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份

  「叮--噹」,一枚一毫硬幣從空中跌落雲石地面上。它在地上自轉了幾秒,終究也敵不過地心吸力,停了下來。

  「是『公』。」阿輝呆呆地嘟囔着,彎腰拾起那一毛錢,拉開拉鍊,把它放進錢包,然後靜靜地走向酒店的螺旋樓梯,鐵了心從二樓走向地下。

  這時候,幾十個西裝革履的青年--大約只有十七八歲--正在排隊進入宴會廳;他們不謀而合地向前方張望,估算着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進場,卻沒有留意到阿輝正在無聲無息地離開。

  幾分鐘前,阿輝從錢包裏掏出了一角硬幣,打算擲毫。「是『公』就走;是『字』就不走。」阿輝用平淡如水的語調向自己說。他穿的是便服--藍色格紋恤衫、杏色長褲,白色Reebok跑鞋,雙腳裹的是一雙純白的學生襪--與週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無論是酒店的陳設還是身邊的同學。

  這天是所謂的「謝師宴」。香城學界有一個潛規則:參加「謝師宴」的學生一定要穿着正裝,才能顯得「莊重」,以「尊重場合」;否則會惹人非議。果然,他們都迷信這種並未明文規定的「慣例」。他們並未醒悟到,「謝師宴」的意義在於「謝師」,而非穿得像經紀那樣。阿輝覺得,他們與酒店職員的唯一分別,只是他們少了一塊名牌而已。





  阿輝是一個怪異的人:對於世俗的規矩,如果他能夠反抗的話,他必定不遺餘力地反抗;然而,阿輝同時是一個膽小的人:如果他反抗了世俗的規矩,他會因為覺得自己迥異於普通人而感到難受,從而想方設法地逃避現實。

  「嘩!這樣也行啊?」阿輝眼中最要好的朋友阿聲這樣說。當阿輝在幾十分鐘前到達酒店二樓宴會廳的門外,他第一時間拍了拍阿聲的肩膊,故作輕鬆地說:「我可能是在場最隨便的一個。」

  在此之前,阿輝的另一位好朋友阿鈞在酒店正門碰見了他。「你怎麼不穿正裝?」他說。

  「我根本從來沒有打算穿西裝。」阿輝答覆道。「我從來不當Grad. Din.是一回事。」

  阿鈞的朋友這時也來了;跟阿鈞一樣,他們也是「世俗」的人。他們走進了電梯大堂,阿輝尷尬地跟他們等候升降機。





  叮咚一聲,電梯來了。阿輝和阿鈞他們魚貫進入;阿輝按了二樓的電鈕,身上還在散發着一股固有的汗臭味。

  終於到了。他們首先離開升降機向左走。阿輝不清楚酒店的陳設,所以跟着他們向左拐。實踐證明,他們是正確的;宴會廳外不算寬闊的大堂擠滿了一個個同學。阿輝看見了阿聲,便說了那句話。

  與阿聲打了招呼後,阿輝找了阿鈞照相;阿鈞說不介意。接着他又與阿聲合照。

  合影過後,阿輝仍然覺得大汗淋漓,便跑進洗手間,躲進廁格裏擦汗。在廁所裏,他碰見了教物理的李老師和另一位朋友阿雄;阿輝十分難為情地回應他們的問候,便匆匆離去。

  這時阿輝看見了阿瑜。「阿瑜,介不介意我跟你說兩句話?」說罷便領了他到洗手間門口。





  「你最近說要參加什麼單車助學團,是嗎。」

  「對呀。」

  「小小心意。」「啪--啪--」,阿輝拿出了兩張一百元鈔票。

  「用不着給那麼多嘛⋯⋯」他顯得有點驚訝。「無論如何,謝謝你。」

  「不用客氣。」之後他們便走出大堂。

  站在樓梯邊的欄杆上,阿輝越發孤寂。隔着玻璃幕牆和窗花凝望海港的黃昏,他簡直覺得自己正身處牢籠。

  --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出去!





  不過,他的內心卻在掙扎:畢竟他已經給了六百五十大元;畢竟他已經來到會場;畢竟他已經知道入場時間將近。

  但正是因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現在不走,到時就找不到理由走了!

  大堂的沙發上,坐着一群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同學,當中包括隔壁班的「女神」阿希--她穿着一件優雅斑斕的旗袍,彷彿就是個西關小姐。

  阿鈞來到了阿輝身旁,繼續討論衣着問題。「你沒有西裝,那你去大學面試也是這樣穿的嗎?」

  「正是這套。」阿輝直截了當答道。「順帶一提,我曾經有一刻想過今天穿中山裝--如果我有錢買的話。」

  「中山裝也好呀,反正都是正裝。」

  阿輝沒有再說話。他盯着這位「民國小姐」,心想:「難道我穿了中山裝就會成了『東山少爺』了嗎?」阿輝覺得他絕對沒有資格高攀她。況且,他認為中山裝要由孫中山、蔣介石等大人物穿上,才有份量;阿輝這個毒撚?

  --穿上龍袍也是孽子!





  「西關小姐」預備進場了;同一時間,阿希那班的「男神」阿熙也沿着樓梯到達二樓,大堂裏掀起了一陣發騷的哄動。阿輝直感到毛骨悚然。

  他拿出一角硬幣,放在手掌上,低聲對自己說:「這個毫,是用來擲的。」這句話卻意外被阿鈞聽到了。

  「你難道用擲毫決定穿不穿西裝?」

  「不是;我根本沒有。」

  「嘖,竟然忘了⋯⋯那不要緊⋯⋯看!個個都排隊入場了,你也趕快進去吧。我先走了!」

  這時阿輝看見了還沒排隊的阿隆。跟他們一樣,阿隆也穿上了西裝;但他卻帶上了白色的Levi's皮質斜孭袋,與一身灰黑色的裝扮呈鮮明對比,格外注目。阿輝突然想起了一些東西。

  他走到阿隆身旁問:「咦,這個包好像是你哥哥的吧?」





  「是啊;我向他借的。」

  「唔。」阿輝想不到話回應,便訕訕地走開了。他腦海中浮現了一句話:「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阿亨就是阿隆的大哥。

  阿輝繼續站在剛才望着「西關小姐」的位置,那裏已經沒有了人。所有人都以期盼、緊張、興奮⋯⋯的心情等待進入宴會廳;只有阿輝例外。

  --現在不走,到時就找不到理由走了!

  他狠狠地向天花板扔了那塊銅板。

  「叮--噹」。他彎下腰,點了點頭。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