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在露台上死去
 
 
我叫程強,是最強的風精靈,今年一百三十多歲。
 
藍藍是最美的水精靈,也是我的老婆,她跟隨我逃亡四年,然後和我在風精靈小鎮上面,生活了九十七年。
 
九十年前,我們的家曾經遭爆炸炸毀,不過我們都沒有事,新家也很快重建了,是建在老樹精之上的一座四層大宅。
 


我們的兒子,是罕見的風水混合精靈,叫做「程渢」。渢字,就是水加風的意思。
 
這小子很厲害,一出生就霸佔了藍藍的愛,使我渡過了十六年幾乎沒有老婆的生活。
 
直至他十六歲那天,春郎決定收他為徒弟,帶他四處遊歷。那時開始,失去了兒子的藍藍,才重歸我的懷抱。
 
平穩的日子,一直到我的孫兒出世,作為爺爺嫲嫲的我倆,要幫忙照顧孫兒,一個之後又一個。
 
不過,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孫兒們如今也早已成家立室,已經搬到大城市去了。
 


仍然留在這個風精靈小鎮的,都是一些老朋友。
 
記得開酒館的老闆娘蒙羅麗莎嗎?
 
她在上個月去世了,終年一百三十五歲,我和藍藍也有出席她的喪禮。
 
這個女子,回想起來真是個奇人,一把年紀也能把酒館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一眾老酒鬼有個聚頭歡暢的地方。
 
只可惜她終生沒有結婚,沒有兒女。喪禮是我和一些熟客給她辦的。
 


感傷?其實沒有很多。畢竟年紀大,這種事經歷多了,也就習慣了。
 
對我們這種人形精靈來說,壽命也就是一百三十多歲,幾乎沒有人能夠活到一百四十歲的。
 
這一點,大家都知道。我知道,藍藍知道,紅毛也知道,大家距離死亡已經不遠了,哪一天不小心睡著,可能就不會醒來。
 
所以對一百三十九歲的紅毛來說,今日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
 
九十年來,我們每十年打一戰,目前記錄是紅毛全敗。
 
決戰的日子,很容易記住,因為是我和藍藍的相識紀念日。
 
所以我每次我和藍藍慶祝之前,都必須要應付一下紅毛,才能正式享受二人世界。
 
正因如此,老樹精、藍藍和我,都取笑他是電燈膽。


 
無論如何,今天是我和藍藍相識的一百零一年紀念日。
 
 
今日早上,老邁的她,即使行動不太方便,也堅持要一早起來,煲一煲落足料的老火湯給我。
 
因為,她傻傻地相信,只要老公喝了她的湯,就一定會旗開得勝,打敗紅毛,平安而回。
 
「煲好未啊?」我坐在露台的搖搖椅上,在陽光之下,大聲地催促。
 
沒辦法,年紀大耳朵不太好使,說話是會大聲點。
 
「就黎煲好喇。」她在廚房裡喊回來。
 
「老樹精啊,你幫我呢……幫我睇住佢,唔好比佢跌親。」我用老邁的聲線囑咐。


 
「係既程強主人。」老樹精回答,這裡他年紀最大,但也是他最有精神,彷彿沒有老過。
 
那天如果我和藍藍走了,在他千年的壽命裡,會不會很寂寞呢?
 
每每問牠,總是沒有回答。
 

不一會兒,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藍藍,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熱湯過來。
 
看見她的手抖抖震震的,老樹精的樹枝隨即在旁戒備。
 
「黎喇黎喇。」藍藍笑臉地說,坐到我右邊的搖搖椅上。
 
「點啊老婆,今次煲左咩湯?」我問。


 
「今次,我又改良左少少。」她淘氣地說,即使老了,內心還是那麼鬼馬。
 
自從九十年前的一戰,我經歴了將近失控的情況後,藍藍在安胎期間開始研究湯水。
 
她要研究一種加入紋身成分的、可以令人出現暫時性紋身的湯水,以取代直接喝那種墨水。
 
經過藍藍不懈的努力,她確實有了不錯的成果,近來跟紅毛打之前,她都會給我遞上一碗只有半小時效力的紋身湯水。
 
每次喝完,都好像度身訂造一樣,成分剛剛好讓我集齊四十一個紋身。
 
而且成分溫和,喝下之後也不容易暴走。
 
老實說,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愛的表現。
 


「老婆,辛苦晒。」每次,我都這樣說,再用雙手接過。
 
「一把年紀喇,仲講哩啲。」她空撥一下。
 
「咁錫啖先。」我說,嘟上嘴唇。
 
「因住倒瀉啊!」她著緊湯碗,結果在我堅持之下,還是不好氣地吻了我一口。
 
「快啲飲啦,如果唔係,紅毛就黎架喇。」藍藍說,她的臉色有點疲倦。
 
「係既老婆。」我聽她的話,拿起匙羹,掬起吹吹便放入口。
 
「好味喎!」我說。
 
「你次次都咁講架啦。」藍藍不相信,但很快又相信,「洗乜講。」
 
「見到紅毛喇,佢同一班徒弟仔,飛緊過黎。」老樹精說,「仲有春郎,佢都黎緊!」
 
「嘩,咁熱鬧?」我笑口常開地說。
 
「佢今次,如果係咁多人面前輸,肯定冇面到死。」藍藍也笑了。
 
我們看著對方,彼此的牙齒都不齊全,不過都笑得很開懷。
 
「但如果係我地哩邊輸……」我低聲地說。
 
「唔准啊,我程強係唔會輸既!」藍藍盯著我說。
 
這些年來,每當我陷入低谷,或者沒有信心,她都會第一時間安慰我,鼓勵我,告訴我,程強是最強的,來提升我的自信。
 
「我知道。」我看著她說。
 
「次次都要我提。」她搖搖頭,沒好氣地靠在椅背,又坐回來問,「係喎,你記唔記得今日係咩日子?」
 
「我地既一百零一年相識紀念日丫嘛。」我喝著湯說。
 
「咁有冇諗……陣間點慶祝?」她問。
 
「梗係有啦,今年輪到我諗啦嘛,我仲準備左份大禮物比妳。」我說。
 
「係呀,哈哈,咁你更加要打贏喇,之後我地一齊拆禮物。」藍藍笑說,再次露出那掉了兩顆牙齒的笑容。
 
「你一定會鐘意。」我信心滿滿地說。
 
「你快啲飲啦。」她催促。
 
「哎,可能真係老紀大,操勞少少去買下餸、煲下湯就咁攰。」她又說。
 
「依加,我要……休息一陣。」她更疲倦地說,慢慢靠後地閉上眼睛。
 
「辛苦妳喇老婆。」我說,專心一致地把湯喝下。
 
然後背靠椅背,閉目養神,為稍後的戰鬥作最後準備。
 
期間,藍藍的頭部靠了過來。
 
這很少見,因為她很少會在我認真的時候打擾我。
 
「主人,紅毛同佢班徒弟已經到左。」老樹精通報,「春郎都差唔多就到。」
 
「藍藍,紅毛到左喇,我要出去喇。」我張開眼睛,看著藍藍,溫柔地對她說。
 
近三十年來,她都不看我的戰鬥,因為她擔心看到我被打,心裡會很難受。
 
所以,她都選擇靜靜地等我回來。
 
「藍藍?」我搖搖她,發覺一臉幸福的她,臉色已然蒼白。
 
她的鼻子已經沒有了氣息。
 
「藍藍。」我再喚喚她。
 
——淚水,使我老眼更加昏花。
 
「我地,仲未慶祝紀念日,我揀左份……禮物比你。」
 
「春郎佢拎緊過黎架喇,陣間……喂,都仲未拆禮物。你做咩……唔郁。」淚盈滿眶,一滴一滴地打在湯碗裡,「醒下啦藍藍。」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畢竟我們的年紀都很老了。
 
 
「程強,你同我出黎!今日我就要當住咁多人面前,收你皮!」紅毛中氣十足地喊道。
 
「主人,女主人佢……」老樹精察覺不妥。
 
「噓——」我淚眼說,示意安靜。
 
「藍藍佢攰,比佢抖下啦,佢係我身邊……忙左……」
 
「忙左一百零一年喇,唔好……打擾佢啦。」我在淚崩中,扶正藍藍的坐姿,伸手去抓老樹精遞過來的樹枝。
 
「依加,我都係時候,去做佢交低比我既最後一件事。」我站起來,解下外衣,兩臂、胸前、頸上均是早已朗朗上口的文字。
 
 
我係世界最強既男人,開外掛既戰士,全身都係主角威能!
 
打敗紅毛、愛護藍藍、珍惜相處時光。
 
 
「藍藍,老公好快就返。」我從椅後抱緊著她,像她平時抱我一樣。
 
淚水又再流下,但下一刻,我要收住。
 
「老樹精,扶我出去!」我右手抓住牠的移上來的枝頭。
 
然後一步一步地背藍藍而去。
 
 
我被老樹精送了下去,站到紅毛和他的一眾徒弟面前。
 
「點啊,十年冇見,仲行唔行到路啊?有冇腳震啊?」白紅頭髮,拿著枵杖的紅毛大聲地說。
 
春郎也在這個時候到來,從小人形變回人類形態。
 
「點都好,今日就係我地最後一戰。程強,我一定要贏你!」紅毛認真地說,丟開兩瓶空空如也的紋身墨水,左手擦拭嘴角。
 
迅速地,他的雙臂各自多了一條龍紋身。
 
「師父加油!」一班徒弟在叫囂。
 
 
「我個仔,阿渢呢?」我問剛到埗的春郎。
 
「佢唔得閒,唔黎喇。」春郎老邁地說,下巴多了粗粗的白鬍子。
 
「阿嫂係咪係入面?你快啲KO條友啦。」他興奮地說,手裡亮出一盒小禮物。
 
我苦笑,把紋身分佈在不同的位置。
 
唯獨是愛護藍藍四字,我不捨得拆開。
 
這九十年來,我一直遵從紋身的吩咐,愛護藍藍,珍惜相處的時光。
 
奈何,歲月不留人。
 
沒有了藍藍,如今我當最強,又有何意義?
 
如果藍藍不在,程強是強是弱,又有誰會在意?
 
「發動三龍紋身!」紅毛戰意十足地說,腹肌和雙臂的龍紋身一同睜眼甦醒,仰發威武的咆哮。
 
「哮吼吼吼吼吼吼吼——」龍嘯震天。
 
倒不如,我們在同一天裡離去。
 
「發動紋身。」我說,亮起了全部紋身,卻已經沒有控制紋身的心思。
 
也忘了把字轉成圖案。
 
風吹在我的身上,輕撫我的心靈,彷彿在跟老朋友告別。
 
 
「上次比你個太極紋身,玩左一輪。」紅毛不憤地說,「今次我,唔會再比你捉到我既火焰。」
 
「開始啦。」我說,把大部分的字都轉成齒輪,「今次係你最後既機會。」
 
枵杖被他拿起,再下敲地面,「噠——」
 
火焰爭相湧出,從枵杖噴上天際,轉眼間,已經全方位佈滿火焰。
 
「齒輪紋身。」我說,「機能提升。」
 
繼而,齒輪紋身在各個關節部位上轉動起來。
 
我感覺到身體機能回復年輕,我有一種回復年輕的感覺。
 
只是心境,仍是那樣地平和。
 
「程強加油!」春郎舉手打氣,沒有插袋了。
 
「開始——」老樹精說。
 
「噬風之龍!」紅毛說,右手橫揮枵杖。
 
全方位的火焰,一下子呈現龍勢,一下子如飛龍撲下。
 
「全方位風阻。」我說,以弧形風牆抵擋。
 
「焚——」風牆被火焰咬著,咬穿了一個一個的小洞。
 
「哈!」紅毛說,以第一波攻勢消化風牆,緊接有第二波火焰攻向我。
 
愛護藍藍、珍惜相處時光。
 
有些字,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改動。
 
輕輕嘆息,然後輕輕微笑。
 
 
「噗焚——」火焰擊中了我,灼熱地燒毀我的身體。
 
「程強,你又玩咩花樣?」紅毛問,戒備地問,「唔會冇傷掛,你……你今次又想點啊?」
 
怎料,他身後已經傳出歡呼聲。
 
「師父,好勁啊!第一次睇師父打就咁勁,一招秒左世界最強精靈!」他的徒弟說。
 
焚燒中,我的身體仰後倒下,所有紋身都回復原來的字。
 
「程強!」春郎馬上趕來,雙手扶接倒下來的我。
 
「你……唔係程強。」紅毛凝淚地說,退後一步,不承認這個結果。
 
「我邊有可能,秒你……」
 
年老的他,只能丟下遺憾的一句。
 
「原來程強一早已死,我紅毛,今生未曾一勝。」
 
然後,他便帶著最佳的狀態,黯然地離開了。
 
 
「程強,你做咩啊今日?」春郎憐惜地說,淚眼檢視我的傷勢。
 
「春郎,唔該晒你。」我灼傷地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禮物盒子。
 
「藍藍阿嫂,程強傷得好嚴重啊!」春郎慌亂地大叫,趕緊從背包裡拿出五花八門的藥水。
 
「唔洗叫喇,藍藍已經……」我安祥地微笑,眼中有淚跌落。
 
「最後,我想將哩份禮物,戴係佢手上,因為今日……」我淚眼哽咽,「係我地……相識一百零一年紀念日,如果冇送禮物比佢,佢會嬲嬲豬架。」
 
「得喇,佢係邊,我扶你過去。」春郎義氣地說,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
 
「露台。」我說,眼睛有點看不清了。
 
 
及後,春郎扶著我,回到已有九十年歷史的客廳。
 
「哩度,唔洗扶喇。」我慢手慢腳地掙開了他,不忘擦掉眼淚。
 
調整呼吸,我小心翼翼地走去露台,像個求婚的新郎,坐到搖搖椅上。
 
這裡陽光依舊,美人依舊,我依舊。
 
「藍藍,」我輕輕地叫喚她,打開禮物盒,亮出裡面的一隻翡翠玉鐲,「妳睇下鐘唔鐘意?」
 
「哩隻玉手鐲,係第三層世界先有,好似話……好似話,會比配戴既人一種祝福。」我介紹說。
 
原本我還背了很多說詞,但此刻都記不住了。
 
「我特登早幾個月,叫春郎幫我訂造架。」我繼續說。
 
「你摸下,手鐲上面,有我地一家大小既雕刻。」
 
「所有妳最最重視既人,都係晒上面。」我提起她的手,,讓她摸摸翡翠玉鐲,「阿仔佢今日唔得閒黎咋,如果唔係,佢一定都話靚。」 

「點啊,阿嫂鐘唔鐘意?」春郎在客廳試探。 

「OK啊,佢好霖。」我舉起成功的OK手勢。 

「藍藍,唔講咁多喇,我幫妳戴起佢先。」我呵護地說。 

便緊張地,像向她求婚的時候一樣,用圈圈套住她。 

不過,那時候是戒指,套在手指上,而今次是玉鐲,套在手碗裡。 

「嘩,真係好襯妳,老婆,妳戴起黎好靚女。」我取笑她說,「今次真係冇買錯。」 

這時候,春郎仰頭忍淚,舌頭頂住自己的右口腔。 

「春郎。」我站起來,去跟他來一個擁抱,「好兄弟!」

他說不出話,低頭已有淚下,也用力抱緊,拍拍我的背,「好……兄弟。」 

「老老實實,係哩個世界,你都……」他認真地說,「你都真係算係我好兄弟。」。 

「下次,幫我帶枝酒,同埋一紮紅玫瑰花。」我交帶後事,「錢方面……」 

「唔撚洗啦屌你老母。」春郎淚崩了,鎚一下我胸口,「請你。」 

「咁有緣再見。」我向他道別,眼睛被薰傷得看不清楚他了。 

「再見,一定會再見。」春郎點頭說,抹走鼻下唇上礙事的淚水。 

「阿嫂,程強,我走喇,遲下再黎探你地。」不久,春郎說,揮手道別。 

之後,還飛離了大宅和天空小島。


至於我,經歷了一百多年的生活,人生的路就剩下那幾步了。 

「唔洗扶。」我用紋著「最強」兩字的右臂,謝絕了老樹精的好意。 

這幾步路的盡頭,有藍藍等我。 

孤獨的路,就只有這幾步。 

我一定可以走過去的。 

「主人,慢行。」老樹精恭送,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回到露台。 

看著我的背影,在陽光之下,坐在藍藍的身邊。 

我抓起了藍藍的手,矇矇地再看這個美人一眼,忍不住與她十指緊扣。 

「哩一百零一年,真係辛苦晒,我最愛既人。」我安祥地感謝她。 

然後背部靠在搖搖椅背上。 

與她一起陷入美夢當中。



09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