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我生命的幾個他: 第二個他的故事 (上)
新的學期開始了,可能因為離開了張麗南,我終於發現我有社交圈子。
上一學年竟然一個朋友也認識不到,真奇怪。
這學年我坐左在課室內的偏遠一行,唯一單人座一行的,沒有同伴。
不過這一行同學也不是沒有同伴的,我們的同伴是窗口,白日夢時還可以看風景。
偶爾我也會望向張麗南的學校,通常也不太開心。
開學也沒有多久,竟然就中文默書了,中文的老師好苛刻。
我背了一整晚,然後在沉默的課堂上寫了很多字,然後停筆了,發現額頭有點汗,呼了一口氣。
望一望時鍾,我還餘下很多時間。
有人敲我肩膀,我轉過頭,他說「我筆沒墨了,能借我嗎?」
默書時禁止交談,我沒說話,帶點震驚把剛放下的筆塞到他手上。
老師望向我倆,然後又低頭看書。
默書後便放學,我一個人回家,心情有點差。那年頭還流行著界手的自殘玩意。
我竟然真的在家中界手,有些血流出來,心情好像好了一點,漸漸就迷上而成習慣。
想起來,手上留下幾條疤痕,也十分後悔。
我把傷口用紙擦乾淨時,覺得這玩意十分無謂,喜歡流血,又何必要抹掉和隱藏傷口呢?
處理自己的傷口時,我無原無故想起,他借了我的筆沒有還。
算了吧,反正明天他還是要還給我的。
「我的筆沒有墨,也沒有買新的,借我多一天吧」
結果呢,我借了他的筆,一去不返。除此,他還借了我很多東西,有的還,有的沒還。
他的眼睛好細,是一條線,像埋藏陰謀一樣。我明知他不會還我筆,可是我每天都討他還我。
每天一見面,我都問他筆在哪。他的眼睛總會瞇成一線,無賴地笑,每天說不同的藉口。
每次聽過他的藉口,我總會笑他無恥。我想,那時候的笑容,應該很燦爛,只是當時我沒有留意。
「借我的筆不見了,借我多一支,我明天還你兩支」,我沒有再借他。
「我銀包有二十元,今天不食飯了,放學買三支筆,兩支還你,一支留自己,你現在借我多一支吧。」,我依然沒有借他。
「我給你廿元,當我賠給你,你現在借我吧」,我回應他「我不要錢,也不要新的筆,我只喜歡舊的筆。」
他知我為難他,他放棄了。其實我不明白,為什麼班上這麼多同學,他偏偏要借我的。
中文老師進入了班房,他沒有筆卻要開始做作業,身邊的同學暗暗笑看他淪落。
我也在笑。終於,可能因為我太善良,我把筆放在他?面。
看見他由無賴變成死狗,十分開心。我覺得這種開心比其他開心特別,完全是兩碼子的事。
之後我買了一個很大的筆袋,也買了很多筆,可能我覺得大筆袋比較有安全感。
自從買了這個筆袋,我喜愛了上學。
我在學校結識了很多新朋友,我每天也會和女同學出外食飯;他會跟男同學食飯。
午餐後,我和他會分享剛剛去哪食飯,味道好不好,價錢平不平宜,然後又上課了。
數學老師是一個白痴。他的課基本上也失控了,同學們嘈雜得震耳,像個街市。
我又在窗口望向張麗南的學校,感覺更煩了。
大筆袋給我安全感,但壞處是它太大,可以載下一把界刀。
突然,我在這個失控的班房中自殘,偷偷用書包遮擋自己的手,輕輕劃兩下,流血了。
看著血流,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真好。然後我用紙巾抹掉血水,止了血。
「嘩,沒事嗎?」他看著染滿血的廁巾,低聲地問我。
他平時說話很粗魯,這刻卻很溫柔。可能不是故意溫柔,是驚慌。
我說「沒事」,我故意笑了一下,感覺很尷尬。
被人發現我自殘,心情有點低落,本來心情已經低落,現在是極點的低。
課室依舊失控,我卻一片空白,越來越不開心。
過了一會,他拍我肩膀,又一次輕聲地說說,彷彿怕別人聽到,「以後不再自殘好不?我怕血的。」
我很感激他,其實他可以把我的行為公諸於班房,他卻沒有。
陰暗一面被揭開的感覺十分赤裸。課室是多麼的不堪。
我答了一聲好,沉默了,不想說話。
當時只有羞愧。其實回想起來,這句話也真的令我感動。
我把界刀遞給他,叫他幫我丟到垃圾桶。他說自己真的怕血,會嘔。
下課後,我把界刀丟到垃圾桶。以後,這一輩子也再沒有自殘了。
他開始怕了我,我也開始怕了他。
過了幾天,又在失控的數學課上,我趴在桌上,他拍我肩膀,我回頭望他。
「以為你又在自殘」他說話得輕聲
「應承你不會,不反口的」我也細聲回應,怕別人聽見
「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
「不開心嗎?」
「沒有」我說了一個大話。
「我買了筆,這兩支還給你」他遞了兩支筆給我
我把筆放入筆袋,說「其實我筆袋內也有很多藍色原子筆」
「所以你以後可以再借給我」他說。
我笑了,他也笑了。
課室噪音是個污染,我們的對話卻多麼寧靜。
中文老師特別古板,幾乎連學生的眼神也要支配。中文課特別寧靜,沒人敢談天,只有老師教書的聲音,和間中幾下揭書聲。
我發覺他特別喜歡在中文課和我聊天,可能因為安靜。
他會說笑,想我笑出聲來,得罪老師,我逼不得已忍笑。
他的頭通常靠近我耳朵,然後就說話了。可能我的個子高,擋著老師視線,他很有安全感,敢在最可怕的課堂上騷擾我。
其實我每次都想轉身看他騷擾我時,臉上會掛什麼表情。不過老師太惡了,我不敢放肆。
偶爾我臉上掛笑容,老師也大概知道我和其他同學玩耍,只會叫我專心一點不要笑,不會責罵。
我覺得老師對我特別好,可能我的樣子比較斯文,比較有文學氣息。
無緣無故,我變得特別喜歡中文。
他的中文成績卻很差,可能因為不專心而差,也可能因為差而不專心。
我和他都坐在窗旁,無聊時,我們都會望風景。
歷史科是最沉悶的一課,我們一面聽歷史,一面望太陽。
希特拉,默索尼里,丘吉爾,史太林,1936,1937,1939,1941,1943,1946。
大部分東西都在考試後忘了,但我卻在歷史課背誦了太陽的感覺。
八點的太陽好精神。他的靈魂還留在家中的床上;我會開心,因為喜歡上學。
十二點的太陽特別惡毒。他通常會喊肚餓;我不想外出食飯,我怕太陽曬。
三點的太陽總有些懶洋洋,他期待放學後去球場;我通常不想回家,想留在學校久一點,溫書又好什麼都好。
他喜歡在午飯時踢足球,他的汗很多,偶爾回班房也有一陣味道。
我問他,「可以不穿校服長褲踢足球嗎?你的體味很濃」
他很有自信地說「可以不呼吸我的體味嗎?」
其實我自己也有味道,我用止汗噴霧,不過偷偷在廁所用,沒人知道。
因為女孩子用這種東西有點尷尬。
我遞給他噴霧,他噴後覺得好涼快。
我求他每次回課室都噴一下,他答應了。當然啦,這花我錢買的東西,他特別喜歡借來用。
他算是個守誠諾的人。之後我們都分享同一支止汗劑,它很平宜,味道卻很清甜。
一天他和男同學們聊了很久,又在紙上劃圖寫字。
我問他們幹什麼,他答我今天放學班際足球比賽,我們班和D班比賽。
D班一個肥仔,也是足球隊的,是惡霸,曾經欺負過我。
我問「你可不可以幫我教訓肥仔,他令我討厭。」
他說「我不會幫你教訓他,我幫你教好他」,他的口氣很大,好似一定勝出一樣。
過了一會,他說「你叫班主任出些錢,買些保礦力給我們吧」
他的性格很小家,總要佔人便宜。
「你自己開口比較有說服力」,我當然沒有這麼笨。他也沒有開心,因為班主任是吝嗇的人。
放學了,我們一班走去球場,他的心情很緊張。我很希望他勝出,一來他代表我班,二來我討厭肥仔。
為了支持我班,我買了保礦力,不過因為缺錢,我只買了一支。
一支足球隊有七位隊員,我不知應送誰,所以我一直放在袋中,沒拿出來。
足球我一竅不通,但看自己同學打拼,十分刺激。
他入了一球,肥仔也入了一球。完場後,有一個環節叫十二碼。
我不清楚足球規則,只知他射十二碼,皮球飛到外面的馬路去了。
他們回來觀眾席的長椅上,我才知道我班已輸了。
球員的心情很差,他的心情特別差。
我說,「不要緊,雖然你射失一球,但你也射入一球,打和了,沒有輸」
聽罷,他更不開心,竟然流眼淚,雙手掩著面。
班上的女同學都安慰他。
之後我轉身走了。
一方面知道自己說錯話。另外,我不想看見他哭,感覺好懦弱。
最後,我知他不想我看著他流淚。回家的路,我喝了那樽保礦力。
保礦力的味道好奇怪,文字難以形容這種飲料。
喝乾淨了那瓶保礦力,我留下了樽,當作水樽。
之後我每天都帶保礦力瓶回校,其實我也怕他察覺。
不過察覺也沒所謂,一瓶保礦力畢竟也代表不了什麼。
別人說膠樽載水,時間久了會有毒。所以我每一星期也會買一支新的保礦力。
我開頭把舊的保礦力樽都儲起來,或許因為質量太好,不捨得丟。
不過,大約儲了七八個,就全丟了。不因為什麼,只是覺得太浪費地方了。
保礦力也算是奇怪飲料,冷的味道很淡,室溫的味道很甜。
我喜歡喝冷的。
校長告訴我們,下星期要穿冬季校服回校了。
我喜歡冬季的校服,它給人暖的感覺。夏季的校服總令我想起汗水。
依舊是中文課,我和他望窗外的景色,樹葉開始變黃變紅了,當然,有些少綠葉。
秋天的風真涼爽。可能讀書多了,也可能人長大了,我開始嗅到秋天的氣氛,和其他季節不同,十分特別。
或者這就叫浪漫吧,雖然我沒有在談戀愛,也沒有喜歡上誰,但我知道秋天的感覺,就是很涼爽。
網上日記流行了,我漸漸把每天的感受也寫下來。
那一天天氣寒冷,大約十幾度。中文老師還在介紹老舍之類的北京作家。
我病了,聽見很多字,卻理解不了,很寒冷,腳掌冷得感覺痛楚了。
中文老師雖然嚴肅,但特別關心我,我說「少許不舒服,不過可以上課。」
她皺一皺眉,繼續講課。
不一會,老師問,「你們當同學的,應該借件外套給這患病的同學」
沒有人回應,一來天氣太冷,二來學生們都不好意思。
老師問我背後的他,「你怕冷嗎?不怕冷就借外套予同學吧」
他脫了,我接過來。我不是一個特別有禮貌的人,不過在老師面前,我好故意地向他說聲謝謝,他有點客氣地說「不用謝。」
毛衣因為質料厚,多毛,又不會天天清洗,所以總會帶主人的味道,每件毛衣也有特別的味道。
他的毛衣有他的味道,我起初不太習慣,穿上身也適應了。
他的毛衣特別厚,也特別的暖。外面竟然下起毛毛雨,特別的冷。
我也病的半死了,即使在最惡的中文老師面前,我也不得不趴在?上。
老師看見我趴在?上,我有點緊張卻也真的不能端正坐著,老師用眼神和微笑告訴我「休息一下,不用起來」,咀巴卻一直讀課文。
我望著老師,我在想,為什麼這麼多同學,老師偏要叫他借外套給我呢?
或者他比較壯健不怕冷,或者他坐我最近;或者老師知道他對我有意思,或者看穿我對他有意思。
不曉得什麼原因,老師雖然嚴肅,我卻很尊敬她,總覺得她的決定有自己的道理。
下課鐘響了,老師喊我快點回家休息,明天最好請病假。我點點頭回應。
老師臨走望向我身後的他一眼,卻沒說話就走了,也不知老師思考什麼。
我收拾好課本,背起了書包,想走了。我本來想問他,毛衣可不可以借我回家。
不過最後也沒問出來,因為病得半死,不想說太多,另外也覺得他一定會借我的。
「我想拿回我的外套」,他卻竟然主動說出來。我的心頭一酸,給氣得什麼也說不出口。
枉我平常借他這麼多文具,今天我病得半死,他卻不借我一件毛衣。
我問「你怕冷嗎?」,他說「如果我回家,給媽媽發現我丟失外套,她會罵我」
感覺真受委屈,加上生病發冷,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我一張口便會哭出來。
我放上書袋,脫下外套,放在桌上,轉身就走了,那一刻,我寧願凍死,也不想求別人。
我在學校大門,打開雨傘。風和雨特別冷。
心中一團大石壓心口,委屈得呼吸不過來。
他跑過來,把毛衣遞給我,我推開沒有說話,心情還反應不過來。
他說「拿著吧」,我板起口臉冷笑道「你不怕媽媽責罵?」,但我還是接過毛衣來。
「一次半次,算了吧」,說罷他跑回家,一面跑,一面用手擋毛毛雨。
我沒說謝謝或再見,依舊擺出生氣的嘴臉。畢竟上一刻發脾氣,不能立即一百八十度改變。
他的毛衣特別暖,我回到家,食過藥,沒洗澡,就穿著校服和毛衣睡,模模糊糊睡到翌日天光。
那晚睡得很深,睡得口水也流出來,流到他毛衣上。我不會告訴他這件祕密。
起床的一刻,玻璃窗依然掛著雨點。冬季的細雨總得下兩三天才完。下雨的冬天又總是一年最冷的幾天。
我在懷疑是自己發冷抑或天氣的確太寒,埋在被窩中,一個患病女孩子根本沒用勇氣走出來。
我決定留在被窩中,請假一天,反正老師也建議我請假。
結果我還是起床,我穿了很多衣服才出門。
我記得他說過,如果毛衣不見了,會被母親鬧罵,這是我決定上學的理由。
畢竟他都承擔被罵的壓力借我,我也答應過今天還,沒有理由失信於他。
我把他的毛衣放入書袋中,然後拿回學校。
他還未回校,我先把他的毛衣從袋中拿出,想放在他桌子上。
打開我的書袋,全是他毛衣的氣味。
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我借他東西,我會嗅他的氣味,他借我東西又會想了解我的氣味嗎?
我打開我的筆袋,鼻子深呼吸,只有筆和墨水的味道,我嗅不到自己的味道。
我竟然了解一個毫無關係的男同學的味道,卻不清楚自己的。
他回到學校,身上卻穿另一件毛衣。
我問他「你家中有很多毛衣嗎?」,他答「不,我媽媽得知毛衣遺在學校,立即買新的,怕我今天沒衣服穿。」
我說「你可以告訴媽媽,你把毛衣借同學」,他說「她會罵我白痴。」
他回到座位,看著桌子上的舊毛衣,我不知說什麼好,於是說了一聲「謝謝」。
他把毛衣放在一面,問我今天的背好了書沒有,中文科又要默書了。
我完全忘記這回事,畢竟昨天,我也差不多病死了。如果早知道今天要默書,也早知道他媽媽買了新毛衣,我根本不會上學。
我問「你呢?」,他當然沒有背書,他只愛數學科學,很討厭中文。
他決定作弊,他說「你的頭這麼大,遮擋著我,根本不會被發現。」,他一面說,一面用鉛筆把字寫在書桌上。
我沒有理會他,打開課本,盡量記住多少。我覺得作弊的風險很大,我不敢,尤其中文老師疼我,我不想令她失望。
他說「你也不要背了,多餘,一會兒,我在你背後輕輕讀出來吧,你用你的大頭掩護我好了。」
我覺得有些風險,叫他不要拖累我。
結果,我在老師來臨一刻,什麼也記不進腦袋,我屈服了,叫他默書時讀出來,他說好,叫我放心。
我望著一張白色綠間的單行紙,一片空白,餘下的時間,也一片空白。
他沒有讀出來,我的腦也記不住幾隻字。我覺得他出賣了我。
停筆了,我回頭一看他都交白卷。
我問「你不是抄下所有課文的嗎?」,他答「我看不懂自己寫的字」。
我看,桌子上的字,完全不整齊,可能他抄得太急吧,也可能他有讀寫障礙。
他對中文,總有厭惡感,即使作弊,也沒有出息。
「你倆發生什麼事?兩個都交白卷?」老師在課室質問。
我覺得「你倆」這個詞有點唐突,不過面對老師,也沒有太多話好說了。
「我病了,食過藥,睡了,忘了溫書」我答。老師又問「你背後的同學又有什麼原因?」
問題本來不是問我,但我無心地多嘴「或者他也病了」
我的回應也許太荒謬,老師也荒謬起上來,「你傳染他嗎?」,班上的人笑了。
我們的結果是留堂溫習,然後即刻背默課文。
老師說,她相信我,叫我不要作弊,也不要讓他作弊,自己四時半上來收卷。
同學們都走了,我和他就留在課室,先溫習,然後背默課文。
我守規矩,為了不和他談話,主動調另一座位。
背默好了,還有些時間,卻也不敢說話,也不敢交流,只一個人發白日夢。
四點半到了,老師沒上來。快要五時,他說,我們到教員室找她吧,我便跟他離開班房了。
老師原來忘記了我倆,於是說句對不起,接過我倆的默書,讓我們離開了。
冬天黃昏較快來臨,而且天空滿烏雲,天色更暗了。
我和他一起回家,走了一小段路。
本來小段路,卻十分漫長。我們在課堂上能聊這麼多話,這一刻竟然完完全全缺乏話題。
這種兩個人的尷尬,真難受。或者沒有第三者在場,沒有嘻嘻哈哈的氣氛,我們認真面對對方,感覺太過赤裸裸。
我看見便利店,故意說我要買一點東西,希望提早道別。
他卻像傻瓜一樣跟我進便利店,我買了一支保礦力,他買了一支可樂。
他問「你為什麼愛保礦力」,我答「味道好」。
我問「你為什麼買可樂」,他答「味道好」。
我回應一聲「哦」,然後大家又回復沉默
回家的路,經過一個球場,我看見他和他的伙伴踢足球。
另一晚也經過這球場,卻沒有人踢足球,特別寧靜。
球場旁種了很多樹,我開始觀看樹和樹葉。
葉和樹枝總愛向球場伸長。我明白了,因為香港的太陽總在六七點下山,這個球場的射燈卻到晚上十一點才關閉。
晚上的射燈總照得樹葉特別翠綠美麗。
樹木一定卻有光的地方生長,而我,自此之後經常有意無意繞過球場。
他不在的話,我會走慢一點,看看樹木。
他在的話,我也會走慢一點,看看他的球技是否如自己吹牛一樣厲害。
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會停下來看比賽,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他的球迷,我只是一個經過球場的途人。
學生們到家政室煮食。我和他離開了班房和座位,各自編去不同的小組。
我和一個男孩子一組;他和一個女孩子一組。
其實玩弄廚藝也是一件開心的事,但我的眼睛總是不知不覺望向他。
不知道是我眼睛有問題,還是他的行為有問題。
我又望向他了,其實我有時也會控制自己的眼珠,不過一分心,目光自自然投向他。
他望向我了,我們四目交投了半秒,我離開,他也離開了,又把心機專心在食物上。
為什麼我不敢望他呢?偷望別人卻被人發現,有點不好意思。
但他的反應也和我一樣,閃縮了,又是為什麼呢?
越是思考深入,眼睛越是不自覺望向他。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人們愛太陽眼鏡。
那個冬天,他很喜歡在我身後唱歲月如歌。
晚上,我特別喜歡看衝上雲宵和瞬間看地球,好想旅遊外國,過外國人寫意的生活。
他唱的歲月如歌不好聽,我還是喜歡陳奕迅。
我問他「你坐過飛機嗎?」,他答「去過日本泰國和英國」
那時家中不算富有,我覺得他很厲害。
我問「究竟在天空中的感覺是什麼?」,他答「和班房一樣,無聊時一樣看窗外風景。」
我和他一起望窗外的陽光,他說「其實這兒的風景很美麗」。
我和他一起打開窗門,很大風,很冷。
吹風看風景十分浪漫,我的頭髮亂了。寒風之下,陽光顯得特別溫暖。
同學們都投訢我們開窗讓風走進,我們逼不得已關窗。
這道窗框算是我們i間愉快的憶記。
他一手字不整齊,像一個幼稚園學生。
下學期都派一本新手冊給學生,手冊代表學生的身份,我覺得手冊上的字,應該要美觀一點。
於是我拿了他的手冊,寫上了他的名字,十分美麗。
他名字的筆劃很多,我卻寫他的名字寫出個興致來,我把他所有書簿都寫上名字。
因為懶惰,他很樂意我完成他的瑣碎事務。
我發覺在他身邊,總有一些玩意,可以給我打發時間。
突然的一天,老師私下訓戒我。
她問「為什麼替他在書簿上寫名字?」,我有點意外,這個問題,撫心自問,我也不知答案。
「因為他的字太難看,我才替他寫」,我答了一個表面的答案。
跟老師談話,特別有壓力。我和她談了一會,她沒有懲罰我。
最後她說「其實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不過他的媽媽打電話到學校投訴,我也得教訓下你,以後不要再做無聊事」
連老師的口吻也很無奈。
他說他的媽媽是一個封建的人,是當社工的,管教很嚴。
他的中文很差,數學卻很好,所以她希望他當工程師,因為工程師不用寫中文。
她把他的人生計劃寫得很長遠,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專業人士。
結果發生這件事之後不久,老師就把全班也調座位。
他以後也不能在我背後唱歌說話和作弊,不過還是喜歡借我的文具。
我們不再坐在一起,上課也再沒有太多多餘的談話。
突然課室變得專心學業,其實對每一個同學來說,也有好處。
我和他就是一對好朋友,偶然談話說笑,也特別有默契,因為之前我們實在聊過太多話題了。
他在新位置,依然很喜歡聊天,他喜歡和背後的同學聊天。
他調轉身來,眼睛總會望向最後一排的我。因此,我經常也會留意他有沒有偷望我。
結果通常是四目交投,然後閃縮,迫自己專心工作。
自從調位後,我們在課堂學校沒怎麼談話了。
但網絡世界真的有助人與人關係,我們每天也會在ICQ交談。
ONLINE的轟轟響聲,別人在線的敲門聲,還有搭搭的打字聲,現在也特別令人懷念。
之後的MSN已經沒有這種令人心跳的聲音。
有時他向我說HI,有時我向他說,不過因為我是女孩子,要有矜持,通常也等他先開聲。
那一段日子也沒有太多課外活動,放學就回家,第一件事情就先開電腦。
永遠我也先ONLINE,然後聽見敲門聲,我便立即看是誰人。
不過有時候他去踢足球,我便不會太早回家,可能會去圖書館或逛街。
因為留在家中,等別人上線,其實有點辛苦,尤其每每的敲門聲,也令我心急究竟是不是他回來了。
這樣的忐忑,真的不好受。
有時候即使他上線,卻沒有找我。我其實想找他,但又怕太過唐突。
於是就看著他,由綠色的在線變做離線。
我試過一次,不斷地潛水和在線,他終於開口問我什麼事,我答「網絡問題」,然後便打開了話題。
ICQ和青春一起逝去,「哦噢」的一聲心動,永遠都令我回味。
他每次在ICQ說再見,也會打「8~」。
明明就應該打88,他偏偏打8和一條蛇仔符號。我問他有什麼用意,他卻說好瀟灑。
其實我覺得他真人說BYEBYE也是瀟灑,他只會說一聲BYE,不過他卻總說成「BIKE」。
另外,他每次說「BIKE」尾音也很長,我也覺得像有一條小蛇符號跟在尾,餘暉未了。
我每每也貪玩學他這樣瀟瀟的說再見,結果呢,我潛移默化養成「BIKE~」的習慣。
我和他的共鳴越來越多,和他的默契越來越配合。
默契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是整個班房的話題。因為我倆的默契,已經被全班的人見證了。
閒聊之間,我問同學「你覺得他似周國賢嗎?」,同學卻問他「你覺得她像薛凱琪嗎?」
薛凱琪還是個新人,我不太喜歡她。可自從聽過這翻話後,我便不停聽薛凱琪的歌。
由鄰座到同班,又由同班變為同級,我們經過一個暑期就派到不同班別。
他的中文很差,其他成績卻不錯,結果到了精英班;我卻沒有這個成績。
那個暑假,知道要分開,總特別捨不得這朋友。
我們依舊在ICQ聊天,我依舊等他先開聲,即使再開學了,我們依然是網絡上密友。
每次經過他的課室,我也會故意走慢一點。
我買了人生第一部手提電話,SONY ERICSSON的。我們隔著一道牆,但會透過SMS聊天。
日子久了,我可以不看螢幕就輸入自己想說的話,這是我一項特別的優勢。
其實我們的SMS很無聊,大多都是「你在上什麼堂?」或者「這堂很沉悶」,不過我從來不會覺得無聊。
每一個人也會有自己的特質,他是一個很無聊的人,但和他交流,我從來不會覺無聊。
或者這就是緣份。
其實我們的話題也不多,偶爾在上學回家的路遇見他,都不敢和他走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單獨相處時,總會沉默比較多,氣氛尷尬,我常聽到自己心跳聲。
其實科技溝通的感覺也很疏離,我們的感情彷彿沒有進一步的空間。
不過,始終還是進了一步。
他問「明天你去看燈飾嗎?」,「明天冬至,我留家吃飯」。
「後天」,終於在後天的晚上,我們到了海邊看燈。
兩個人在寒冷的晚上,街上也有很多快樂的人經過。
那一夜我穿很多衣服,但肩膀還是感覺到他的肩膀,人太多,我們躲避人群,卻得肩膀貼肩膀同行。
心中覺得他是朋友,但身體的接觸永遠不能欺騙自己,假若是一般男孩朋友,怎能如此親密呢?
看著中環的高樓,我們在海邊交換禮物。
我買他一個溫室氣球,他送了我二十三粒金莎,因為我學號是廿三。
他說了一句「我愛你」,我微笑一下,眼睛只敢望著海,不敢看他,也沒有回應。
我裝作沒有聽過;他也扮作沒有說過。我知道他的心跳得很快;但我卻意料之外的平靜。
其實我想回應,但我不知說什麼好,反正我們也經常沉默,表白就不如留給沉默好了。
在九龍望去香港,燈飾特別浪漫,尤其當這黑眼睛找到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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