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文]遺留者的影像: 第十二章
「轟隆！」
雷聲疾然而至，電光閃出一剎輝芒，照亮夜空，映透富正淡的身影。
富正淡站在「禁地」門前，想了、聽了好一段時間。他已經可以確定，那些古怪聲響的源頭就在這裡面。
假若牛仁晃在裡面的話，自己只是想探望一下，絕對有充分理由進去……
雖則牛仁晃說過這個房間絕不能進，但他實在想不通，有何種原因，葉英信要禁止別人進去，不過就是個擺放屍體和隔離感染者的房間而已？再說，哪裡有屍體？屍體從何來？由第一日知道這個房間開始，富正淡已經有很多疑問。
只不過這個月台上的人都很遵循規矩，沒有人在意，沒有人懷疑，連接近都不會接近，他才沒多問。
退一萬步說，即使硬闖被抓到，葉英信也不能拿他作甚麼。
抱著這個想法，富正淡伸手推動門柄，然後門緩緩打開了……
竟然沒鎖？很意外，這個理應閉門深鎖的「禁地」，居然這麼容易就打開了。
他慢慢將門扉向內移，不敢太用力，只讓一線隙縫漏出。因為雨勢猛烈的關係，恰巧開門的「咔嚓」聲都被掩蓋。
但在下一個瞬間，富正淡卻立即後悔，自己闖入了這個……禁區。
一陣刺鼻濃烈的血腥味在開門的同時襲來，這種味道對富正淡來說並不陌生，他心頭一顫，已經確定裡頭不會有甚麼好事。
他有一秒想過拔腿就逃，但基於擔憂牛仁晃的情況，他還是慢慢探頭進去，打算觀察一下狀況。
「禁地」內部非常黑暗，只有微弱火光作照明。在房間正中央，一個男人正高舉手中利刃，不斷砍落枱面，就像平常餐廳師傅切菜一樣的動作。
透過微弱火光映出的身形外貌，他大概猜得到那人是盛明。
房間其實不大，一眼望透，亦不見牛仁晃與高功利的蹤影。
奇怪，他們人呢？那陣血腥味又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盛明一直專注於眼前動作，沒有留意到富正淡。他手起刀落，在枱面又切又斬，臉上露出陰涼笑容，偶然還看到一些東西飛瀉出來，場面極度詭異。
這短短幾十秒間，血腥味沒有絲毫退去，反而越來越濃厚。此時，富正淡開始感到一股難以解釋的不安……
「啪！」
倏地，一顆球形物體急速飛近，撞上富正淡旁邊的牆壁。
飛來橫禍嚇得富正淡一怔，只見那顆球形物體在地上滾了幾圈，慢慢停了下來。
富正淡此時定睛一看，那球形物體順著月光漸漸顯露出來，他看到表面印有深刻而明確的人類五官，眼、耳、口、鼻……並且沾上血色，愕然、驚懼神情……末端頸椎有著相當齊整的切口，和真實的現視感……
了無預警和心理準備，他立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瞳孔無限放大。
甚麼……狀況？甚麼……怎麼了……？？？？？
目瞪口呆，手腳不自然地抖動起來，眼睛極想閉合，但大腦卻驅使他睜著，要看清楚那個「東西」……
那是……一顆人頭，一顆鮮血淋漓，活生生，屬於人類的人頭。
噓……噓……噓……
噓……噓……噓……
噓……噓……噓……
呼吸壓抑不住地急促，心臟猛然揪緊一頓，思考陷入混亂，手腳幾乎失控。因為震驚……因為恐懼……因為……
那顆人頭上的臉孔……是粗獷的五官、熟悉的面貌……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個恩人。
牛仁晃。
剎那間，空氣凝結，視覺天旋地轉……
富正淡下半身濕透在外，上半身則與牛仁晃的人頭正眼對視，呼吸、心跳、喉嚨、肌肉，全身都在同一息間加速到極點！
「呀！！！！！！！！！！！！！！！！！」
他終於按捺不住，在腥紅、暴雨與恐懼間瘋叫出來。眼前景象，毫無疑問是他人生中遇過最驚慄、最難以致信的一幕。
他整個身子從原地彈起，將半掩的門完全撞開。這時房間裡的影像也在電光閃爍之下，一併表露無遺……
虛黑的房間角落，竟倒掛著一具幾乎只剩骨頭，連臉孔都難以辨認的屍體。富正淡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一具人類的屍體。
而散落在倒掛屍體下方，便是一堆血淋淋的肉碎。
此時此刻，盛明亦已注意到富正淡的存在。他滿滿是血的手垂了下來，猶如死魚的雙眼猛瞪著富正淡。
富正淡沉住氣息，不斷拍打胸口，企圖冷靜下來。他再看向盛明，赫覺不只肉碎，連斷肢、肉塊、骨頭、內臟等等全部都堆集在他身前的兩張桌子上。
咳咳……嘔……
一陣強烈的反胃，幾乎要將今晚所吃的食物通通嘔吐出來。
噓？哈哈……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是怎麼了……
他終於知道，這兩晚聽到的磨刀聲和利器碰撞聲是甚麼了。
全身顫抖得像痙攣，富正淡一個不慎跌倒在地。他只剩驚恐失措，腦感官承受不住眼前景象。
……
嘿！
潛意識在一瞬間逼他清醒過來，富正淡匆忙挪動身軀，沒有多想，便連滾帶爬跑出門外……
因為他剛才與盛明四目交投的一刻，赫見那副駭人詭異的笑臉，在眼海裡釋出了無盡的……
殺意。
富正淡從未有過這樣異常的感受，但他現在非常肯定，只要再待在那裡多一秒，自己便會立即身首異處……
盛明沒有窮追不捨，他站在傾盆大雨之中，一手執刀，一手提著牛仁晃的人頭……冷眼凝望富正淡奔逃的背影。
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
阿牛……
阿牛……的頭……
哈哈……哈哈……
富正淡費盡全身力氣，一股腦地拼命奔逃。他不想再憶起剛才所見景象，但內心的恐懼和潛意識卻逼他不斷回想，自己與牛仁晃的頭顱對視，還有那個房間的一切。
他瘋狂地跑，瘋狂地跑，瘋狂地跑，終於跑到一個藍色帳篷前停下，快速掀開簾幕。
阿綾！
如同絕境之下見到一絲曙光，他瞬即跪下，猛地搖晃伍真綾的身軀：「阿綾……阿綾……醒呀！快啲醒呀！」
伍真綾被不斷搖盪，似乎有所反應，懶洋洋地睜開雙眼。
「嗯？阿正？做……」
「唔好講住！阿綾，我地依家即刻走！」
「吓？做咩呀？依家幾……」
富正淡不遑多說，粗暴將迷迷糊的伍真綾拉起，便衝出帳篷。
「碰！」
但在富正淡跑出帳篷的那一刻，卻不慎撞著一個龐然大物，一屁股躺倒在地。
「咁急走去邊？」
富正淡抬頭一看，驚見來者是葉英信……時機如此巧合，絕對有蠱。他心知不妙，旋即抬腿一踢，全力蹬在葉英信腹上！
只見葉英信硬生生吃下一腳，便蠻力將富正淡整個揪起，一下猛拋，將他甩到好幾米遠，直至撞爛車站控制室的玻璃才停下。
伍真綾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無法反應，她跪地捂嘴，瞪大雙眸，眼睜睜看著倒地淌血的富正淡。
葉英信隆起全身肌肉，平靜的臉容終於顯出憤怒。他大步跨前，一拳將剛要站起的富正淡打到嘔血！
富正淡一陣暈眩，幾乎站不住腳，仍執拳向葉英信轟去！
葉英信單手接住他的拳頭，然後一個膝擊力撞，便將他數條肋骨頂斷。啪勒幾聲，富正淡痛得大叫，吐出一大口赤血！
富正淡沒有絲毫喘息的空間，葉英信就抓住他的頭髮，暴力將他拖進鐵皮屋！
「停手呀！」伍真綾想是喊住葉英信，卻一下子被何梓欣撲倒在地，掩住嘴巴，呼動不得。
此時車廂內的人也陸續被騷動吵醒，他們看著被葉英信毆打的富正淡，臉上露出的除了恐懼和震驚之外，就只有不屑，沒有一人有阻止的意欲……
葉英信將富正淡拖入鐵皮屋後，又賞了他幾拳，打到他毫無抵抗之後，便一腳踩住他的胸口。
「扑街……你……你條扑街！你殺左阿牛！！」富正淡的嘴角一點一滴溢出鮮血，仍狂怒掐住葉英信的腳怒吼，憤恨之聲震懾整個月台。
「我無殺阿牛。」葉英信的神情恢復原來的冷淡，沉聲道：「你咁多事做咩，叫左你唔好去嗰度，你偏要去！既然咩都比你見到哂，係你自己攞嚟，唔好怪我。」
這時他又加重力道，踩得腳下的富正淡連聲苦叫。
「你條扑街！你知唔知自己做緊咩！？你係咪痴左線？你點解要斬佢個頭落嚟？佢明明未病發，你做緊咩？你做咩！你不得好死！」富正淡死不放棄，他瘋狂敲打葉英信的小腿，然後猛捏他的肌肉。
葉英信再忍無可忍，朝他腦袋狂踩，接著一腳將他踹飛，眼睛變得猩紅凶暴：「唔係我！我無殺人，係盛明佢自把自為，我有阻止過佢！我好清楚我依家做緊乜野，你唔好係度扮哂聖人，你憑咩！？你憑咩！！」說罷又是幾腳重踢。
富正淡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眼睛早已腫了起來，他用仇怨的目光瞪著葉英信：「你條人渣……滿嘴大話，還返阿牛條命比我！！！！！」
剛才「禁地」一幕對於富正淡來說，實在太過震撼、太過突然，那個極之真實的畫面在他腦海揮之不去，每每刺激起他的情緒。
「你唔好唔記得，係邊個救左你！你條柒頭，係咪連感恩都唔識！」
富正淡聽罷怒不可遏，他蜈蚣彈起，用全身力量將葉英信騎住，不斷朝他臉龐打出一記又一記重拳：「唔係你救左我！係阿牛救我！關你咩事！你依家殺左佢！佢個頭係地下度轆嚟轆去呀！我一定要幫佢報仇！葉英信！！！！」
「關我咩事呀！你好啦喎！富正淡！自從你嚟左之後，阿綾佢就開始變啦！成日問你去左邊你做緊咩，仲鬧我點解比你呢個新人落去搵野食咁危險！」葉英信用手肘擋住富正淡的拳擊，吐出一抹濃痰：「我呸！都係因為你！都係因為你！阿綾佢一直都好尊敬我！全部都係因為你！因為你呀！！！！！」
葉英信的臉上露出猙獰、暴戾，一副要殺人的臉貌。他正面吃下數拳，然後張開兩掌，像拍手一樣打在富正淡的腦袋兩側。
富正淡被巨力拍中耳根神經，暈頭轉向，眨眼間被葉英信掙扎開去，一拳擊飛！
「就係你！阻頭阻勢，成日煽風點火！你以為我唔知你同阿綾偷偷摸摸呀！你琴日同佢去鬼鬼祟祟傾野呀嘛！你想帶佢走？你想錯你個心啦！！你以為我真係唔知？」葉英信發瘋似地，狂踢早已血流披面的富正淡。他喝罵的聲線極大，連外頭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伍真綾在外面與何梓欣扭纏，成功掙脫之際，又見馮希柔飛撲而來，四肢頭身都被按壓在地。
「阿綾！妳冷靜啲！」
「做咩呀妳地……？放開我呀……」
這時，她的眼角瞧見一個森冷男人……提著反光鋒利的切肉刀，走進了鐵皮屋……
「唔好打呀！救下阿正啦……」伍真綾不斷呼救，無奈車廂內的人都顯出畏懼，沒有人正視過她一眼……
葉英信憤然將富正淡舉起，狠狠扯在牆上！
富正淡被掐住脖頸懸掛半空，只得踢動雙腿，卻又吃下連環數拳！
「葉英信……」富正淡已經被打掉一隻大牙，他混著血液吐在葉英信臉上。
葉英信抹掉腥血，掄起重拳，繼續狂毆。
就在這時，盛明手持耀眼利刃，正緩緩靠近二人。
現在的富正淡鼻青臉腫，即使滿腔怒火，亦無抵抗之力，形同一隻待宰羔羊，等待死亡。
「盛明，斬佢對腳落嚟！等佢係地下爬下爬下，再逐忽切佢啲肉出黎！我要佢生不如死！我要佢睇住我同阿綾有幾快活！」葉英信暴怒的眼神非常嚇人，似笑非笑，猶如怪物。
盛明聽罷露出陰森笑容，雙目充血，隨即舉刀相向！
眼看刀刃即將落下，無數影像於彌留之間，在富正淡的腦中輪流迴繞……
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要死了嗎？
我明明還有很多事未做……
還未孝敬好母親……
還未拍過拖……
還未做過愛……
還未結過婚……
還未有過幸福的家庭生活……
才剛剛有喜歡的人……
明明甚麼都沒做過，就這樣來，就這樣去……
就這樣結束。
結果……我還是個一事無成……
自以為是的……
廢物……
嗎？
他回想起自己從前的點點滴滴，母親、黃圭澄和伍真綾的相貌在浩瀚廣闊的幻想中，不斷環迴相映。
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嗎？
放棄……
閉起雙眼……
而下一秒，他從半空墜落，重重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