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病情沒有太大的波動,偶爾連綿的咳嗽聲,始終令人心亂。不過,他是一個已經打定輸數的生命,慢慢地,帶尊嚴地放下靈魂,只是一日復一日,誰也不知道終歸的日子何時到來。反正命是注定的,我們一家也得接受,起碼在宏村老家可以安寧平靜。 

某一日跟爸爸遇到了他童年的朋友。他的朋友對我說「想當年我們和你一樣年青」,聽了這句說話,突然覺得慚愧。時日無多的一位,踏入黃昏的一位,就因為看見我而回想青春,哀悼青春。年青人的笑容總會令老人家傷感;老人家的傷感卻會令年青人慚愧。 


兩位長輩交談,說起年少的一位朋友上年也離開了。爸爸舉起手指,輕輕指向天空,笑笑說「在等我!」 


成長的階段,其實爸爸已經離開了我,我也說過,我對爸爸的印象很模糊。這次旅行,爸爸這個笑容,這個手勢,這個畫面,是我對爸爸的最深印象。他的豁達,就像一道清風,沒有人可以停留或擁有,也沒有人為它的離開而可惜,它的經過只留下一陣瀟灑。










每一件事物,最終也會敗給時間。爸爸的生命如是,我的假期也如是。始終我也得返回香港,我不能長時間留在黃山,爸爸的生命沒有人能預計,但我不能因此而扭曲了自己的學業人生。這是一個現實問題,生離死別和正常生活,任何人也得向現實低頭。

姨姨給我買了三天後的飛機票,我得離開黃山和爸爸了。餘下的時間,我在宏村的生活如常,不過多了一份空虛,可能因為不捨得這個地方,下次再回來也得等暑假,不知那時爸爸還在不在。






幾個年輕姑娘當客人,我們一起食飯。她們說,明天早上上黃山。我想起自己回來卻沒有到過這名山,心有遺憾,突然問她們「不如我們一起出發」,她們答應了,反正年輕都能打成一片。不過爸爸覺得和陌生人走太危險了,我也認同,免了他擔心,我還是留下來,反正跟他相處的時間不多了,珍惜一下。



爸爸說,「黃山的雲海好美,有機會一定要看看。可惜自己沒有力氣伴你上去」。我答「我下次一定會去」,我故意忽略了爸爸第二句話,免得傷感。









倒扣的時間,特別令人珍惜。我知道這一次離開,可能是最後的見面。時間沒有停下來,我留在宏村,和爸爸共處時光。一切是多麼的平淡,如常的散步食飯聽音樂。宏村很寧靜,我心中的不捨越來越濃烈。沉重,會使人沉默,我一直以為會有很多煽情的場面上演,很多感動的話要說,結果我們就一起寧靜虛渡了寶貴的時光,這可能是父女之間的方式。

離開前一個晚上,我失眠,不捨的感覺叫我不要入睡,我輕輕走出大屋,遊覽多次宏村的小湖。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明天就變成回憶了,覺得空虛。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想在無人深夜的小湖旁學抽煙。可惜所有小店也關了,唯有回床。

翌日我給鬧鐘弄醒了,看看天色已白,離別的一刻快到了,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悲哀。我和爸爸姨姨吃過了早飯便走。爸爸一直責怪姨姨,不倍伴我坐飛機。姨姨要照顧爸爸弟弟,走不出來。反正一程飛機也不消兩個小時,我一個人當然沒問題,可是爸爸當我是小孩一樣。

吃過了早餐,我們在外面等伯伯駕車來。爸爸說「在宏村離別,比機場有詩意。我就送你上車,不伴你去機場了」。我很憂鬱的點頭,沒有說話,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車不一會便到了,爸爸又說「下次來叫姨姨帶你上黃山,下次她應該不用照顧我了」。


應該說再見了,我卻講不出來,我低頭把眼淚忍得辛苦。爸爸打開車門,我和他抱了一下,大家也哭出來。這是人生第一次看見爸爸哭泣,我只記得他的懷抱十分暖。眼淚也確實把這幾天的壓抑釋放了出來。爸爸輕輕推開我,摸我的頭,叫我收拾情緒出發。我忍住眼淚,點頭,跟爸爸說再見。



汽車開了,伯伯在駕駛,姨姨安慰我,我忍了眼淚和情緒,心情平復下來。車子一直離開宏村,走到黃山機場。我看著風景,想努力記下這路上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