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 演進
~. 13 演進
這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
前所未見的萬聖節活動成功舉辦,再加上傳來連訓導主任﹑學生會會長觀察過後也無從插手的流言後,激勵了各種小型社團積極舉辦各種活動,試圖擠身主流社團的行列,由十二大社團主導大型節目的慣例開始鬆動。
季節悄然轉換,窗外的校園也似乎在暗地改變。
尤天勇坐在新翼校舍會議室附設的休息室裡,窗外送傳溫柔的冬日微風。
他舉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豐沛的香氣由舌尖傳至整個鼻腔,在胸間抵抗寒流的暖意,Mimi沖咖啡的手藝又進步了。
校刊慣例每年才出版一次,但因為接吻事件及許愛悠的高調,卻竟然在十一月初就發了一份號外,尤天勇拿起只有四頁的特刊--
『學生正重新思考「評鑑」的意義以及十二大社團的定位。十二大社團除了「橋牌學會」﹑「日常生活研究社」﹑「電腦技術研究社」外,其他社團都已經連續三年獲得認證,除了「棋藝學會」「歐洲文化研究學會」三年前初次獲得認證外,其餘社團自此制度成立後,均從未被降格,脫離「評鑑社團」之列。』
內容大致跟進接吻事件,萬聖節活動,以及各個小型社團的動向。
『亦即,有一半以上的「評鑑社團」,說穿了是「默認社團」,每半年一次的「評鑑」對他們來說,只是例行公事。校規第二十六條規定,要「修改校規」,就要得到十二大社團的全票動議。但以『風紀委員會』為首的社團有如聯席會議上的鐵幕,守衛校規,不為任何人隨意動搖規則的高牆。』
鐵幕嗎?高牆嗎?
那我,身為學生會會長,又到底是坐在鐵幕之內,還是高牆之外。
Mimi推門內進,她點頭說:「到齊啦。可以開會。」
尤天勇站起來,拿起準備好的校務文件,推門步入會議室。
圓型會議桌邊上共有八名學生,一如尤天勇的所預計。
尤天勇坐下來,出席代表分別是問答隊﹑足球部﹑游泳部﹑籃球部﹑話劇社﹑男女童軍﹑棋藝學會﹑風紀委。
十二大社團每兩個月一次的聯席會議。
如果有一天,這八個人都舉手,提出要校訂校規,校規就會正式開始更動。
有可能有這一天嗎?
那站在高牆與鐵幕之外的她,朝思暮想的這一天嗎?
「根據聯席會議議事規則,出席人數必須超過六人方可開會。我以主席身份宜佈開會。」尤天勇說「首先感謝各位既出席,係各位發言之前,首先容許我重新介紹一個人,我諗都無人唔識得依個人。但鑑於近依個月發生既各種事件,我諗係一個機會,令各位重新了解依位同學既想法同為人:.
尤天勇呷了口咖啡,清清喉嚨:
「許愛悠。」
█
「我愛您。」
「您?」
阿北收起校刊的特別號外,望向許愛悠。
休憩公園裡,桌子的另一邊,她用手背頂著下巴,另一手握著熱朱古力。
「每個人都等緊可以同人講『我愛您』,或者人地同我地講『我愛您』,係等待既過程入面,我地會不斷逼自己變得更好,男既變得更有魅力,女既變得更靚囡。『我愛您』係一個目標,一個終點,令人有進步既動力。」許愛悠說。「我唔知依個制度存在左幾耐,但我諗,『評鑑制度』既原意,唔係創造出校刊所講既『鐵幕』,而係俾一個方向大家,令社團可以持續進步。」
許愛悠呷了一口熱朱古力,舔了舔嘴唇。
「All you need is a little push。」許愛悠說「依樣野,尤天勇比我更明白,佢可以操作社團既場地使用權,只要佢向社團重申依一點,就會有社團想得到場地而向學生會靠攏。」
莊繞盈的劍道社也是這樣嗎。阿北心想。
她快要出賽了吧,為了不打擾她,阿北始終不敢向她詢問關於學生會的事,她跟學生會之間的協定,仍然是許愛悠的猜測。
「對我黎講都一樣,我想辦法令唔係『評鑑社團』既小型社團做得更好,令佢地得到認同。」許愛悠說。「而我交換既條件,只係希望佢地提出『校規修訂』。」
聽起來是雙贏的局面。
因為萬聖節活動的成功,動漫社,男童軍,廚藝學會都開始各自舉辦小型的校內活動。
照這種形勢下去,到了今年聖誕節的校園祭,一定會百花齊放吧。
體肓組專注校外比賽,反而拙於校內活動。許愛悠暗裡推動的社團活動風格,反而為社團生態殺出了一條新路。
「唔通……你根本唔係想『修訂校規』,而只係想顛覆學生會同十二大社團既舊體制?」
阿北喝著鐵罐裝的咖啡發問。
許愛悠沒有回答,只是舉起熱朱古力,一飲而盡,熱氣在她的眼鏡鏡片上凝結出灰濛的水汽,令阿北看不清她的雙瞳。
「夠鐘啦,係咪要去搵個位隱世高人呀。」許愛悠站起來說。
「係佢話想見你。」阿北說。
「咩呀,明明就係話想見林強。」許愛悠笑說。
林強在「精靈之夜」解開了三個封印,成為優勝者。
隔了數天,歐洲文化研究學會的副會長:程芳靈。便去找林強,說歐研的會長想要見見這位解開了他三道謎語的奇材。
林強呃嗯了一會,將事情告訴阿北。
阿北心想許愛悠既然要爭取十二大社團的選票,那不如帶她去好了。
況且,許愛悠不止解開了三個封印,而是五個封印呀。
兩人離開休憩公園的茶座,前往舊翼校舍的社團室。
「點解我從來無聽過,學校有一個精通多個語言既天材。」許愛悠問。
「因為從三年級開始,佢就唔需要上堂。」
「吓!?」許愛悠真心詫異。
「一﹑二年級既時侯,佢既自閉症狀被當成係一般搞事既學生,後來學校察覺到佢既天賦,搵左專家黎鑑定,證明佢IQ起碼有160,而有嚴重既溝通阻礙。但佢果陣己經可以發表學術論文,係學術界做到名氣對學校黎講係好事,所以學校無將佢送去咩天才學校。」
「但依種情況,大學唔係會招攬佢跳級入學咩……」
「都係溝通障礙問題。另外,係佢本人唔鐘意讀書考試,唔願意升學。學校一開始俾左圖書館既雜物房俾佢,然來係佢同學程芳靈幫手建立左『歐洲文化研究學會』,用學術論文黎當係認證,自此佢就當左社團室係佢既私人研究室。」
聽完阿北的解釋,許愛悠陷入深思,似乎試圖代入天才的思考領域。
「如果話,我做人係過份是但,范震升就係過份認真。」阿北總結說。
「范震升……」許愛悠記住了這位奇人的名字。
歐洲文化研究學會的社團室位於所有社團室的最盡頭。
阿北知道,那是為了匿隱他的鬼哭神號。
果然,距離門口還有數步的距離,阿北和許愛悠便聽見一把哀叫的男聲:
「Scomparso!Scomparso!」
(意大利語:唔見左呀!唔見左呀!)
聽見這陣撕心裂肺的尖叫,阿北跟許愛悠都不禁停步了。
「唔洗緊張,佢唔會傷害人。佢明我地講咩,只係我地唔明佢講咩──」
阿北的話卻被另一陣慘叫打斷了:
「O deus!Mortifero fata!Redire vita mea!」
(拉丁語:神呀!殘酷既命運!俾番條命我呀!!!!)
許愛悠失笑說:「雖然你係咁講,但會唔會太過悽慘……?」
阿北雖然知道范震升的精神狀態向來暴躁乖張,但也從未聽過他如此悲哭。
來到歐洲文化研究學會的門前,阿北推開了門。
門打開的瞬間,許愛悠聞到某種獨特的味道。是大量古書﹑舊書頁堆積如山而植物乾枯味。
她讚嘆地看著眼前的社團室,這裡彷彿時空穿梭到了中世紀的修道院,牆上,桌上,地上,能放置物件的地方,都滿滿是各種硬皮古書。
房間的角落有兩個人跪在地上,男的口中喊著難以理解但慘烈的語言,叫得聲音都沙啞了,便頹然不語,不斷搖頭。
女生則著書呆子氣的厚片眼鏡,不施脂粉。她扶著那崩潰的男生,口中安慰說:
「我地再搵下,可能只係﹑只係我地用自己完唔記得左放邊……所以先唔見左。」
「芳靈?」
阿北小心沒有踩到地上的古書,步入房間。
程芳靈這才察覺到有人來了,她回頭一望,厚鏡片下的她眼泛淚光,神情焦急地說:
「你……你係會長果位朋友……?依位係……?」
她注意到站在一邊的許愛悠。
「范震升佢做咩?發生左咩事?」阿北感到有事情發生,顧不了解釋。
「會長……佢唔見左部Notebook。」
「Notebook?」
「係會長佢用黎寫論文既電腦,入面有曬所有古文,古書既資料。」程芳靈咽哽說「自從萬聖節個晚佢用黎趕稿之後,就唔見左,我地搵左好多日,都搵唔到。」
「你係話,係萬聖節個晚唔見既?」
阿北追問,他看了一眼許愛悠,許愛悠用疑懼的眼神跟他相看一眼,都想到同一件事。
「嗯……個晚我陪會長趕稿趕到十二點幾先走,過兩日番黎就搵唔番,雖然我地啲野好亂,但電腦得一部,唔會唔見……電腦入面有黎緊十一月底要發表既論文,如果唔見左黎唔切重新寫,如果十二月發表唔到論文,一月底既社團評鑑,我地就會拎唔到認證……我諗住去保安室報案──」
「唔好。唔好搵保安室。」阿北斬釘截鐵說。
程芳靈向阿北報以疑惑的眼神。
阿北望看繃緊嘴唇,一臉深思的許愛悠。
他知道這也是許愛悠心裡想說的話。
不能到到保安室報案。
如果傳出因為萬聖節活動,而令學生有貴重物品失竊,那麼許愛悠就會前功盡廢,學校亦有藉口不再批准各社團舉行類似自由度的大型活動。
更重要的是,有人用跟許愛悠潛入體育用具室相似的手法,在萬聖節晚上潛入歐研的社團室,偷去手提電腦,令范震升及程芳靈面臨無法獲得認證的危機。
「許大小姐,你點睇。」阿北問。
「社團室既鑰匙……除左各學會既會長之外,就只有一個人有。」許愛悠用低沉的語氣說。
「係……?」程芳靈看著這位似曾相識的女生。
「學生會既秘書。」
█
聯席會議結束了。
所有社團代表告辭離場。
除了尤天勇,Mimi──以及問答隊的隊長,四年級生的鄭雪蕾。
鄭雪蕾看其他人都離開了,從桌下拿出一部手提電腦,捧在懷中,青蔥的十指像輕撫著珍貴的寶物。
「有無聽過有一句說話,當男人費盡心力想贏一個女人既時侯,佢就已經輸左。」
尤天勇面無表情,冷峻地看著這位早慧的少女。
問答隊歷來第一位女隊長。雖然不是沒有由四年級生擔任隊長的先例,但鄭雪蕃的表現,卻令其他更老練﹑更高年級的隊員都甘願退居其後,同意她來領導這個學校最出眾的公開隊伍。
聽說她更是千金小姐。一頭微鬈中分的長髮,精緻而低調的妝容,無法掩蓋的高傲氣質。
「要對付女人,都係要由女人出手。師姐,你話係咪?」
鄭雪蕾望向Mimi,Mimi站在尤天勇身後,低聲說:「阿勇對唔住,我無同你商量在先……但我同意Queenie既計劃。所以……我將歐研既鑰匙俾左佢。」
尤天勇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握了握Mimi的手,搖了搖頭,示意她不用內疚。
鄭雪蕾將手提電腦放在桌面上,手指敲著的電腦外殼,等著尤天勇的回應。
「我地學校既問答隊係常勝隊伍,有妳係度,更唔需要擔心得唔到認證。」尤天勇說「許愛悠佢要脅妳……?但就算係,妳都無理由對付歐研依個獨善其身既社團,咁做對問答隊唔會有影響。」
鄭雪蕾隱晦的微笑著,聽著尤天勇的思考。
「妳依家既做法,係用認證黎要脅緊其他社團,簡直就係……同我一樣。」
「許愛悠佢無對我做任何野,我同佢甚至未見過面。」鄭雪蕾說。
尤天勇試圖看穿鄭雪蕾的眼神,但如果說許愛悠是雨後陽光的熹微莫測,鄭雪蕾便是亙古的冰層,看似透明清轍,卻陰冷厚重。
鄭雪蕾將手提電腦交給尤天勇,然後說:
「明年四月,我要學生會會長既提名。」
█
「我總係覺得……依件事唔係尤天勇做。」許愛悠說。
范震升哭了一輪,便攤在地上睡著了。程芳靈細心拿來外套,蓋在那個凌亂的軀體上。
「無錯,佢咁做:一﹑可以逼到你地就範。二﹑就算你地唔就範,你地得唔認證就會跌出十二大社團,少一個變數。三﹑最重要既一點:我唔可以用同樣既手法要脅你地。」
許愛悠一邊隨手翻著社團室內的古書,一邊推敲。
「歐研係唯一靠『實物』,姐係論文黎得到認證既社團,佢只要控制左你地既論文,就可以控制你地。理性而言,依一招可以話係無懈可擊。」
程芳靈看著這個校內名人,原來她就是許愛悠。
『最重要既一點:我唔可以用同樣既手法要脅你地。』
如果許愛悠事先知道論文是歐研的命脈,犯人就會是她了……?
程芳靈知道她想要爭取十二大社團修改校規,但就為了這一點,這個如花似玉的女生,會就此不擇手段嗎?
「咁你點解仍然覺得唔係尤天勇做……」阿北問。
許愛悠微啟了嘴想回答什麼,但又轉頭重新思考,良久才回答:
「佢唔需要咁做。歐研從來都獨善其身,唔搞大型活動,連續三年都拎到認證,范震升依位天才亦好需要依個社團室。十二大社團只有一票反對動議都推唔到『校規修訂』,佢只要努力穩住幾個大社團就夠,唔需要搔擾你地。佢依家趕盡殺絕,一旦你地發難倒戈,係下一次聯席會議支持我,佢仲得不償失。」
說完,許愛悠又突然補充了一句:
「而且,咁唔似尤天勇性格。」
阿北理解許愛悠那些細密的推論,但也沒想到最後突然有這麼一句主觀的結論。
「佢係學生會會長,但唔係十二大社團既負責人。與其用高壓手段令十二大社團屈服,不如大家交換條件,互惠互利……維持現狀就夠,根本唔需要強逼,咁做……簡直就好似想清洗十二大社團,有任何唔屈服既社團,就會被逼降格……」
「妳……無野丫嘛?」阿北從她的自言自語中感到不安。「會唔會係Mimi既主意。」
「更無可能。」許愛悠揮手否定了阿北的想法。「我同Mimi識左好耐……我二百分肯定佢好愛尤天勇,但唔係會擅自行動既人。除非……」
許愛悠頓一了會,然後說:「有第三個人,說服左Mimi,仲有尤天勇。依個人……佢唔單止想阻止我修改校規,仲想控制埋十二大社團。」
「Μέδουσα!!!!」
(古希臘語:美杜莎!!!!!)
昏睡中的范震升突然大叫。三個人都嚇得身體一震,但他只是睜了睜眼,又睡著了。
阿北眼前浮現出希臘神話中擁有毒蛇頭髮,單靠視線就可以置人於死地的惡女。
「阿北……你跟我黎。」許愛悠推開門。
阿北跟上去,就在離開歐研社之前,許愛悠突然望向程芳靈。
「芳靈同學,你識左范震升係咪好耐啦?」
程芳靈點了點頭。許愛悠再問:
「點解佢痴線痴成咁,你都要留係佢身邊?」
被這麼一問,程芳靈竟然剎紅了臉,別開了頭,用幾乎沒有人能聽見的蚊聲說:
「因……因為,我鐘意睇書……書入面既知識,對依個世界……好重要。」
聽見這個回答,許愛悠便笑了,然後說:
「放心,我會想辦法拎番部電腦,我一定會令你地得到下一次既認證。」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急步離開社團室的走廊。
「你頭先點解咁問?」阿北跟在許愛悠身後。
「下?乜你唔明呀。」許愛悠故意擠出鄙夷的眼神。
「咩呀……?」
「我咪話,每個人都等緊一句『我愛您』。無野比心中有愛既女仔,更值我地去支持。」許愛悠腳步不停,邊走邊說。
她在說程芳靈嗎。阿北想起程芳靈坐在范震升身邊的表情。
「咁我地……依家到底去邊?」阿北說。
許愛悠回頭,眼神令阿北想起萬聖節那天晚上,當她被追趕,被逼到絕境的時侯,反倒燃點起來的熾熱。她停步,用十二萬分認真的語氣說:
「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