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前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卓欣張開眼睛,房門在黑暗裡好像變的很遠很遠。她知道小希快要吃奶,要起身準備,但胸口好像給重物壓著。她急促地喘氣,心閃過一絲念頭:我快死嗎?
餵奶後她又揹著小希在幽暗裡踱了一個小時。
窗外下著大雨,不,是白色的,下雪了。
中午洗衣後,她忽然想起整天沒見過小狗,於是拿了一碟麵包四處找。「小狗,吃飯了。」她步下樓梯,腳下古老的木板吱吱作響。她按下電燈開關,黃色的光管「鎡鎡」閃了幾下,慢慢亮起,原來地庫用來當了衣櫃,十幾排衣架掛了不同年代的衣服.欣一邊行,一邊撫弄這些長裙,晚裝,還有不同顏色的帽。她拿起一襲紅色的旗袍,行到鏡前側身試了一下。鏡子裡是一個皮膚白皙,鼻高眼大的少女。她順了順黑色的長髮,想起一年前,她母親也在鏡前替她試裝。
「周醫師不是昨天又送了花過來嗎?你真的不考慮他嗎?」
「 媽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他很大男人,我跟他分手很久了。」
「你表姐夫不也是壞脾氣,但你看你表姐當醫師夫人的幸福相!住半山,有司機接送。」
「 媽,妳很嚕囌 !」
「媽不明白妳喜歡哲赫什麼。三十歲人還去什麼加拿大半工讀火車工程。在九鐵這麼多年還是火車技師,還沒升主管,婚後生活多沒保障啊…」





* * * *

電話鈴聲差點給小希的哭聲淹沒。欣邊抱著小希,邊拿起聽筒。
「小欣,沒事吧?」
「他每天都哭,什麼都不懂,就是哭,哭,哭。」
「小孩都是這樣,辛苦妳了。」
「我不喜歡這樣,我不!」
「欣,我恨不得馬上到妳身邊,但醫生說我要多住院一會。」
「你說你今天回來的。七天了,你說過!」卓欣高聲道。
「我也不想。」




「我現在就開車過來接你!」
「不!我﹣」
欣掛了線,揹起小希,衝向門口。門一開,一片片雪花颼颼撲面,疾風把桌上的擺設和結婚相砰砰掃跌。山下白茫茫一片,門口的積雪及腰。小希在揹帶內連連打噴嚏,卓欣愣了一愣,忙把門關上。她長期開著的收音機這時剛巧播新聞:昨晚的大雪是鐵路鎮三十年來最嚴重,降雪比預期超出十吋,輸電纜倒塌,很多地區停電,政府正全力協助搶修…

* * * *

次日電話整天都沒響。到黃昏,卓欣拿起聽筒想打給母親,但聽筒內一片寂靜。晚上,屋內只剩煤氣壁爐發出的微弱光線。欣找來了幾枝蠟燭,每一間房點燃一枝。靠近壁爐的沙發比較暖,於是她坐在那裡餵奶。突如其來,小希猛力揮倒奶瓶,濺得她一身都是。欣看著他面部肌肉抽搐著,彷彿極度驚恐般。一瞬間,她感覺有人在背後監視她。她的心突的跳了一下,回頭一望,沒有人。她伸手拭掉小希面上豆大的眼淚,慢慢把手貼在自己右眼上,然後移開。屋內仍是空空如也。
小希突然弓腰,嘔了一地奶,繼續大哭。
「收聲!」卓欣怒道。
「收聲!」




「再哭我不要你了!」卓欣聲嘶力竭咆哮,再順勢把小希扔下沙發,拔腿跑進浴室關上門。她開了水龍頭,一頭栽進水槽,哇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不要!」她胸口抽噎著,看著鏡中憔悴的面容,淚流滿面。她脫去衣服跨進浴缸,開暖水灑在面上,頸上,直致淚水流乾為止。
當她披上紅色浴袍步出浴室時,一陳水蒸氣隨後冒出,屋內出奇地靜。她行到大廳,啊一聲尖叫,心臟幾乎停止。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人站在壁爐前,因為背光,整個人像一個高大的黑影。
「是我。」沙啞的聲線,黑影一拐一拐行前。
「不要傷害貝貝!」欣驚呼,又後退兩步,伸手拿了桌上一個觀音像放在胸前。
黑影一手拿著拐杖,一手抱著小希,頭包了白色紗布,彷彿一具木乃伊。
「小欣,我是哲赫啊。」他又行近兩步。
欣坐倒在地上哭道:「你不讓我去醫院,你是不是已經有不測?你不要騙我。」
哲赫跪在卓欣身旁,擁著她顛抖的身體,道:「你感到我的體溫嗎,我怎會有事呢?」
卓欣哇一聲抱著赫和小希,道:「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新聞說今晚會多下十吋雪,我很擔心妳們,於是租了部四驅車,偷走出來接妳們。我們快回市區吧。」
「那我們把姨婆的小狗也一起帶走吧。」欣道。
「什麼狗,姨婆沒養狗啊。她有敏感。」
「白色查理士小獵犬,鼻旁有灰色斑點那頭啊。」
哲赫的瞳孔突然漲大,驚道:「牠在哪裡?」
「你後面。」




他回頭望。身後什麼也沒有。

* * * *

十日前。
哲赫下班後開著摩托車趕往醫院,落日在他背後好像一個燃燒的金球。
艾媺兒穿了一襲紅色長裙,帶了她的白色獵犬Oldie一起開車去她男友的農場吃晚飯。她們下星期便結婚了,婚後她打算辭掉祕書的工作,和男友一起打理農場。她扭方向盤轉向西行,落日好美。突然,一個人砰一聲衝破擋風玻璃飛進來。
新聞報導:鐵路鎮發生嚴重交通意外,一名中年女士和她的獵犬當場喪生,另一名年輕男士則重傷送院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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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的火驀地熄滅,黑暗中哲赫只聽見卓欣和小希同時發出絕望的尖叫。


















​-2008初稿
-2015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