我問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咁你依家個男朋友點識嫁?」
 
「又咪大學識。」她突然記起般回答我道,「吖,好似係同你住同一幢HALL嫁!」
 
「邊個啊?講嚟聽下睇下我識唔識?」
 
「讀FINANCE嗰個KELVIN啊。」她說。
 
我醒來了。我的室友也回到房間。我笑笑跟他說句「早晨」便爬了起身,「喂KELVIN,咁快返嘅?」
 
他走近百葉簾,拉起了它。天色向晚。
 
「今晚落唔落BILLY?」KELVIN問我。
 
我點點頭,「好啊。」
 
大學附近有家叫做「BILLY」的酒吧,座落於醫院和大學的交界點上一幢淒清的小商場裏。一見到這家酒吧的選址我便覺得它別有用心。至少在病人與大學生猜枚的時候我實在難以分辨誰是真正有病的人。一到夜晚,這裏所有店舖都關上,一行鐵閘就剩低這家酒吧。每次行經這個商場都感到一陣莫名哀傷。
 
宿舍走向酒吧的大道上,盡頭有家教堂,要再轉左,多走一小段路才可到達酒吧。我跟在KELVIN背後,自我知道他就是阿遙現在的男朋友後,在我眼裏他的背影變了,不再是以前的KELVIN。我感到我身體裏面破壞的慾望正蠢蠢欲動,我拼命搖頭,努力的壓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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