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酒店門外,一群兄弟幫忙把送給新人的大堆新婚賀禮搬上車,新郎跟他們千多萬謝的,大家訴說着這一天的開心和驚險,談得不亦樂乎。

已坐進私家車車廂內休息的謝謝,見到拖着一個銀色大行李箱、居然是最後一個走出酒樓的任天堂,她忍不住開了車門,用一拐一拐的腳步走向他,任天堂也加快了步伐,兩人在大街的中央停在對方面前。

謝謝不會不知道,從今以後,她就會踏進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既沒什麼特別事,兩人也不會特別見面了。

她有種必須永遠離開腳下有安全網的誠惶誠恐。





兩人互相對視,彼此臉上都有着饒有感受的微笑。

終於,任天堂向她正式道別,「任務完成,我功成身退囉。」

「我這次結婚,幸好有你幫助。」

「我很高興自己有機會給妳提供服務。」他說了很公式的對白後,加了一句平時不會聽到的內心話:「況且,如果妳知道我做婚禮統籌師,結婚卻不找我,我會生氣的。」

謝謝笑了,「你的事迹,在母校的網頁『校友動態』一欄內不斷流傳,我很難不知道你幹這一行吧。」





他卻搖了搖頭,有感而發地說:「做了廿五年人,我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

「是什麼?」

「就算每天相見,也可視如不見。」

謝謝心裏稍稍驚訝,覺得這些頹喪話完全不像出自任天堂口中,在她心目中,他是個無時無刻也發送着正能量的人啊。

任天堂好像醒覺似的摔摔頭笑,「所以,我學會加倍珍惜,見到面會打招呼的人囉!」





謝謝用力點一下頭。

是的,永遠有能力撥亂反正,那才是任天堂本色。

新郎把一群兄弟姊妹送上了的士之後,向交談着的兩人走了過來。他用感激的眼神望向任天堂,向他伸出了手,正色的說:「今天很順利,非常感謝你的幫忙!」

任天堂也伸手出去,與他愉快相握,「你們的表現也十全十美啊!」他用力拍一下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手臂,喜歡他的真誠有禮。

新郎去準備開車,任天堂也向謝謝伸出了手,她伸出冷凍的手,跟他相握,被他有熱度的掌心感染了,整個人感到一陣暖意。

她仍記得,多年前,她在學校走廊滑倒,羞恥得幾乎想跳樓自殺,路過任天堂居然也扮作滑倒,似一個小丑般的化解了所有窘態的一幕。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的伸手向她,讓她永誌難忘。

因此,這也解釋了,為何在四年前,她在漫天風雪的倫敦街頭滑倒了,一個迎頭而來的中國男人跑過來,想要盡快扶起她,卻在她面前也跌了一跤,兩人相視而哈哈大笑,她對他馬上有了百分之百的好感,彼此很快便墜入愛河。





這一切,都拜任天堂所賜。

任天堂握着她的手說:「祝妳永遠幸福!」

「謝謝。」她由衷地說,由衷感謝改變她命運的他。

「不啦,從今以後不謝謝啦,我會改口叫陳太太。」

兩人相視,深深的笑了。

 
當陳先生的車走遠,任天堂拖着那個及膝的行李箱,在水靜鵝飛的中環街頭走着,感覺就像被職業摔角手搓圓撳扁三個回合,整個人身心俱疲。

每個星期,他都要處理三至四場婚宴,早已習以為常。可是,一碰上熟人找他辦婚事,他總會有十倍的精神壓力,恐怕處理不當,他會畢生難辭其咎啊。




就在這一刻,手機發出了提示音。

他停下了腳步,心知肚明是怎麼的一回事,但仍是掏出了手機,想看看機面的提示訊息。
 
仰光明天生日了!
 
任天堂把生日歌的音樂聲按停,彷如過去八年一樣,他打開了WhatsApp Group「保留回憶」,在上面寫了一句:
 
仰光生日囉,我們要相聚一下,替他慶祝啊!
 
郭抒瑤、梁爽和張寶珠的回覆也來得很快,全都在十分鐘內回覆說好,彷彿早已準備就緒似的。

任天堂打出一個「直豎拇指」的Emoji,就把手機重新放回口袋內。

深夜的氣溫轉涼,他把外套的拉鏈拉到最高,也翻起了領口,盡量替自己保暖。





然後,他重新鼓起了精神,繼續前面的漫漫長路。

 


路總有走完的一天,
但在此之前,
我還不想知道終點離我有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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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忘記不了的不單止是你
 





忘記不了的,
不單止只是你。
還有……
我們的生死情誼。


1.

七年前,仰光葬禮的那天,天空灰沉得可怕,沒有一線陽光,卻也一直不下雨,有種教人鬱悶的氣壓。

任天堂、郭抒瑤、梁爽和張寶珠,與在教堂內的所有來客,皆穿著沉色的素服,出席仰光的葬禮。

年少早逝,固然教人感傷。對四人來說,卻有更深一層體會。

葬禮在雪白莊嚴的教堂內舉行,氣氛心酸平淡。

直至,一名身穿黑色西裝、身形高挑、一頭銀灰頭髮的少年,緩緩步至台上致悼辭,氣氛完全扭轉。

少年站在咪高峰前,神情嚴肅。他看着橫在台中央的棺木,眉宇間透着沉痛。他久久才仰起臉孔,把視線轉向坐滿了教堂內出席的眾人,開始悼辭。
「我相信,對在座各位來說,這一天是這世上最悲哀的一天,因為,有一個好友永遠要離開我們了。」

他的聲音頓了一頓,慢慢才說:

「在此之前,我總愛跟這位朋友開玩笑的約定了:『要是誰先死,剩下的一個就要為對方說悼辭。』

「這本來只是一番戲言,想不到卻一語成讖,我要擔負起這個艱巨任務了。

「雖然,生老病死實在是人生中無可避免,又不可或缺的事情,但誰也無料到事情會發生得如此的快……即使到了現今一刻,我腦中仍是空白一片,很難相信這是個事實……」

少年深呼吸一下,恍如想起了什麼,忽爾微笑一下,說下去:

「如今想來,能夠喚起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抽平生第一根香煙的模樣。

「那時候,他遭遇了一件壞透了的事情,心情實在太惡劣。對我們男人來說,悲傷的時候就會想到抽一根煙,就是如此簡單。

「於是,他走到便利店想買一包煙,但未抽過煙的他,甚至不懂向店員形容他想要那款香煙。於是,我替他選了。我倆坐在馬路前的欄杆上,雙腳懸吊在半空,彼此肩並着肩的,無語地抽着煙,不知怎的,看着他深深吸進,再噴出重重的一縷煙霧,我彷彿接收到他心裏的難過,被他感染得滿傷感的,但我卻同時相信,他也該感到一種共同進退的安慰。

「我一直牢記這件事,只是因為,那真是我倆最接近的一刻……是的,超越了一切人類言語的接近。」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沉默地望向那副棺木,從打開了的蓋棺前,看到即將永遠沉睡在棺內的仰光。他咬咬牙,忽然從西裝內袋裏,取出了一包醇薄荷萬寶路的香煙,騰出一根,用一個銀色的火機點起。

台下的出席者,馬上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少年絲毫不理會,深深吸了一口煙,恍如要把所有致癌的毒素都散播到身體裏去。

然後,他噴出了一縷長長的白霧,神情好像得到了極大的紓緩。

「如果有人問我,對於活了短短十七年的仰光,還有什麼想留下的話?我最後想說的是:『我但願他會在另一個容得下他的未知世界裏,尋找到真正快樂的生活。』

「那是因為,縱使這個世界再大,一個人所需的氧氣又是那麼稀少,但總會有人無處容身,也感到呼吸不了。」

少年慢慢步出講台,走到棺木前,把那包香煙和火機輕輕擺放在棺木旁,凝視閉着雙眼的仰光說:

「一個揹負太多的人,最大的解脫不是放下,而是消失。」

說完這話,他就走到台下,沿着教堂中間的通道走,路過的兩旁都是仰光的親戚朋友。他什麼人也不招呼,只是一手夾着香煙,一手插在西褲袋內,傲然的仰起了臉,直走到教堂出口的一端,用力推門出去。

不知何時,陰雲密佈的天空已崩堤,外面正下着瀑布似的大雨,少年不理全身淋濕,就走進雨幕中。

坐在梁爽身邊的郭抒瑤,輕輕讚歎着問:「他誰啊?好有型啊!」

梁爽真受不了她,提醒着說:「郭小姐,我們可不是來Dating啊!」

郭抒瑤苦笑一下,遠遠看着台中央仰光的棺木,合十雙手說:「仰光,抱歉啦!」

「霍、品、超。」

坐在梁爽身邊的一名女子,卻在這時候說出一個名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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