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出席了一個葬禮》: 第一回--葬禮
第一回──葬禮
開著殘舊的日產,看著平日經過的街道,幾年之間,街道上改變了很多,但你總不會發現一切在改變,因為改變通常是在你不知不覺間進行,你雖然看到它們逐少逐少改變,今天比起昨天,改變很少,但比起五年前,十年前,改變卻是天翻地覆。
紅磡站以前是東鐵線的總站,後來搬到了尖沙咀站,再連接到西鐵,然後又搬回紅磡作接駁,我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改變了。
各位乘客請在紅磡站轉乘西鐵,想也不用想,哦了一聲後便走到對面的月台。
有多少年沒有中學聚會了?
剛剛畢業時,隔三天五天,我們便嚷著要一起做這做那;年紀漸長,一星期的聚會,變成一個月,一個月變成兩個月,兩個月變成半年,半年變成一年,一年變成有紅事才會聚頭。
想不到,這一次我們竟然為了白事聚頭。
踏上殯儀館的梯級,白光管照亮了整個大堂,這個地方,對上一次來的時候應該是三年前,那時候老爸也是像阿鋒一樣悄悄離開了我,像電視劇一樣,我扶著老媽站在醫院的急症室前,最後醫生對我們說:我們已經盡了力。
我整個身軀無力軟了下來,但我還是咬著牙、挺著身子的抱住老媽,我沒有哭,因為我知道這個家以後便由我來支撐。三個月後,老媽也跟隨老爸的步伐走了,她走的時候,好像舒了口氣,終於能確確實實的休息一下。
總覺得,當父母離開了自己,才算真正的長大和獨立,那天後,我覺得自己老得特別快。
看著空虛的房子,自己成了輩份最高的人,沒有人在身邊囉嗦。出外晚了,沒有電話著你回家;下午五點多時,也沒有電話問你會否回家吃飯;轉季了,衣櫥內的衣服也需要自己轉換;生病了,要吃藥的時候,也是獨自起床找藥吃。
看著父母熟悉的樣子,由真人變成一張放在客廳的黑白照片,有時候一個人回家,我心中總想說一句:「爸、媽,我回來了。」
想到這裡,眼眶溢出了久違了的淚水……
快三十歲的我,回想起小時候,穿著白背心,夏天晚上牽著老爸的手買汽水冰棒和西瓜,回家後,老媽會把一塊塊西瓜切好,我們把窗戶關好再開冷氣。路上昏黃的街燈下,看著地上的影子,總覺得老爸老媽是我一生的依靠,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離開我。
慢慢長得比老爸老媽高,卻看到他們頭上出現了零碎的白髮,但那時候為了生活而奔波,總是沒有好好陪他們,想著總有明天,老爸老媽總會在家中等我回家。到了有一天,發現明天他們已經不會在家中囉嗦,那個晚上特別寧靜,客廳沒有了輕輕的踱步,我才懂得想,原來像理所當然的事不一定有明天。
想著想著,已經走到靈堂前,放下了帛金,輕輕的一句節哀順變,踏進靈堂,看著阿鋒一對三歲多的兒子,我把錢包內的幾千塊交給了這對小兄弟,跟他們說:「叔叔能幫的都會盡力幫,接下來的日子,你們要堅強。」這對乖巧的小兄弟也默默的點頭。
靈堂內,映入眼簾的,是中學同學阿鋒熟悉的臉孔,一貫燦爛的笑容,迎接我這個久違了的中學同學,彷彿在說:「這樣久沒見,你還好嗎?」相片中的他,多健康,笑得多高興。可惜這副臉孔已經被鑲嵌在冷冰冰的照片上。
躹躬三下,抬頭時我笑了一下,嘴邊的肌肉抽起來,我用力的去把這笑容留住,或者我怕自己強裝的笑容消失時,眼淚便從眼眶掉落。
場內嘉賓眾多,證明阿鋒在親朋戚友的心目中是很重要,環視眾人,我找到了中學時的同學們,走了過去。
中學時的正經八百的男班長阿德;
心中總有壞主意的肥仔阿忠;
漂亮但已成了人妻的Winnie;
口中的話說不盡的Carman;
還有那個品學兼優,也是我中學時暗戀了七年的阿欣。
幾年不見,老朋友們,你們都老了;
幾年不見,老朋友們,你們都好嗎?
我們這幾個人,連同阿鋒,在中五時便開始認識,到了今年,已經踏入第十三年了。
呃……好像還沒有說過阿鋒是什麼樣的人,那我們先說一下他吧。
有沒有發現,一班朋友中也有一個的特別熱心,與每一個朋友也特別熟絡的人,有什麼聚會總是由他去發起,他去聯絡。任何人的生日,他也暸如指掌,每隔一段日子,總會收到他的電話:「喂,你最近如何?下個月誰誰誰生日,不如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什麼時候再沒有接過阿鋒的電話?
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我也數不出來……為什麼一個老朋友好一陣子沒有聯絡我,我也沒有察覺有問題,亦沒有打電話去問候一下?直到這個朋友無聲無息的離我而去,我才如夢初醒。
看看身邊的一班同學,除了傷心外,臉上亦帶著一絲的愧疚。
「阿德,記得上次聚會是什麼時候嗎?」我問。
西裝畢挺的阿德,衣著光鮮得讓我認不出來,他想了一下說:「大概,三年吧。」
「有這樣久嗎?」我在腦海想著。
旁邊的阿忠伸頭過來說:「有啊,最後一次聚在一起是Winnie的孩子出世,我們一起去醫院看她。最近說要吃飯啊,唱K啊,去旅行啊,都總是沒有齊人,你不是不知道阿鋒很執著要一起聚會,一個都不能少吧?」
的確是,上次吃飯,Winnie說她要照顧孩子,阿德說不太想吃火鍋,Carmen也說他男朋友不太喜歡她夜回家,當時我也好像不行,好像是加班吧……
再上次?唱K太吵?有人唱歌不好聽?太夜?明天要上班?孩子要溫習?
再上次去旅行?有人去過,有人拿不到假期,有人累,有人說老了,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再之前,行山,太累;
再之前,喝早茶,太早;
再之前,看煙花,太多人。
太多之前,也有太多藉口。每次約會失敗,總覺得好像鬆了一口氣。人越大,越想窩在自己的空間中,不接觸,不嘗試。可能,這是一種安全感。
場內的司儀用咪高峰宣布:「各位親友,現在可以瞻仰遺容,親友們可以去跟阿鋒見最後一面。」
我們跟隨親友的後面,進入靈堂後的小房間,那條隊伍,進入的很冷靜,出來的卻各有傷感。
「阿鋒是因什麼過世的?」我問。
Winnie探頭過來說:「好像……是肺癌。」
肺癌嗎?阿鋒好像從不抽煙,肺癌帶起了他,真像一套諷刺的鬧劇。
從不抽煙的死於肺癌,煙酒財氣樣樣皆精的卻長命百歲;奉公守法的三餐不繼,作惡多端的高床軟枕。
幼稚園的時候,我們學的是公平,但一件又一件不平事,我們都麻木了,這樣的諷刺?習慣了。
一副棺木內躺著自己熟悉的好友。一個曾經存活在自己心中活生生的人。
他……瘦了很多,皮膚下全無血色,健壯的身體,結實的肌肉再看不見活力。
我從他的腿,慢慢的走前,前方的一個女士,應該是阿鋒的大學同學吧,她扒在阿鋒的棺木上哭著,需要嗎?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在生活的長河中,我一身的棱角都被磨平了。我總是跟自己說,傷心,並不能改變什麼。為什麼傷心?接受吧。
前方的小姐,被一幫親友扶走了,我也走前了兩步。
我終於看清了阿鋒的遺容。
這樣近,但我卻感覺他離我很遠,他不再是那個會跟我有講有笑的人,他瘦了,長相雖然還是我能認出,但他卻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阿鋒,臉上帶著笑容的阿鋒。
笑容在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也不再張開。
我的心抽了一下,腦袋一片空白,這就是死亡嗎?曾經,死亡離我很遠,父母的離開,他們一頭白髮,我有的是悲傷,但對死亡卻是很空白。
但這一刻,看到一個跟自己一樣大的人,一頭黑髮的人,躺在我身前時,我突然覺得,死亡離我,好像比十年前、二十年前近了一點,再想想自己,快三十歲了,人生可能已經走了一半。
我哭了,可能是因為阿鋒,也有點是,因為我自己。
扶著哭成淚人的Winnie,阿欣和Carmen,我們走出了房間,坐在椅子上讓小姐們平復,也讓我心中的漣漪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