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相似的景象,想起當時的恐怖情境,一絲久違的緊張湧起全身,忽地,麥俊揚緩緩轉身,我頓時臉色一冷,右手微微朝向他,必要時立即射出血鞭。
 
只見他微笑著道:「唔洗咁緊張,其實檢查人類有冇感染病毒好簡單。當喪屍病毒進入人體,細胞分裂極快,令到血管撕裂,繼而皮膚變色,產生高溫。最簡單嘅係探熱,同埋睇眼珠顏色,只係以防萬一,我哋先會檢查身體。」
 
雖然他臉帶微笑,但先入為主,此刻有種笑裡藏刀的感覺,我正考慮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卻發覺他已放好了黑色鋼制公事箱,再慢慢向我走來。
 
我想了一想,待他露出真面目也不遲,便裝著一切正常,只見他慢慢走到我的旁邊,跟我並肩站在帳篷門口內,我沒有鬆懈,一直用右手掌心暗暗朝著他,又想過要是他要檢查我身體的話,便立即打暈他。
 
麥俊揚似乎滿懷心事,看著帳篷內的儀器,重重嘆了口氣道:「唔怕同你講,呢兩個月我哋除咗加固鐵欄,建起鐵屋,搜索物資,召集人群...我哋仲做緊一樣好重要嘅事...阻止喪屍病毒,搵出解藥,將香港回復到以前一樣,呢件事係我哋咁多個人共同嘅想法,有邊個想每日活係不安之中?有邊個想同喪屍一齊生活?...」
 


我微微側頭看著麥俊揚的神色,他目光堅定,臉帶嚴肅,語氣鏗鏘,有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感覺,但我仍然沒有鬆懈。
 
他繼續道:「但搵解藥談何容易,好多病毒嘅疫苗都係源於病原體身上,喪屍病毒有機會都係,但冇人知道喪屍病毒嘅源頭,亦唔知道第一隻喪屍到底係點嚟.....雖然大海撈針,但我哋而家不斷係喪屍同人體身上提出細胞,嘗試製造疫苗...即使機會微乎其微,點都要嘗試,一定要搵出解藥,拯救人類...呢個係作為人嘅責任,任何人都冇得逃避。」
 
我看到他拳頭緊握,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心中不禁一跳,浮出一點點嘲笑意味,但又有少許慚愧,想起自己,看著他,當下便覺得他身子高大了許多。
 
他雖然滿腔熱血,但知道的似乎很少,至少他現在看來並不知道喪屍病毒是叫作「R」、末日教、異變者、新人類等等,看來我得到的資訊有用得多了,而且還有一本似乎是病毒源頭者Ray所寫的日記。
 
我盯著他,心意一決,奇峰突起地問道:「你知唔知末日教?」
 


麥俊揚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道:「係一個宗教?」
 
我緊緊地注視著他的雙眼和臉孔,完全不放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卻只見他表情自然地疑惑,眉頭輕皺,似乎真的完全不知道。
 
「係,我之前咁岩聽過...」觀察了一會,我淡淡地轉開話題,問道:「係喎,咁而家進度如何?」
 
麥俊揚雖疑惑地瞧著我,彷彿想我解釋一下,但直到聽到這個問題後苦笑一聲:「可以講係得好少...我哋知道嘅嘢太少,器材又唔充足,不過我唔會放棄...」
 
他突然問道:「係呢,唔知你係出面有冇搵到啲咩線索?或者關於喪屍嘅資料呢?」
 


我猶豫了一秒,便搖頭道:「唔係好清楚...」
 
麥俊揚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轉過身子來,抱歉地道:「對唔住,有時我講講下嘢會愈講愈離題...其實..我覺得你係一個可以傾訴嘅人,忍唔住講多咗,哈哈!」
 
我眨了眨眼睛,他目光真誠,不像說謊,其實我也有同樣感覺,有些人認識十年也只限於說早安再見,話不投機半句多;有些人相處十分鐘便互相了解,你言我語萬遍少。
 
而麥俊揚便是後者,或許是他與生俱來的氣質,或許是他剛剛一番說話讓我有點感觸,但我始終非常在意這裡的佈置,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戲來放下我的戒心,我沒有理會他,隨意地指著那些儀器問道:「啲器材好似幾先進喎?」
 
麥俊揚點點頭道:「係我同阿一佢哋專登去診所搬番嚟,冇呢啲我哋連第一步都行唔到。」
 
我再隨意道:「你哋識用咩?」
 
麥俊揚露出笑容道:「我唔識,不過有人識,等陣你就會見到佢。」
 
我皺起眉頭,疑惑道:「嗯?又話要檢查身體?」


 
麥俊揚看看手錶,再笑著道:「係呀,但我始終只係個普通人,有啲人會抗拒俾我檢查,所以檢查身體係交番俾伊醫生同阿靜。」
 
「伊醫生係呢到唯一嘅醫生,任何有關醫療方面都係佢負責,當然包括研究解藥方面,而阿靜係佢嘅護士,啲器材都係喺佢哋診所搬過嚟。」
 
社會崩壞,科技退步,病毒肆虐,醫生在亂世比起以前更加重要,看見麥俊揚尊敬的態度,這個伊醫生在這裡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我再四周察看一下,細心觀察,或許,只是醫院的情況太深刻,衝擊太大,導致我一看便立刻聯想起當時,其實這裡只是有些地方相似,亦有點地方也不同,或許大部份臨時實驗室也是差不多佈置,或許,只是我太多心。
 
不過,我還是把警惕暗暗放在心中。
 
我再隨口道:「估唔到阿靜係護士,黑黑實實咁,唔講我仲以為佢一係係地盤做,一係打遊擊隊。」
 
麥俊揚低聲回應道:「老老實實,我都覺得係。」
 


我和他不禁哈哈一笑。
 
我們再閒聊幾句後,他再看看手錶道:「嗯,伊醫生可能幫人睇緊病,我出去搵搵佢,你同阿月檢查完之後,我哋會帶你哋去住嘅地方。」
 
麥俊揚邊說邊從兩張床中間的隙縫搜出一條毛巾,還有一件髒兮兮的休閒黑色長袖T-shirt和破了幾個小洞的啡色長褲,還順便把一條男裝內褲和一對藍色人字拖遞給我:「成身濕哂好易病。」
 
我這時才想起自己扮演著一個冷得體溫過低的弱小人類,唯有點點頭地接了過來道:「好,唔該哂。」
 
麥俊揚見我貌似滿意,笑了一笑,突然一臉欲言又止,有點害羞,但還是快速地抿了抿嘴巴,再展露開朗的笑容,說多兩句便轉身掀開帳篷離開,看他的神色,大概是想問陳蕊月的事吧。
 
我看看手錶,原來已經是下午五時三十分。
 
待麥俊揚離開後兩分鐘,脫去了濕漉漉的衣服,快速用毛巾抹了一下,只見黑色紋路已滿佈全身,除了心臟那道觸目驚心的深紫色疤痕,頸項以上頭顱位置,其他部位都是迂迴重疊的黑色紋路形成的奇怪圖案,但就連手掌腳掌,手背腳背也有幾條黑色紋路延伸至指頭,幸好不仔細看也不會發現。
 
「睇嚟我以後可以改姓畢,名加索。」我再抹多兩下這副抽象的身軀,暗暗自嘲。


 
正當我換完衣服,有點嫌衣服過大褲子過長,卻突然聽到後方一陣輕微的紙張翻動聲,但在我耳中幾近響同耳邊,我心頭一跳,猛然回頭,只見四張長枱拍成的中空四方形中,滿佈紙張的地上,竟然有一隻手從紙堆中伸了出來!
 
我皺起眉頭,冷冷瞪著那隻手,只見那隻手舉到半空,突然又無力地垂下,一下子拍在紙堆上,紙張頓時紛飛,隱隱約約地露出了一個人影。
 
那個臉孔雖合上眼睛,但他嘴邊發出嗯嗯的嗑睡聲,突然翻滾了身子,本來把他埋藏的紙堆頓時倒塌,這時我才發現這裡的紙張起碼數以千計,一疊又一疊,一張又一張,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甚至是德文法文印度文,各種語言也有,而看起來都似乎是研究報告。
 
再看看這個睡在紙堆內的人,他是一個外國白人,一頭棕色亂髮,輪廓分明,臉色憔悴,下巴鬍鬚稀落,穿著一件白得過份,幾乎融入紙堆中的白色醫生袍。
 
他突然打了一個呼嚕,身子翻滾,額頭「碰!」一聲狠狠地撞到枱腳,渾身顫了一顫,然後咒罵了一聲,惺忪的睜開棕色瞳孔,一下子便跟我對視著。
 
我看他衣著,知他大概是麥俊揚所說的伊醫生,我換衣服的時候一直在意著帳篷門口,卻從沒想到他原來一直就在這裡,他的呼吸聲大概都被紙張活埋。
 
他看到了嗎?
 


我冷冷地試探道:「伊醫生?」
 
他擦了擦眼睛,慢慢點頭,緩緩站了起來,隨著紙張飄散,只見他赤腳站在紙堆上揉著額頭,身材修長,年約四十歲,眼角起了些許皺紋,讓他更顯成熟,他疑惑道:「你係?」
 
幸好他也是說廣東話的,不然說英文的話便是對牛彈琴。不過,他不像阿一把每個字都說得字正腔圓,而是帶著濃厚的外國口音,總感覺他的舌頭應該會很累,而且雖同為白人,但他看上去也和阿一的感覺不像,也許是國藉不同,他的樣貌看起來更為成熟,長年累月的皺紋讓他顯得專業。
 
「我...」我心思一轉,似乎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也不會把所有人記住吧。「咁岩路過,呵呵...」
 
正當我想趁他一臉疑惑地離開,快要走到帳篷門口,他卻忽然喝了一聲:「咪住!」
 
我頓然站著,緩緩回頭。
 
「你係嚟檢查身體。」伊醫生忽然笑了一笑,緩緩指著我道:「件衫同條褲係我的,一定係揚帶你嚟。」
 
早知不換衣服...竟然即場被揭穿,我也別無他法,只好咳了一聲道:「哈哈,只係開個玩笑...係呢,伊醫生,你係幾時醒?」
 
我暗暗打算,如果他看到我的情況有什麼懷疑,便率先把他擊暈,他是唯一的醫生...也不好殺掉。
 
伊醫生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了更像一個專業的學者,他隨意地踢開地上的紙張,盯了我一眼,慢慢走到其中一張長枱,逐個逐個試管查看,再從懷中取出鋼筆和筆記,隨意寫著,再慢慢道:「岩岩撞到額頭先醒。」
 
他忙碌地逐個試管也仔細察看,再慢慢抄寫著,他那副黑框眼鏡很厚,近視應該也有四五百度,即是他醒來,我們的距離他也應該看不清楚我的身軀吧。
 
但還未曾捱過檢查身體這關,我還是不能放下心,唯有裝著疑惑道:「係呢,醫生,係咪要除衫俾你檢查?」
 
伊醫生頭也不抬,竟然道:「唔洗咁麻煩,你過一過嚟。」
 
我也不知他會怎樣,我把手掌收好有點過長的衣袖內,只露出少許,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面前,和他隔著一張長枱,他卻沒有理會我,只仍在記錄試管狀態,當我百無聊賴時,他把最後一瓶試管檢查完畢,忽然抬起頭盯著我,冷淡的目光盯得我有點不自在,片刻他才低下頭,慢慢道:「你可以走了。」
 
我呆了一呆,有點想問,這樣就檢查完嗎?
 
我最後也沒有說出來,只點點頭,看他再轉向另一張長枱上的試管架繼續忙碌著,便安靜地轉身離開。
 
不用檢查身體正合我意,但他倒是有點奇怪,我暗暗地對這個伊醫生加重留意,但也許一切也是我多心了,或許他剛剛是檢查了我的眼眸,又或許他知道門口已有檢查,而他又太忙碌所以節省了一層功夫....又或許....
 
他已經知道我感染病毒了?
 
不不不,這更加沒可能,他什麼也沒有做到,而且我一直注意著他,他並沒有看過我的手掌,怎麼可以知道我是喪屍呢?而且要是知道我是喪屍的話,正常人應該也會大聲尖叫,再不然便通知麥俊揚,然後我便受到眾人殘酷的圍毆吧?...
 
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也許,真的是我太多心了。
 
「對了。」後方突然傳來一聲響聲,是伊醫生。「朋友,你叫咩名?」
 
我微微回頭,看著他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直直地盯著我,我只好微笑道:「葉清倫。」
 
伊醫生點點頭,冷淡的臉也勾起了笑容道:「保重,倫。」
 
「嗯。」我轉過身子,「你都係,伊醫生。」
 
他沒有回答,便再低下頭寫著筆記。我雖心感有點奇怪,但還是安靜地走出帳篷,感到些許放鬆,看來渾渾噩噩地過關了。
 
天色陰沉,雲層烏黑,似乎又有點想下雨的感覺,當我沿路走回去時,卻只見麥俊揚佇立在帳篷不遠處,看到我眨了眨眼睛,輕輕揮了揮手。
 
麥俊揚說了幾句,說什麼找不到伊醫生,卻聽到帳篷內有聲,什麼什麼的,我也沒聽在耳內,只是在想著何時找個機會解決薛丁,然後便看情況離去。
 
回到和陳蕊月和阿靜分開的鐵皮屋前,麥俊揚見四周無人,再看看手錶便道:「我諗阿靜帶咗阿月去屋入面,可能分配埋嘢俾佢,需要啲時間...咁啦,而家趁未天黑,我都帶你去住嘅地方,係呢,你洗唔洗同阿月住近啲?」
 
我瞧了他一眼,他貌似平靜,我只搖搖頭道:「唔洗。」
 
他眨了眨眼睛便大步走著,我別過頭去看陳蕊月離去的方向,此刻一個人也沒有,心有點淡淡的空虛,不過仍然跟著他的背後。
 
我跟著麥俊揚重回前來的小通道,兩旁的帳篷和地鋪都似乎清理了積水,半空中更有點點炊煙飄散,我嗅了一嗅,竟然是久違的米香!
 
我好奇地朝一個帳篷偷偷察看,只見帳蓬外有幾個人圍在一個小型煤氣爐,煤氣爐上面則是類似大排檔的沙鍋,一陣陣飯香就從裡面飄散,看起來在煮著煲仔飯,香味不絕,讓人食指大動。
 
期間有些人看到麥俊揚,也叫著他一起吃飯,麥俊揚卻笑住搖搖頭拒絕,我問他為什麼拒絕,他道:「每家每戶都分到嘅米飯唔多,如果我隨意走去食,佢哋自然少咗一個人嘅分量,與其請我食,不如留番俾自己慢慢食。」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麥俊揚便帶到我來到地盤西邊距離鐵欄約二十米的邊緣,隨著帳篷與地鋪愈來愈少,越過一些正在吃飯和說笑的人群,他帶到我去到一個單獨而殘舊的灰色帳篷,有一大桶水放在外面,似乎是雨水,而帳篷狹隘而細小,並且外面似乎被人用鎅刀劃了一下,露出了些許內部,只看到裡面除了一支水和些許餅乾外,什麼也沒有。
 
麥俊揚打開了帳篷,笑笑道:「最後一個帳篷,就交俾你。」
 
我察看四周,這個帳篷距離另一個帳篷有四米之多,而且這裡人群稀少,頗合我心意,不過我還是道:「其實我隨便訓地下就得。」
 
麥俊揚搔搔頭,苦惱地道:「人地爭帳篷都爭唔切,你就係咁話唔要...唔好再打亂計劃啦,咁多變化我頭都痛...」
 
我看著他裝著頭痛的模樣,唯有無奈地道:「好啦好啦,唔洗再扮喇。」
 
他笑了一笑,指著外面的大水桶道:「呢兜係雨水,我哋食水充足,但始終可能會用哂,防範於未然,如果你想沖涼或者抹身嘅話可以用呢兜水,想用熱水嘅話,可以問我或者木叔佢哋借個鐵水壺煲水...」
 
然後他又指去地上的食水和餅乾道:「我哋仍然根據大家嘅習慣,一日食三餐,呢啲算係零食,如果你突然肚餓或者口喝嘅就可以食用,但正餐就需要去到中間鐵皮屋,果到除咗住宿之外,其實仲係飯堂,由木嫂監管,公平咁分配食物俾大家。」
 
我點點頭,大致上都明白,卻見距離壕溝不到幾米有零零落落的五六個小帳篷,便問道:「果啲帳篷係?」
 
麥俊揚笑意稍稍減退道:「係薛丁同埋某幾個唔受歡迎嘅人住嘅地方。」
 
我哦了一聲,這裡就像一個小型社會,排斥厭惡始終無法避免,不過天助我也,看來隨時下手也可以,不過,要做到不留痕跡,免得連累陳蕊月。
 
再說了幾句,講解了一會,我這時才放下一直沒有被檢查的背包,麥俊揚便搭著我的肩膀道:「等陣過嚟鐵皮屋後面食飯,最左邊個鐵皮屋係阿靜住嘅地方,有時會搞下活動咁,今晚係營火BBQ。」
 
我眨了眨眼睛,不禁感到有點啼笑皆非,有些人可能仍在外面為了生存而搶奪過期已久的餅乾麵包,而你們則在此安穩地烤肉?
 
他似乎感到我的意思,低聲解釋道:「做人唔可以咁繃緊,尤其係呢啲時候,人人需要放鬆....大家係到生活兩個月,唔搵啲嘢搞,一定會悶死,甚至控制唔到情緒,後果可大可少。」
 
由一個科技先進的社會頓然大倒退,沒有電腦電話電視的娛樂,又受了種種打擊,人們需要放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大概也有些安撫人心的成份。
 
我隨意點點頭道:「嗯,我等陣過嚟,想休息下先。」
 
麥俊揚奈我不何,只好再三叮囑我記得過去,便慢慢離開。
 
我進了小帳篷內,再拉上拉鏈,頓時把人聲隔絕,環境漸黑,再躺下來,感受一下這個狹窄,但非常寧靜的獨處環境。
 
我不覺地呼出一口氣,閉著雙眼,這一天好像很長,發生的事也很多。
 
早上兩個人,下午一個人,晚上一群人。
 
喜怒哀樂,愛恨交纏,怒極反笑,孤獨熱鬧,今天都把一切經歷過一遍。
 
我把陳蕊月、麥俊揚、搜索隊、薛丁、伊醫生和這裡所有見過的人想了一遍,再把所有思緒好好沉澱在心中,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點水滴從隙縫滴上我的臉孔,我才睜開眼睛。
 
我走出帳篷,其他帳篷或地鋪都點起了蠟燭,再盯著遠處的幾個小帳篷卻沒有火光,不知他們去了哪裡,時間多的是,我也不用急於一時。
 
時間是二月二十二日下午八時三十分,當我看到眼前約一米高,再由樹枝柴草疊起而成的熊熊營火,幾十人紛紛圍著營火伸出燒烤叉,燒著不同的食物,一陣又一陣的歡快聲和笑聲,氣氛熱鬧,溫暖的營火亦洗滌了下午傾盆大雨帶來的冷意,有種感覺好像是一群朋友來這裡露營,而不是受喪屍陰影下無奈之舉,或許這也是麥俊揚故意製造的歡快氣氛。
 
不過,在這氣氛良好的時刻,我不禁看一看距離鐵皮屋和高台後方五十米左右的鐵欄,如果這樣引來大量喪屍,再被它們突破防線,我一定會笑得腸穿肚爛。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找個地方坐,只見在人群之中有一個爽朗男子猛地向我揮手,是麥俊揚,他的位置剛好在營火中央的前方,旁邊的是搜索隊幾人,附近也坐了一些陌生人,大家都圍著營火坐著,而想燒烤的則要走前幾步站著來燒。
 
我走了過去坐下,他看到我皺起眉頭,大概猜到我在想什麼,便在我旁邊笑道:「放心,我哋唔係第一次搞營火晚會,呢到地方比較上偏僻,經過搜索,呢個時候附近都唔會有喪屍群,最多只有小貓三四隻,而且照理鐵欄會高過火光,即管放心食嘢,盡情放鬆下啦。」
 
在他後方幾個不認識的大叔們也叫我放鬆一點,我點點頭,連謹慎的麥俊揚也這樣說了,也沒什麼好擔心吧...然後便看見大叔們拿出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燒烤叉,也湊上去營火,叉著幾件食物,興高采烈地燒著,我默默看著他們,臉色憔悴,衣著破爛,手腳損傷,但臉上正展露著難得的笑容。
 
不禁又想著,如果換著以前,他們大概對於營火燒烤這玩意嗤之以鼻,只埋頭工作,為了生活苦惱,在煩囂的城市重複又重複,週末大概在床上補充因工作而失去的睡眠,大自然甚麼的根本不重要,而這樣東西現在卻變成眾人歡快的來源,何其諷刺。
 
隨意四周一看,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在這裡,搜索隊當中的白人阿一,宅男Sam和鬍鬚大叔阿木就在麥俊揚和我的附近,阿靜卻不在,陳蕊月也不知在哪裡。
 
木叔旁邊卻多了一個臉色慈祥的中年女人,她不往在營火前來來回回,把燒好的食物分給木叔,阿一Sam等人,聽到旁人都在說謝謝木嫂,便知道這個女人就是木叔的老婆,就是麥俊揚說監管食物的木嫂吧。
 
阿一和Sam似乎感情不錯,大概是因為阿一本來的氣質也是平易近人,非常健談,讓本來看起來頗孤獨的Sam也不住說話,他們正喝著啤酒,笑著跟木嫂道謝。
 
木嫂也為我和麥俊揚燒了一些食物,當她走到我面前,溫柔地道:「你好啊,我聽木叔講過你嘅事....一定係出面受咗好多苦....呢啲係木嫂醒你嘅,慢慢食。」
 
她把一個裝滿食物的碗塞在我手中,我嗅著香噴噴的燒烤香味,也欣然道謝,她慈祥地笑了一笑,便回到木叔身旁,這才自己吃著東西。
 
我默默看著他們,隨意吃著碗中的芝士腸,仔細咀嚼著久違的燒烤味道。
 
人們陸陸續續地來到,又有些吃飽後離去,不絕的人聲笑聲彼此來往,這個畫面是多久未曾看過,對此我也不禁有點莫名感慨。
 
我邊吃東西,邊沿著人群中看去,透過火光,看到幾種膚色和輪廓,耳中聽到幾種語言,頓然發現人群中,雖大部份也是正宗的香港人,但亦有一些是外來人士。
 
有些操著流利的國語,不知是大陸或是台灣來的;有些則似乎看來說著勉強的廣東話或者英文,但忽然又會冒出幾句日文的日本人;有幾個一看便知道是歐洲地區的白人和黑人;亦有幾個是我不存好感的南亞裔人...
 
簡直就是文化大集匯嘛...
 
過了一會,不知是誰忽地吹了一聲口哨,麥俊揚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營火旁邊,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不知從哪裡冒出了幾對年輕男女,跳著輕快的舞步,嘴裡哼著歌曲,手掌打著拍子,我定眼一看,只見那幾對男女其中一對是一個黑人男子配上一個金髮白人女子,看他們動作親密,眼有情愫,笑帶歡愉,看來是對難得的情侶。
 
他們舉手投足都充滿活力,把本來熱鬧的氣氛推得更為高漲,我身後的大叔們不禁喝采,還跟著節奏拍著手掌,一臉投入。
 
轉眼一看,更多的男女吃飽過後也加入營火舞會中,就連木叔也站了起來,裝著在高貴的晚會內,負腰伸手,邀請木嫂共舞,木嫂笑得很高興,一手掩著嘴巴一手搭上木叔的手,後方的大叔叫得更大聲了,直到木叔笑罵一聲,揮了揮手,那些大叔也隨手抹了抹嘴巴,也走了過去起哄著。
 
愛好熱鬧的阿一當然不甘寂寞,大媽們亦終於不用霸佔旺角街道跳舞,他們一早便在營火旁賣力地搖擺著自己的身軀,被掠在一旁的Sam也受到一個年輕女子邀請,她好像是個日本女孩,弄得Sam的臉都漲紅了,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喝得太醉,戰戰兢兢地跟著女子身後,然後笨拙地跳著舞。
 
只見營火堆附近,一時間多了二十來對情侶,夫妻,朋友,或是一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個個雖然舞步不一,節奏不同,有些更跳得奇異怪狀,與其說跳不如說手腳亂動,但他們臉上都掛著高興滿足的笑容,滿頭大汗的他們,彷彿要把這段時間內的不快與害怕等負面情緒統統揮灑而去。
 
在旁邊的麥俊揚忽地咳了一聲,有點期待地看著我,問道:「你有冇興趣跳下?」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不住打著拍子的鞋子,雖然我沒有什麼所謂,但怎麼此刻聽上去有種特別的意味....
 
正當我想說話時,只見麥俊揚身後緩緩冒出一個年輕女子,我和她一個對視,只見她舉起手指放在嘴巴前方,示意「殊!」,然後用雙手掩著麥俊揚的雙眼,一臉調皮,壓低聲音道:「估下我係邊個?」
 
麥俊揚嘴角泛起了微笑,道:「朱女?」
 
那女子紮著雙馬尾,亭亭玉立,一臉青澀,正是穿著一襲淺綠色連身裙的朱女。
 
她放開了雙手,嘟起嘴巴道:「啊....俊揚哥哥,咁你都估到我...」
 
麥俊揚哈哈一笑道:「呢到咁百厭嘅得你一個之嘛,有幾難估姐!」
 
朱女輕輕抿了抿嘴,對著麥俊揚,一臉欲言又止,我見她這副表情,又穿著漂亮裙子,想必為了今晚準備了許多功夫,我咳了一聲道:「阿...揚,你係咪想跳舞?不如同朱女去跳。」
 
朱女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似乎在驚慌著我說中她的心事,不過當麥俊揚搔著頭答應,她的小臉頓時漲紅了,一臉興奮,又用眼神跟我道謝。
 
我輕輕舉出姆指,她似乎膽子更大了,竟主動牽去麥俊揚的手,麥俊揚倒也沒有反抗,朱女臉上更紅,害羞地低下了頭。但我看他的神色,沒有什麼變化,我想,他大概只把朱女當成小妹妹一樣吧,不過她讓我不用和麥俊揚跳舞,我的姆指舉得更高了。
 
不知何時,在附近只餘下我一人,我獨自感受著涼風吹過,看見幾十人都正興高采烈地跳著舞,不分種族,不分年紀,不分性別,以往的違和感全都就在笑聲和火光中悄悄消去。所有歧視,所有鬥爭,似乎都被快樂的營火燒成灰煙,飄散在空氣中了。
 
有幾個人跳得累了,便坐了下來,也有些剛來的人們前來燒著烤,雖不坐在我附近,但比起剛剛的人聲雜亂,此刻我更聽得清楚他們的說話,他們似乎都不認識,只是碰巧過來,正在自我介紹,又在輪流說著自己的經歷,有說有笑的。
 
「...果日我本來都以為自己死咁滯,差啲搭唔到車,撲到去車上面,但又俾隻喪屍死命咁拉住,差少少就俾佢拉到落車,好彩我踢開波,另一隻腳大大力伸落佢到,如果唔係條命仔都係咁先...諗番起好似當年旺角咁,一野踢落個差佬屎忽到,感覺爽過打飛機!」說話的是個高大健壯的男子。
 
另外兩個人哈哈一笑,卻有一個黝黑的男子笑容僵硬,突然皺起眉頭道:「咦...旺角?你...你果日係咪著住套美國隊長衫?」
 
高大男子直認不諱地點頭,那黝黑男子苦笑一聲:「你條仆街,果日踢到果個我嚟架,我一擰轉頭就唔見人,想捉人都捉唔撚到!你條仆街真係踢開波,佔領都著波boot,搞到我屎忽仲有個印係到。」
 
高大男子一臉尷尬笑道:「吓?.....哈....屌你,呢個世界真係細喎....不過鬼叫你好做唔做做警犬咩,而家俾我揀我都要踢柒你架喇。」
 
我不禁暗自發笑,黝黑男子瞪了他一眼,無奈地道:「算啦,都咁耐之前嘅事,而家咁嘅時勢,做邊個都冇所謂。」
 
高大男子搔著頭:「咁又係,係喎,點解唔見你著警察制服嘅,你把槍呢?」
 
黝黑男子搖頭道:「咪撚提,我後來辭撚咗職啦....」
 
幾人繼續閒聊,說到有趣之處一起哈哈大笑,又有時一臉唏噓,彷彿今天剛認識的人,則是以往身份對立,但也都不重要了,拋開一切,幾句言談之間,已經能夠變成知心好友。
 
我頓然發覺,現在似乎比起以前,人與人之間更為融洽,更為愉快,活在毫無負擔,單純的頹垣敗瓦,比起活在包袱沉重,複雜的華麗城市,實在快活得多。
 
看著營火,聽著說話,我不禁泛起一絲微笑,卻忽然聽到一陣喝鬧聲,只見營火舞會的人群中有幾個忽然停下腳步,一個金髮白人男子正和一個黑人男子纏繞在一起,白人男子不停往黑人男子的臉上揮拳,邊喝罵著:「Fucking Nigger!!」
 
激動之間,那白人男子更叉住黑人男子的頸項,黑人男子身材雖然健壯,但被他先下手為強,一時不能反抗,臉都漲得通紅,一臉辛苦,在他旁邊的大叔都想制止白人,卻被他一手推開。
 
騷動漸大,麥俊揚和阿一等人隨即趕來,再和剛剛的大叔連忙撲向他,幾個人同時抓住他的肩膀手腳,這才把他拉開按在地上,那金髮白人的臉雖對在地上,卻仍然不停咒罵,我卻聽不明白。
 
黑人大口喘息,這時我才認得他是和一個金髮白人女子共舞的黑人,果然,剛剛和他跳得起勁的金髮女子喜悅全消,正掩著嘴巴,淚水湧現,她首先俯身撫著黑人的臉孔,察看他的傷勢,然後再站起來對著金髮白人男子,一連串地說話,語氣神情激動,但我卻也聽不明白。
 
不過我也大概猜到這三人的關係,看白人男子和女子都是差不多顏色的金髮,外型頗為相襯,自然便離不開情情愛愛,甚麼的三角戀吧。
 
本來愉快的心情慢慢化成平靜,看著被麥俊揚和阿一抓去的白人男子,和黑人男子安慰著白人女子,我又想起今天下午那顧著活命的七個人,又想起醫院和教堂。
 
我想,再這樣下去,很大機會那個白人男子將會因愛成恨,對那黑人男子或白人女子報復,這在沒有法律而人人自由的小型社會中,殺人,反而是合理的事。
 
我喝了一口水,口中的燒烤味道漸漸淡去,我可不能一時被難得的愉快沖昏頭腦。
 
人類聚集,絕不可能永遠和和平平,根深蒂固的人類惡劣性,不會消逝;種族仇恨,妒忌愛恨,永遠殘存。
 
白人被抓住離開後,黑人男子和白人女子跟其他人點頭道謝,二人安靜地低調離去,我看到他們的手非常靠近,但始終沒有牽上,很可惜,在以前,或現在的社會上,他們仍有所顧忌。
 
我忽然想起自己和陳蕊月,兩個膚色不同的愛情也難以延續,更何況兩種生物的愛情呢?
 
雖然我還是把自己當作人類,但他們呢?要是他們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不是弱小的人類,而是一隻披著人皮的喪屍,他們會接受嗎?
 
不會,絕對不會。
 
就如一個人告訴你,他和一隻豬要結婚,你可以接受嗎?
 
我可以接受自己由人類變成喪屍,已是天大的奇蹟,不過這也應該要歸咎於漸變成新人類讓我對任何事也開始冷淡吧....
 
我抹了抹嘴巴,一臉平靜,營火燒得更旺了。
 
營火舞會的人似乎不太在意剛剛的小插曲,他們舞步一轉,哼著的歌曲轉變,拍子節奏不同,歡快的氣氛再次燃點。
 
麥俊揚阿一他們也回來了,他們輕輕笑著解釋或安慰某些正擔心著的人,不久,麥便向我揮手,示意我下去,我眨了眨眼睛,搖搖頭,再迴避他的目光,沒有任何表情地盯著那熊熊營火,似乎慢慢陷了進去。
 
快樂的營火不會永遠燃燒,終有一天熄滅,然後餘下邪惡的灰煙塵碎,緩緩地覆蓋整片大地,陽光再照上去,也只是把表面曬得溫暖,冷冰的內在,大多暗藏於虛偽當中。
 
不過,到底虛偽的表面會不會在某一天被陽光曬得溶化,內在紛紛被揭露,而卻幸運地發現,那些內在是比陽光更溫暖熾熱的呢?...
 
人性本善,人性本惡,人類該否生存,人類該否全滅,大概到永遠,也沒有一個正確答案。不過若果現在要我選擇,我會選擇....
 
忽然,雙眼由紅色的火焰陷入一陣無盡的漆黑,只感到一陣溫暖的柔軟覆蓋著我的眼皮上,正當我想說話,一把嬌聲傳進我的雙耳道:「估下我係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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