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兩星期的練習,被面具人糾正了投籃的平衡和發力點之後,命中率只有慘不忍睹的三成。
 
既然他說沒關係,我也沒有抗議的理由。
 
這天早上,我一向往常的五時半起床,完成五百球的投籃練習。
 
是的,內心關於她的痛永遠不會磨滅。
 
可是,我只會一天比一天努力。
 




要是連我都在自怨自憐,我便無法把我的勇氣傳到她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鬥志又燒得更旺了一些,今天的投籃練習有了全新的突破。
 
不知怎的,一直覺得很奇怪、有什麼卡住自己的出手和發力位置,今天卻不可思議地流暢,我甚至可以準確說出球出手後究竟進還是不進。
 
雙手交叉在胸前的面具人微微點頭,還沒有看完我投第一百五十七球就轉身走了。
 
回家洗完一通熱水澡,渾身舒爽,我便開始把遲交的暑期功課亂做一通。
 




一會兒之後,手機瘋狂地震動。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我看看上方的聯絡人名字,是Gaby。
 
「喂」「Hi」
 
我想了想,然後趕快趁她還沒回覆之前再鍵入文字。
 




「你咁快返左香港既」
 
「咪同你講左香港係我其中一個目的地囉(笑喊)」
 
手機另一頭的你,會哭嗎?
 
不怕,有我在。
 
我也跟你一樣,強忍淚水,說著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謊言。
 
「吓」「原來你認真架」
 
「咁你得唔得閒帶我遊香港呀大忙人(笑喊)」
 
我看看桌子上十多本未完成的功課。




 
「緊係得」「幾時」
 
「星期日你會唔會得閒啲?」
 
「會呀」「一陣兩點幾我要出去練波」
 
「咁不如就聽日十點地鐵站等啦(露齒笑)」
 
「我地會去邊架」
 
「聽日你咪知囉(笑喊)」
 
「咁聽日見啦!」我興奮得打出一個感嘆號。
 




翌日,我刻意早起洗了個澡,打理好髮型,努力地打扮得很整齊。
 
到了地鐵站,遠遠的已經看見她的身影。她戴著一頂小小的太陽帽,穿著純白色襯衫,及膝牛仔裙,純白色的Converse高筒帆布鞋。她的小清新風格,每每令人著迷。
 
「喂,咁早到既你。」我說。
 
「近排我學識左時間係唔會等人架。行啦!」
 
她帶著我走,卻不是向著地鐵入閘的方向。
 
「去邊架我地,你唔好賣我豬仔喎。」
 
她笑笑,兩邊面頰上的梨窩不經意地跑了出來。「搭巴士去烏溪沙呀。」
 
「烏溪沙係邊到?」




 
「痴線,你係咪冇入過新界區架。」她調侃地說,「係馬鞍山附近囉。」
 
我實在很想問馬鞍山在哪裡,不過想了想還是算了。
 
快要走到巴士站的時候,她突然止住。「等陣!」
 
「做咩?」
 
她沒有回答,只是從袋裡拿出一本簿。我探頭竊看,看見上面寫著巴士號碼。她立即把簿收起。
 
「咁八卦架你。」
 
「你行到黎呢到先唔記得搭咩車咁搞笑既。」我抑壓著淚腺崩壞的衝動。
 




「唔得咩而家?」她吐吐舌頭。
 
上了車,經過了幾個市區的車站,很快便進入了兩邊都是樹林和小山坡的郊野區。
 
車身顛簸得厲害,上坡時的動力也不太足夠,車子好像隨時會拋錨掉進山林裡去似的。
 
「我有啲頭暈呀。」她說。
 
「有冇帶暈浪丸?」我心裡暗罵自己的不細心。
 
「唔洗架,我預左會暈架啦。」
 
我一時聽不明白。她究竟是預了會因病而頭暈,還是自己本來就會暈車?要是後者的話,不是更需要暈浪丸嗎──
 
下一秒鐘,她就把太陽帽脫下,倚了在我的肩旁,
 
她的秀髮和我僵硬的脖子輕輕磨擦,我的肩膊彷彿可以感受到她暖而潮濕的鼻息。血液不停地猛烈從心臟泵出,我像具僵屍一樣不敢亂動,生怕絲毫的郁動都會使她感到不適。
 
我微微轉頭,好想看清楚她的臉,卻什麼也沒看著,只能嗅到她淡淡的髮香,和極其稀疏的頭髮。
 
那些禿掉的部分,正從頭頂開始蔓延出去。
 
這大概是辛苦電療後的脫髮現象吧。
 
我左手跨過她的肩,慢而溫柔地撫著她耳邊僅餘的髮絲。
 
車程好像很長,相處的時間卻總覺太短。
 
下車之後,她重新把帽子戴上,表面完全察覺不了任何異樣。我們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很快便看見像是海堤般的風景。
 
「到啦!」她蹦蹦跳跳地跑前。
 
「唔好跑呀!」我大喊,然後立即暗罵自己。
 
她轉頭看看我,我情急之下,立即裝出一副想哭的模樣。「等埋我呀,唔好掉低我一個,嗚嗚──」
 
她笑了笑,站在原地等我。
 
「我介紹下呢個地方啦,呢到叫海之心,係一個──」她突然止住,「係一個咩呢?我唔係好記得喇,總之應該係一個好令人起雞皮既愛情故事。」
 
「呢個心冇咩愛情故事,係一個住粉嶺叫吳伯既人,係兩年前既中秋節黎呢到幫手清理蠟漬,期間發現個海灘周圍都係呢啲大石頭,然後忽發奇想,就開始砌呢個心出黎。」
 
「哇,你Expert黎架喎!」她雙眼瞪大。
 
「前個排報紙有介紹,不過唔係好多人知有呢撻地方架咋。你咁都知,你都算Expert黎架啦。」
 
她點點頭,然後說:「兩年前──兩年前即係零八年?」
 
「零九。」我糾正她。
 
「零九年──哇,堆左成兩年,但竟然唔係一個愛情故事,有啲失落添。」她說。
 
「有時唔一定要兩個人轟轟烈烈先叫浪漫既。」我說,「簡單平淡,兩個人又開開心心,互相陪住大家行落去,唔係仲好咩?」
 
走著走著,我們走到了海堤旁邊,地板由凹凸不平的混凝土換成了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木條。
 
「佢點解唔同人作個故仔出黎既?如果個心背後係個愛情故事,例如個啲咩一路砌一路等佢失蹤左既老婆返黎、或者老婆係海難過左身,砌個心黎紀念佢之類……哇,成件事即刻唔同哂。」
 
「乜你啲故事唔係失蹤就係死人既,咁樣好慘姐。」
 
她倚著欄杆,拓著頭,卻沒有說話。
 
我也雙手交叉在欄杆之上,鹹鹹的海風迎面撲來。沉默所帶來的不安分感,輕易被海風吹散。
 
「知唔知點解我想黎海之心?」她突然問。
 
「點解?」
 
她把被海風吹散的頭髮撥到耳後,展露出臉蛋漂亮的曲線。「以前想同男朋友黎架,不過冇呢個機會。所以想係今次旅行做埋呢樣未做到既事。」
 
男朋友,會是指以前的男朋友,還是「現在」的男朋友呢?
 
如果他指的是前度而不是自己,那又為什麼要強調「沒有機會」?在她的謊言之中,他們應該還在一起才對──
 
假如我問出口,只會刺痛她辛苦地戴上厚厚面具的內心。
 
有時我會想,她會不會連正在欺騙我的這件事,也開始逐漸忘記了呢?
 
「呢啲咁浪漫既地方,同另一半黎唔會開心啲咩。」雖然謊言不能被拆穿,我卻始終按捺不住。
 
「乜你而家唔開心咩?」她鼓起了腮,「我好開心喎。」
 
「痴線,開心到暈。」我雙眼反白,裝出一副昏倒的模樣。
 
她笑著拍了我的手臂一下。「我想影無限張相呀。」
 
好啊,我說。
 
我從褲袋拿出相機,她卻也從她的袋裡面拿出一部類近正方形的機器。
 
「呢部咩黎架?」我問。
 
「近排韓國好hit架,即影即有,幾秒就曬到張相出黎。」
 
「咁快?快啲試黎睇下。」
 
她把鏡頭對著自己,我立即靠在她身邊,看著她的側面。她輕柔的髮香在我的鼻腔飄散。
 
「喂,我唔夠手長呀,手臂長個個負責揸機──」她把機器交到我手中,「望住鏡頭旁邊呢粒銀色既鏡,對好位,禁呢粒制──」
 
喀嚓──
 
一張類似相紙的物體從機器的上方緩緩升起。
 
「做乜鬼呀你!」她笑著拍了我的手臂一下。
 
「唔小心揩到個制呀,個位咁唔就手。」我說。
 
「影過啦快啲!」
 
我看看背後,那個用無數石頭堆砌而成的心型就在正後方。這次,我對準位置,卻遲遲沒有按下拍攝的按鈕,好讓時光能在這個時刻過得緩慢一些。
 
「得未呀──」她勉強郁動笑著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說。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