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文後來亦暗暗地覺得奇怪。
 
為什麼弟弟在父親死了之後會變得沈默寡言?性格一百八十度的大反常。李偉文算一算手指,他已經三星期沒有跟弟弟好好的打球了。相反地,弟弟竟然日夜不休的溫習書本。
 
李偉文更是摸不著頭腦。
 
當然,最終目的亦只有振宇自已才知道。
 
「早早離開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愈早愈好。」就是振宇的目的。
 




「可以的話,我要親眼看見他們受苦。」心中的另一個「他」日夜的催眠著他。
 
因此振宇的學業成績突飛猛進,而且他漸漸的感受到學業上的成就感。
 
無他的,說到底振宇出身在不完整的家庭。精神上不能寄託在父母上,原本亦可以寄託在哥哥身上,可是卻天意弄人,心中的「恨」卻令他頓失寄託。因此,亦只好放在學業上,只有成就感才可以令他感到實在、滿足。
 
他真的很享受成就,甚至開始驕傲,認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人。
 
直至長大之時,亦不斷往事業的頂峰攀爬,得到更大的成就感。甚至乎,用上卑鄙的手段。但換來的卻是孤獨的人生。
 




而李偉文眼見振宇的學業於短短時間中遠遠的超過自己,心中實是很慌。於是受了弟弟的影響,亦用心學習起來。
 
比體育,李偉文總是勝振宇一籌。但是學業之上,振宇總是比李偉文多了點慧根。如果說,振宇是學述的天才,那李偉文就只是一頭很勤力讀書的牛。
 
但問題來了。
 
學業上,兄弟二人之間本是存在良性的競爭。
 
然而,李偉文在擔當兄長的角色太深入心中,而且自小就被母親灌輸「兄長就一定比弟弟優秀」這個迂腐思想。
 




漸漸的在比較學業上,李偉文大感吃力。甚至開始出現妒忌的心。
 
可幸的是,他心中很愛這個弟弟。
 
愛,使得他的妒忌心不能萌芽成長。
 
但誰會知道,往後的日子親手把這份「愛」摧毀的人,卻是他最痛鍚的弟弟?
 
 
 
 
歲月如梭,今年已是大學的第二年。
 
彭振宇所讀的學系中忽然刮起了一股讀書風,一洗去年慵懶的學習風氣。
 




因為每一個人都在爭取一個極之難得機會。
 
就是出訪美國的哈佛大學作兩年的交流生,而且更能成為全球華人科學權威——羅約翰的學生。對熱烈追求學術知識的學生們是相當之難得的機會。
 
當然,入學的要求更是相當之苛刻,一年的平均學分(CGPA)至少要超過三點五。而且,學系之中有四個炙手可熱的大熱門,其他學生的CGPA若然不能「爆四」(即是滿分),根本不能爭一席位。再者,入學學額只有四名,上百人爭取四個學位。機率加上來幾乎比中六合彩還要低。
 
而這四個大熱門就是李偉文、彭振宇、蔣文剛及剛剛跟李偉文熱戀的潘小莉。
 
 
 
圖書館充滿寂靜的競爭氣氛,張眼過去全是埋頭苦讀的學生。此刻他們不分男女、種族、膚色但終亦共同擁有一張灰白的臉色跟一雙很黑很黑的眼圈。
 
讀書的魔力。
 
然而,其中一個小角落卻又跟圖書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沒有過度繃緊的學習氣氛。




 
全因,圈坐在這個角落中的就是學系中的四大熱門。
 
對他們來說,此四名學額根本已經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要是競爭的話,就鬥一鬥誰是以第一名的姿態得到進入哈佛大學的入場卷。
 
「以我來看啊﹗這次考第一名的一定是二哥他了。」蔣文剛邊說邊將小食塞入咀裡﹕「二哥根本就是讀書的狠角色﹗連續兩個學期GPA能『爆四』,第一名非二哥莫屬吧?」蔣文剛滔滔不絕,不停噴出食物殘渣。
 
彭振宇不語不笑,但卻一面告訴人「那還用你說」的樣子。
 
轉轉手中的筆,他的眼睛卻放在依偎在哥哥肩膀上的潘小莉。
 
身材玲瓏浮凸,五官標緻的美人。迎面飄來,是散自她身上的香水味。很香、很甜。
 




二人互相對望,當中竟交流出不為人知的情感。
 
只見,潘小莉的兩眼流露出仰慕的神色,超越了一般友誼的眼神。妖媚。
 
很曖昧的感覺。
 
「我就不認同呢﹗」潘小莉嬌嗲的說﹕「阿文比你們聰明多了。」
 
李偉文有點沾沾自喜,親一親潘小莉額頭﹕「誰是第一都不重要吧﹗反正我們都會共同進退。振宇,我說得對吧?」李偉文沒有多看彭振宇一眼,自顧自的跟潘小莉打情罵悄。十根指頭扣得很緊。很緊。
 
彭振宇展現了生硬的笑容,道﹕「對。」他手中的墨水筆卻幾乎被他捏斷了。
 
「哥,你說得對。」笑容不自然的爛起來。
 
「可惜,我不多認同。」那個「他」再次呼叫「只有三人才可以脫穎而出。沒有你的份兒。」




 
 
彭振宇依然在笑。
 
很生硬。
 
 
 
考試前的一夜,兄弟二人於宿舍中渡過。
 
時間已是凌晨,但兄弟二人卻未入睡。
 
原因,李偉文主動的跟彭振宇好好的聊一下,畢竟自父親死後,兄弟二人就少了溝通。
 
李偉文當時就猜想,或許是父親的死對弟弟的打擊很大,因此就變得沈默寡言。或是想好好用功讀書,來報答父親。
 
 
一廂情願的想法。
 
 
說著說著,二人的話題漸由明天的考試轉到家中的事。
 
「振宇啊,下星期跟媽吃一頓飯好嗎?」李偉文臥在床上,雙手後托著後腦。
 
「這個……你決定吧。」彭振宇的回應有點冷淡。
 
然而,李偉文的笑容卻很滿足﹕「好吧﹗只要你不反對就是了。」
 
最近李偉文甚感愉快,一來自己交了一個很美的女朋友。更重要的是,弟弟跟媽媽似乎已冰釋前嫌。
 
自父親死後,媽對弟弟的態度有少許改變,至少會要求弟弟改稱自己為「媽媽」,即使弟弟依然稱她為「小姨」。但二人的關係明顯比小時候好多了。不管是爸的心願,又或是媽媽的腦癌近來惡化才令二人的關係改善,總之,只要是同住在屋簷下,管他的有沒有血緣,和和氣氣的相處就行了。
 
 
又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幼稚得可憐。
 
 
「只要你來就行了。因為,媽真的很想見一見我們。」李偉文輕輕嘆氣﹕「其實,她最近亦常常提起你。畢竟,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已經是一家人喇﹗我想媽對你的心病早就好了。」
 
李偉文忽然止住說話,良久滿有傷感的道﹕「畢竟,她時日無多。再恨你,亦很無謂。你喊她一聲媽,亦無不可。」他半臥了身,伸手入背包中取了兩張黃色的三角形紙。
 
彭振宇見罷,問道﹕「那是甚麼?」
 
「媽幫我們求的幸運符,希望我們的考試會成功。」李偉文樣子很感激親恩,珍而重之按在胸口上。笑道﹕「我跟媽說啊﹗我們是天才,學系中已經無人能及。哈佛大學的大門早已為我們打開了呢﹗」
 
兄弟二人笑了一笑。
 
彭振宇笑得很勉強。
 
「那……小姨的病最近怎了?」彭振宇。例行公事。
 
李偉文沈寂半刻﹕「不樂觀。」
 
「活該。」「他」興奮叫著。
 
「所以,我才如此渴望我們一家人可以好好的吃一頓飯。」李偉文滿有傷感的續道﹕「媽已經時日無多。」
 
李偉文算著手指,似乎在算算媽媽的剩下的日子。一股悲意就湧上心頭。
 
「幸好,還有這個弟弟。」他心中感激的暗道﹕「即使媽走了,我亦不至於孤獨在世。」
 
李偉文良久,又道﹕「分享些開心事吧﹗」他笑笑﹕「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我們四人都可以一起追尋理想啊﹗所以啊,明天的考試大家要努力呢﹗」他向另一方臥在床上的弟弟比了個姆指。
 
兄弟相對而笑。
 
但彭振宇的笑容很生硬。
 
李偉文兩眼大發異彩,流露出無比自信,樣子看上來就好像熱血漫畫裡的主角。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約定麼?」李偉文笑笑。
 
很土氣的說話。彭振宇心想。
 
「記得。那時我們還只會拿汽水、踢足球的野孩子。」彭振宇打了個呵欠。
 
「哈,我們三個人那時還蠻幼稚的,長大後想當改變世界的英雄。但想不到,我們現在所走的路,就正正履行我們的約定。」
 
當個造福世界、回饋人類的科學家。
 
「嗯。那時大概被超人片集影響了吧?」彭振宇淡淡的說道。
 
「哈……」李偉文笑得很開懷﹕「我才不理會喇﹗總之你跟阿剛是我的好戰友﹗共同進退。上天,對我不算太差吧?有個好弟弟,跟弟弟一起追尋理想是多麼幸福的事﹗」李偉文按不住,笑聲很大,很滿足。
 
「我也很幸福,有哥哥一直照料。」皮笑肉不笑。
 
彭振宇的回應往往表現得很冷淡,漸漸的就只有李偉文說過不停。
 
「哈﹗真的很期待啊﹗外國的大學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嗯。」
 
「聽說,外國的學者很有魅力呢﹗」
 
「嗯。」
 
「真想在他們身上得到很多很多的知識﹗」
 
「好。」
 
「然後學有所成,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學者。」
 
「一起努力。」
 
「我真的很希望我們兩兄弟可以頭戴四方帽,再擁著媽媽一起影畢業相啊﹗這是媽最想看見的﹗」
 
「……」
 
「然後……就跟小莉開展我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呼……」
 
「哈﹗說起來,還真多謝阿剛把我將小莉撮合一起呢﹗」
 
「……呼……呼……呼……」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啊?……振宇……?」
 
李偉文張望對方,見弟弟已經呼呼大睡。
 
「你一定悶累了吧?從小到大,你總是被我呢呢喃喃的哄入睡呢﹗」李偉文笑了一笑。
 
見弟弟的被子被踼開了半張,他動身上前,將手中的其中一張幸福符放入弟弟手中,道﹕「唉,即使長大了亦不會自己蓋被子。總是要我來幫你好好的蓋被子。」他將被子重重的蓋在弟弟身上,語調很溫柔﹕「要是著涼了,明天可真慘呢﹗」
 
李偉文鑽回自己的床上,輕輕細語﹕「要是到了外國,沒有哥在,你定會天天著涼吧﹗」
 
李偉文咀角帶有笑意的閉上了眼,他笑得很滿足。明天,又可以跟弟弟一起奮鬥。
 
 
 
「明天加油啊﹗」
 
 
 
彭振宇知道。
 
他非常知道,哥哥對他所做的事。
 
沒有誰人會比哥哥對自己更好、更疼自己。
 
從小到大就是如此。
 
良心,天天在責備他。
 
竟然天天盤算要行出這一步,傷害最疼自己的哥哥。你慚愧嗎?
 
對。他很慚愧。
 
沒有人知道,每每他入睡前,都總會被良心痛罵一番。
 
今晚也是。他已淚留滿面。
 
事實上,彭振宇亦是痛苦的一方。
 
自父親死的一天,他就被迫背上一個任務。
 
是那個「他」強加在他身上的任務。
 
「要令那個女人終身痛苦﹗就得要從他的心愛兒子著手﹗」
 
「我辦不到﹗」
 
「不﹗你可以做得到﹗你記著,母親是被他們悶悶的鬱死﹗別忘記你的使命﹗」
 
那個「他」每每在彭振宇作出決定之時,就潛入他的腦中、鑽入他的夢中,化身成夢魘,去咒罵﹗去抹黑﹗去扭曲哥哥對他的愛。
 
每當彭振宇的信心被打出缺口時﹗「他」就成虛而入。
 
 
彭振宇看見自己站在一面鏡子前,但倒影卻是一個戴起磨沙玻璃面具的人。
 
夢魘。
 
「只欠一步。你就會看到那個女人痛哭的樣子。
 
這是你一直以來最想看見。明白嗎?」
 
「我明白。」
 
 
 
 
 
夢醒。他張眼。
 
哥,已呼嚕呼嚕的酣睡。
 
他動身。下床。
 
兩眼茫然。
 
悄悄的走近哥的床邊。
 
蹲下。
 
在哥的書包中左抄一下,右抄一下。
 
抄出了一張准考證。
 
 
 
 
嗤﹗准考證被一分為二﹗
 
 
疊起。
 
嗤﹗二分為四﹗
 
 
嗤﹗
 
 
嗤﹗
 
 
嗤﹗
 
 
嗤﹗
 
直至成為一片片的廢紙碎。
 
 
呼,彭振宇吐出濁氣。彷彿完成了艱鉅的事情。
 
然而,他再次聽見良心的痛罵。
 
 
 
 
 
彭振宇永遠都不能忘記那一天哥哥的哭聲是多麼的悲壯。
 
哥哥跪在試場外整整的哭了兩個小時,幾乎哭至休克。
 
明明成功就近在趾尺。可是就只是欠了一張入場卷﹗
 
簡直可笑到極點﹗
 
哥哥很不服氣﹗
 
輸得很不服氣﹗
 
「為什麼?」此三個字在他腦中不停盤旋。
 
但就是想不出原因﹗只會惱自己粗心大意,將准考證丟了。
 
這理由合理嗎?
 
但,他竟不去懷疑最疼的弟弟。
 
不懷疑。只因信任跟愛。



 
 
這一年,彭振宇第一次做出邪惡的決定——傷害最疼自己的人。
 
接下來的,更加有第二、第三……很多很多很多次。